锋镝不废我弦歌
繁体版

第7章 题目

    崔子产的嘴张得可不小。

    随着一个月前,清廷最为担忧的心腹大患山西姜瓖,被部下总兵官杨振威出卖害死,大同城破惨遭清兵屠城,方今天下,尚能令清廷寝食难安者,惟西南大西军,东南郑成功。而鲁王朱以海政权和桂王朱由榔皇权,只有鲁王驾下的张煌言算个人物,余者都不在清廷眼里。

    郑成功生于日本,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海盗郑芝龙,母亲是日本人田川松。崇祯元年五月,明廷招降郑芝龙,九月,他归降于明朝福建巡抚熊文灿,授以游击之职,后得曾化龙、曾樱等赏识提携,在跟红夷、海盗刘香等的作战中屡立战功;他本是海盗出身,招安后更以官军身份控制海船往来,操持海上贸易,富可敌国,以金钱交通朝贵,遂官运亨通,累迁副总兵、总兵、都督等职。其军队粮饷自足,不似其它军事势力屡以缺饷为由上逼朝廷下扰百姓,且有钱好办事,旗帜鲜明,戈甲坚利,为崇祯末年一股不容小觑的军事势力,从皇帝到缙绅,俱都一心接纳,盼为己所用。

    招安之后,飞黄将成功从日本带回,教他从小跟名师读书习武,据说习武曾拜在武夷派前辈耆宿门下,习文则在弘光朝时拜在文坛圭臬诗坛子陵的钱谦益门下,得字“大木”,深予重望。郑芝龙骨子里是个商人,无论当海盗还是招安成官军,主要是为了做生意,福王立于南京时,芝龙遣兵入卫,受封为南安伯,镇福建。他的四弟郑鸿逵受封靖虏伯,充总兵官,守镇江。五弟郑芝豹充水师副将。弘光朝越年而亡,郑芝龙赌了一把大的,拥立了隆武帝朱聿键,一时权倾朝野。郑森随后入宫见隆武帝,因他仪表非凡,对答如流,深得朱聿键喜爱,甚至说可惜自己没有女儿,否则一定嫁给成功。遂赐其国姓“朱”,赐名“成功”,大加赏赐。

    正因为郑芝龙是生意人,是以随着隆武政权败亡,他不顾儿子成功的反对,投降了清廷,结果被投闲置散,软禁在BJ,后悔不及。而郑成功的母亲也在清军的烧杀掳掠中切腹自尽。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两年前,自小胸怀大志的郑成功揭竿而起,挑起了“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朱成功”的大旗,在小金门起兵,时年仅二十三岁,就为人尊称为“国姓爷”而不敢名之。

    郑成功起兵时虽人少地盘小,作战也不是一帆风顺,但他指挥有方,战术灵活,队伍机动性强,麾下又有几员骁将,慢慢站稳了脚跟,渐渐的,南明和郑家的军队很多奉他为尊,实力不断增强。郑成功本来一直以隆武帝为正朔,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今年才终于接受了永历福王朱由榔的册封,受封延平郡王,二十五岁年纪,已人称“郑王”。郑成功还与时年二十八岁的李定国一起,并称“复兴二王”,名动天下震烁公卿,是很多明季遗民如死灰般心中之难得希望。

    一时间,崔子产胸中也涌起了豪情壮志,原来大哥早就安排妥当,还有延平王这支强援,绝不是一时冲动就要争甚么天下。可就当这一贯醇酒妇人之人都兴起霸悍之心时,那一向强悍如山岳的崔子健却背转了身,沉默起来。

    子产:“大哥,有何事?”

    “你我兄弟适才谈话之际,玉衿偷偷从后门跑了,走前跪在后门长久不起,想是甚不舍得你我。”

    崔子产霍地站起,“我去追她,当跑不远。”

    “这孩子……我亏欠太多”崔子健仰首道,“你去追吧,但却不急着追回来。”他低头盯着一脸困惑的崔子产,道:“我收到消息,黄宗羲不知何处得一‘灭清至宝’,如今已被白魅堂和鼎元丰镖局秘密押解进京,玉儿一直闹着要去京城玩,我没答应她,这次离家估计也是赴京玩耍。贤弟一路暗中照应她,待到了BJ见到黄宗羲可相机行事。”崔子健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似乎还有甚么话不方便说出口。

    崔子产不管那许多:“太好了,一举两得,我马上出发。那黄太冲我过去曾有一面之缘,乃一代豪杰,若能将其救下,也是功德。只是一事不明,那‘灭清至宝’是何物?”

    “天机不可泄露。”

    “到底是朱家的宝藏,抑或前代的军刃兵书,还是洪承畴和三顺王的秘密,甚至他处的雄兵印信,真是猜不出啊。”

    崔子健呵呵一笑,适才他因爱女离家露出了脆弱一面,如今则很快恢复了冷静,展示了强大的自信,“管他是甚,你先打前站,若无意外,愚兄随后就到。”

    崔子产大喜,大哥既然亲自出马,自己更有何忧?当下深深一揖,再不多言,掉头而去。

    崔子产一路赴京,思及此事,既然大哥前些日还和钱谦益、黄宗羲、郑成功等在虞山拂水山庄见面倾谈了一天,怎么这么快黄宗羲又变出甚么“灭清至宝”来,还被押解上京了?就算真是他们分手之后黄宗羲才被捕的,大哥怎能不知黄宗羲到底有何灭清至宝呢?他知道家主肯定了解内情,只是有些话当时不便告知罢了。

    他是不知,当几个人在钱谦益的拂水山庄会面之后,相谈甚欢,不仅畅聊一天,当晚还携酒带茶,提笼背炉,去了虞山的问月亭,密议一事,直至东方微明。这番密议所谈何事,崔子健跟他并未交待,就让他赶紧追闺女去了。好在崔子产心大,也不是那种有点儿疑问就见天琢磨之人,大哥说的照做就是,反正马上大家就都在BJ会面了。这边他的长篇心事总算告一段落,只听得那边那牛目人正审犯人似的问那丰艮,到底发生了甚么。

    “你快说说,到底斩杀了几个贼寇?”

    丰艮白眼一翻:“一个没有。”

    牛目人瞪眼了:“你既没这手段,如何要去?”

    “你手段高,怎不见你去?”

    牛目人大怒,拍案而起,一边趟子手老赵插话了:“人虽一个没杀,但这位爷上去跟领头的说了几句,那二十二骑血衣人就退去了。”

    跟牛目人同来的苍白脸色之人一边挥手让他坐下,一边侧头温言问老赵:“这位达官,请您说说适才发生了甚么,大家心中也好有数。”

    老赵早就想说了,看两眼镖头,见他也微微颔首,就霍的站起,侃侃而谈:“适才我手捧本局镖旗,前去答话,外面雪已积得不小,我们在江宁可少见这般景象,虽然冷了些,还是很兴奋。可看着眼前头的那红云也似的一片,就又添了几分紧张。但咱们镖局纵横南北路,甚么阵仗没见过,我揉揉眼睛,踩着雪走了过去,向那片红云,也就是二十二个血衣人的为首一人拱手唱喏,亮出镖旗,连声道上江湖道的侃儿,还说我们吴总镖头亲自押镖进京,此处又离拱极城如此之近,请对方高抬贵手,我们回程必去太行拜会。”

    牛目人不耐烦地说:“哪个爱听你这些?速速说正题。”

    老赵没理他,接着说:“哪知对方甚是不讲规矩情面,为首那厮把脸一抹,说甚么压根就没听说过咱们镖局,还威胁不老老实实交出镖银,就马踏村店。可笑,每年送他们的礼单上朱砂的鼎元丰字样,瞎子才看不到。我见话不投机,便昂然回身,要回来禀报,刚一转身,就觉得半身冰凉,肩头仿佛压上一副千斤重担,侧脸一看,一柄厚刃薄锋,杀气腾腾的青子放到了我的右肩上,寒气逼得我禁不住都打了俩喷嚏。这叫甚么事啊,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这太行山寨太不讲规矩了。不过,这下我也不敢动了,直到余镖师出来接应。”

    “余镖师那是好身手,刚看到他出院子,接着眼前一花,他已经蹿到了我身边,然后不知怎么的,我身上一轻,那鬼头刀已经收了回去。不过我老赵还是傻傻又站了会儿,没敢动。”

    牛目人欲言又止。

    “余镖师开始也是心平气和地调江湖侃儿,哪知对方软硬不吃,余镖师一怒拔剑,那手法忒快,一声脆响,我又是眼前一花,却见太行匪帮为首那厮已经站在地上,而余镖师却骑在了他的马上。再一细看,不光为首那厮下了马,对方还有七人也下了马,按照乾坎震艮巽离坤兑站定八个方位,大家却都一声不吭,就跟耍戏法一样。”

    他说的轻松,在场都是练家子,心中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余镖师出手攻击马上对手,必然是腾身而起以剑击刺,对方自知不敌,又早有结阵御敌之法,遂飞身下马,站定其阵法方位,同时其它七人也快速下马,一起站成了八卦阵方位,余镖师半空中想变招只有先落地,但一落地就要陷入八卦阵的苦战中,所以他迅速决断,干脆骑上了对方腾出的马上。

    不过看似双方僵持不下,但毕竟余镖师已经陷入对方阵中,而且太行群匪必然精于控马,若是用个呼哨让马儿有所异动,则余大鹏处境堪危了,好在对方只是站定方位,并没有出手。

    “咱余师傅傲然端坐在马鞍桥上,纹丝不动,宝剑斜斜搭在右腿之上,剑映雪光,很是气派,对方都站在马下低着头,看着都像马童似的,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都手按在肋下的刀柄上,我就觉得有股子寒气从后脖领子往里灌,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总镖头就派这三位朋友出来了。”说话间他伸手一指丰艮和凤氏昆仲,凤氏哥俩面无表情,丰艮咧嘴一笑,现出一脸促狭之相。

    吴老泉不动声色,口中却必须交待清楚:“老赵,这三位少侠是自己挺身而出的,哪里是我差派得动的。快说后来如何?”

    “哦哦,这位少侠在前,出了店几步就赶到了我们身边,他抬手一搭对方那个从马上跳下来的家伙肩膀,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那家伙一惊,躬身施礼也说了两句,然后退后两步,朝这位少侠一拱手,再手一挥,八个人都动了起来,说来也怪,刚才那股子寒气就没了,余师傅也下了马,为首那厮上马之后一拢缰绳,一帮人就退走了,而且虽然骑得挺快,但却没有声息了,这伙人忒奇怪了,这不,我们就赶紧回屋了。讲完了,各位爷,我得吃口热酒去了。”

    说完话,老赵一屁股坐下,一口酒一口肉的招呼了起来。

    堂中静了一会儿,牛目人尖声道:“贼寇是真的退了?还是已经安插好内应到我们中间了?”

    那丰艮哈哈一笑,道:“我问那为首之人,他确是如此说。”

    “说甚么?有内应?”

    “正是,一个牛眼,一个狼脸。”

    牛目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盯着丰艮,目光中尽是杀气。

    吴老泉赶紧横身在二人中间,先朝牛目人这边笑笑,作个压制火气的手势,又朝丰艮拱手称谢,并让镖师拿来两碗热酒,将一碗送到丰艮身前,连声道:“智退强敌,还未多谢丰兄弟,且满饮此杯,然后再叙。”

    丰艮接酒,仰头干下,道:“吴总镖头不必客气,这前师虽为我劝退,只怕龙二就要亲自前来了,那时就不是二十二骑了,太行寨中六十六把刀都要前来。不过你莫担心,让那牛眼自去应付,他若不行,再让狼脸出马。”

    “你待怎讲?龙二要倾巢来犯?”

    丰艮一举空碗:“是啊,我拼了这张老脸也没用,不知道你这大镖师保了甚么紧要的宝物啊?”

    “哪里哪里,乱世纷纷,有何宝物啊。”吴老泉摊摊手,表面皱眉,心下却并不担心,局主亲自押镖,客人还派了两个深不可测的老汉跟随,这村店厅堂虽然不大,但此刻强手云集,冠盖满京华,焉能怕些许太行山贼寇。不过适才听老赵言讲,这龙二爷的六十六把刀真是名不虚传,似乎还有阵势,实难想象,这落草的贼寇还有这般的能耐。

    牛目人本来瞪着丰艮,听这话又不乐意了,“乱个甚么世啊,你这南人,少要妄议京城事。”

    吴老泉嘎嘎一笑,他江湖再老,也是习武人心性,本来就老大不喜这牛目人了,听他这么说,再不理会,施施然转身回座,自顾自从那另一碗酒中呷了一口,舒舒服服长吁一口气,净等着看热闹了。

    喀嚓一声,丰艮把空碗直接扔到牛目人面前,人已长身而起,别瞧他平时都是懒洋洋的,体魄也甚是魁伟,但这一长身,却甚是轻快舒展,带着三分杀气,就像一把刀平时藏在破布中,半分看不出光芒,此刻突然从破布中亮出,毕竟有三分刀寒。

    牛目人反倒冷静了下来,缓缓起立,双眼不再瞪大,反而微微眯起,人也有点弓起身来。

    眼看二人剑拔弩张,突然一声娇呼插入“且慢,不要武斗,文比如何?”

    这话一出,适才经历过三场文比的人不禁失笑,丰艮很听话,立刻恢复了刚才的垮劲儿,侧头问道:“如何文比?”

    “且答我一题如何,小女此行出门前曾拒绝了家严一个提议,家严便以此题相问,一路北行至此,时时思虑,犹自不明,且向大家请教。”崔玉衿这么一说,牛目人也松弛下来,伸长了耳朵,只听得题目只有四字:“此生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