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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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灭

    众人皆侧耳倾听,可适才的啼声却压根听不到,过了一阵,镖师们按功力深浅,都次第能听到一阵啼声,但声音单寡,也不似马音,全不似太行匪徒大举来袭。有人打起门帘,一阵寒风嗖的涌入,连吴老泉都紧了紧腰间丝绦,端起酒杯一看酒已不热便又放下。

    片刻间,啼声已到院门口,接着在茫茫白雪中,一黑衣人牵着一匹黑驴走进门来,天地间似只有这黑白二色,这人出现,白色大幅退却,黑色如刀,逼近眼前。

    那驴儿通体黑毛油亮亮的,颇为精神,那人黑色风帽黑色大氅遮住面貌身材,待伙计打着哈欠接过缰绳,把驴往后院牲口房带去,这人却不急着进屋,抬首扬声道:“二位,何不进屋歇着?”声音尖细,黑色风帽下一张雪白的俏脸,却是一位女子。

    房上东侧有个苍雄的声音答道:“外头凉快。”西侧有个清亮的声音应道:“视野好。”

    那女子嘿嘿了一声,喃喃道:“喝西北风去吧。”伙计鲁三这才知道房顶有人,还不止一位,到院子朝上偷看了一眼,确是在悬山的正脊两端,一坐一卧有两条大汉,衣衫单薄,气魄甚大,面目也看不清,只见一人卷发如螺,一人是青虚虚的光头,都在四十多岁的样子,一个身边摆着特大号的红彤彤的酒葫芦,显是摩挲已久,一个身边放着皮袋,看起来也是装酒的。他抓耳挠腮,也不敢搭梯子去接人,今晚实在是怪事太多,也就见怪不怪吧。

    再看那独行女子,再不搭理房上二人,一顶风帽,一振大氅,露出猩红色的内衬,大氅分开,露出她一身紧身的雪青夹袍,身段健美漂亮,带着一种当时女子绝少有的爆炸般力量,像一只猎豹般只迈了两步,就走进了堂中。

    她随手摘下风帽,黑色瀑布般的浓密长发突然倾斜而出,只用丝线松松地扎了一下,灯下欻然一亮,一张动人的容颜像又点了一盏灯,照得有人双眼微眯。

    她已并不年轻,但也绝不老迈。

    她人未坐下,眼波已经在屋中滚了一遭,尤其多看了李如靖两眼。

    崔玉衿清了清嗓子,像是在说,你们别看她了,我在这呢,然后对那白袍追问道:“朱哥哥,路上咱们也聊过此生为甚的话题,你且讲来。”

    “别人若问,在下尽可虚言、简说”白袍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李如靖一眼,“既然姑娘要问,我且多说几句。我自小奔波,多见大山大海日月星辰,只觉任自己如何强悍壮大,在天地间不过一芥耳,每每生出乐天知命,随波逐流之心。”

    说到此处,厅中不少人都暗自点头,那黑袍豹女也将一双明眸尽倾注在他脸上。

    白袍看不出一丝波动,续道:“但后来长大,却悟得,我虽渺小,但也包含万有,自成天地。宇宙洪荒,山河人世,重重叠叠,尽在我心。我一动念,天地间便又多一我,我外有我,我内有我,内外之间,如镜如梦。我若千思万想,世间便有千千万万我,处处是我;我若摄神净虑,我便是世间一微微小小我,此地无我。这一有一无之间,一盈一冲之内,有天地之大,含无尽可能。”

    “恁的唠叨琐碎,虚头巴脑,你且说你天天想些甚么,活着作甚?”关拜又不耐烦了。

    白袍眼光如刀盯了他一眼,道:“自是要力挽狂澜,颠倒乾坤。”

    崔子产听其言观其貌,恍惚只觉大哥子健已在面前,脱口问道:“这位朋友姓朱,大名是?”

    白袍颔首,答曰:“在下表字大木。”

    “朱大木,朱大木。”崔子产默念了两遍,暗道从未听过此名字,也就不再开口了。

    豹女好整以暇,喝了口伙计刚沏的香片,皱皱眉头像是要吐的样子,又含着茶水开了腔:“此言差矣,凡夫俗子岂能与天地叁?你前头想的好,后边就误入魔道了。”

    “愿闻其详。”朱大木不动声色。

    “初来宝地,不知为何半夜三更还有这许多人围炉夜话,但这位朱朋友既然说到此处,我也按捺不住想说几句。我等确实是沧海一粟,在座我看都是练家子,个个神完气足,心高气傲,可哪个不是满腹的无奈,许多的不如意?苍天神力,何尝有偏?我在峨眉金顶听经三载,只有这一点心得,人生不过是朝生而夕死,生灭生灭,循环往复,在这求之不得的轮回中,永远若井底之蛙般混日子罢了。是以庸人一生不要奢谈甚么大话,活着就罢了;真人一生,则惟有跳出此庸碌的循环,另辟天地。”

    此女妇道人家,却言行举止都大咧咧的,满口都是“我”,词锋锐利,目光淡漠,毫不把满屋豪强放在眼里,吴老泉一直在想她是何人,直到听她说到峨眉听经,这才心中暗道:难道是她?

    丰艮扬声道:“不愧在金顶听经三年,你这不就是最基本的佛家想法,虚妄的紧。”豹女忙着吩咐鲁三给她热酒上菜,再把驴牵到后院牲口房里,多喂细料,除了瞪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言中的讽刺之意。

    有人道:“生灭生。”

    众人都有些惊讶,因为说话的是一直惜字如金,半晌阒无声息的曲明夷。

    “安有是事?”豹女嗤之以鼻,“花谢了第二年会再开,但猫狗死了都不能复生,更别说大活人了。”

    说话之间,院外传来轻微的振翼声,那豹女随手抄起一双筷子,曲左手拇指弹出一根,普通的竹筷竟似用强弓硬弩射出的一般,哨的一声,将棉门帘弹开,直取院中夜鸮,只听夺的一声,似有甚么半空中击落了筷子,猫头鹰似乎晓得了危险,呱的一声,猛扇起翅膀。

    豹女冷笑,举右掌一甩,另一根竹筷出手,这次毫无声息,只见棉门帘又荡开又落下,同时院中噗的一声,似有物掉落。接着一光头大汉掀门帘进屋,把一只死猫头鹰扔在门口,身上一根竹筷贯穿,显是刚被豹女射死。那大汉皱着眉头盯着豹女:“拦都拦不住你啊,你们巴蜀王家的指掌双绝就跟只夜猫子较劲啊?”

    “我王邠如想做的事情,龙门宋家反正是没拦住。”她一指死鸟,转向曲明夷道,“你说生灭生,它生了,又灭了,请问它如何再生?”

    丰艮插话道:“你刚说生灭生灭,循环往复,永在轮回,你先问自己它如何再生吧。”

    王邠如闻言先是柳眉一竖,接着皱了起来,不吭声了,她眉毛不管如何挑动,都煞是好看。

    吴老泉听那光头大汉点出巴蜀王家,正中他的猜测,八大世家中,巴蜀王家祖宅离峨眉并不远,本代兄妹四人,三男一女,据说反以二妹王邠如武艺最高,指掌双绝十八式犀利非凡。她家在西南,艺成之后江湖漂泊反多去东北,相传与白魅堂主,乃至满清皇族皆交往甚密,近年就干脆留在BJ,成了爱新觉罗氏的座上客卿。王家其他人则干脆杜门不出,对外称王邠如是这一代家主,干脆随她去了。

    他已经看出今天冠盖云集,事难善了了,只是不知到底所为何来,他这些日子都在为这趟镖忙碌,更兼从金陵到BJ一路奔波,哪里知道黄宗羲身负“灭清至宝”一事,只知道他是个废去了一身功力的大儒兼大反叛。吴老泉不管那许多,心思都放在了光头大汉身上,听王邠如言讲,此人是江湖八大家中龙门宋家的高手,赶紧起身上前抱拳施礼:“若在下没看错的话,这位好汉必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龙门宋家枪棍笔四大高手之‘铁棍扫群奸’宋仲毅宋大哥吧?俺吴老泉一直是久仰大名恨未识荆啊。”

    光头大汉点点头,冲他挤眼一乐:“金狻猊好眼力。”此人四十多岁光景,笑眉笑眼,相貌堂堂,一身宽衣大袖,腰畔系着个大皮袋,气势十足,说不出的豪迈潇洒。

    吴老泉听他识得自己,且行迹跳脱不端架子,暗中高兴,嘴上连声道:“小小匪号,不足挂齿,快来小弟这桌坐下。”说话间已经把宋仲毅让到自己桌上客位,劝起了酒菜,那宋仲毅,大杯饮酒大口吃肉,妙语如珠,插科打诨,很快跟镖局人打成一片,哪怕是普通镖局伙计敬酒也来者不拒。

    王邠如看他吃喝的热闹,忍不到道:“宋老二,这肥羊美酒比西北风的滋味如何?”

    “都好都好。”宋仲毅含含糊糊地说,嘴里正啃着一块羊排,一嘴的油。

    “都好个……”王邠如那个字倒是没出口,“别光吃,你说说到底是生灭还是生灭生?”

    “大姐,你几时如此啰嗦?管个鸟的生还是灭。”宋仲毅说完端起碗来咕咚咕咚连喝两大口,眼睛都亮了。

    “甭废话,你不说,我就出去把你大哥揪下来问。一个小捕快都敢跟我呛茬儿了,不说个究竟这事没完。”

    一边崔子产却突然站起来说:“我站在王姑娘一边。”眼神紧紧盯着王邠如,王邠如朝他一笑,还没说话,就听宋仲毅“呸”的一声,吐出一块骨头,喃喃道:“方生方灭,方灭方生,方不可方可,方可方不可。”

    黄宗羲哈哈笑道:“一个佛家,一个儒家,一个道家加名家。”

    宋仲毅看他一眼,“不懂不懂,我就是背背小时上私塾的书本。”

    他这一进屋,又说又笑,又喝又闹,登时驱散了屋内有些紧绷的氛围,反倒乱糟糟的,大家议论纷纷,可突然间,又次第安静下来,只因一阵马蹄声从大门外传来。外边雪虽然停了,但积雪颇深,一般马匹跑起来难免拖泥带水,但这一阵马蹄声却颇为急骤。

    “难道是点子来了?”

    对屋中这些人来说,一股悍匪是平时绝不会放在眼中的,但这一天来奇事不断,高手辈出,不知为何,一阵急骤的啼声,虽然听起来根本不是大伙人马,竟让一些人心中暗暗打鼓。

    连见惯匪帮的吴老泉也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烦躁,他干脆站起身来,紧走两步,掀开门帘,走出屋子,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吸了几口寒气。

    只见天漆黑如墨,地白雪皑皑,天地间只剩两色,长空寥廓;只听四下无声,只有嗖嗖的风声似在低吟,伴着啼声由远而近,来得好快。顷刻间,院门外啼声突止,三个人牵着马走了进来。

    头一个头戴水獭皮帽,身穿青色绸袍套茶色绸绣牡丹纹银鼠皮对襟马褂,外罩雪灰色缎绣团花金寿字纹氅衣,腰扎小牛皮带褡包,牵马的手上有两个粗大的金戒指,满面红光白白嫩嫩体格肥硕,看年纪在四十出头,圆脸小眼,整个脸往上长,法令纹上弯,双眼角下弯,不知为何让人有一种着急忧虑之感。这人哪里像京畿悍匪,活脱一个城里生意正火爆的绸缎店东家或大饭庄子二世祖。

    后一个穿玄色牡丹藤萝银纹棉袍,戴同色瓦帽,衣帽都有些旧,身材瘦削,牛目高准,轩眉隆颧,方脸黑须,背负一个粗布袋,不知装的何物。此人本来甚是威武,目光却似带三分拘谨和怯意,三十多岁光景,看打扮和神态像是前头老板的保镖。

    最后一人被前面两人两马遮着看不清,就看出身穿月白的袍子,体格魁梧,头戴金色瓜皮帽,后脑拖着根粗大的发辫。

    吴老泉就听头上有人说话:“没劲没劲,等了半夜,没等到三十六把刀,只来了仨瓜。”他才想起宋仲毅的大哥还在房顶上,接着眼前一花,一条中年大汉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只见他卷发短眉,短须长目,单衣布履,腰畔系着个大葫芦,想是年头够长且经常摩挲,已经成了枣红色。他虽打扮得甚是朴素,但气魄甚大,英风飒爽,一双眸子甚是莹润,显是内家气功已到了极高的境界。吴老泉心中暗赞,这确实是他心目中,江湖八大家之龙门宋氏家主宋伯刚的身材相貌。一阵微风吹来,宋伯刚单衣飘拂,更显宗师气象。可他发现吴老泉看他,转头朝吴老泉挤了挤眼睛,哪里还像一家宗师,倒似个孩童。

    那财主似的人物一边好整以暇地拴马,一边慢悠悠道:“三个瓜?我还真是头回听到。”

    “是啊,你像个窝瓜,后面那个像个黄瓜,最后一个是个瓠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