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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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险胜

    只见王邠如腾身掠起,右手一扬,五指如鹰钩,合身如苍鹰,直取贺小朴面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天地间似只剩一只大鹰张开了翅膀。贺小朴双掌如封似闭,准备以守势硬架对手这一招,可刚一出手,就觉面上一轻,对方的气机忽然消失了,她本来出手截击对方的气机,就是觉得王邠如身法手法独特飘逸,鹰爪手暗含指剑掌刀,且实指为阳,虚掌为阴,阴阳相济,自己竟从未见过如此的手法,一旦在招式纠缠上,自己只怕便要吃亏,是以她就如同适才王邠如一般,要和对方力拼功力,解去自己的被动,但她没想到,自己已双手推出,对方如此犀利的一击竟是虚招,王邠如身形如坠石猛然一沉,右手如随便甩手般荡开,牵引得左臂前探,左手勾指如鹰爪,直抓自己的肚腹。

    更奇特的是,对手之前右手鹰爪凝结的气机不但变幻灵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甚至好似是完全离体、有型有质的功力,就像在空中凝结了一段气柱,竟不随她右手荡开而散去,这左手鹰爪好似凭空抓住了这气柱,两股劲道合一,直取自己小腹。

    如此的招法内力,如何抵挡?王邠如在这一招,才显示了自己真正的实力。虚空中的夜月、黑暗中的空山,竟都似被她抓在手里,合成巨大的压力,要让对手在这一招间败亡。

    这一下,场中好几人看得耸然动容,有人想出手相帮,已根本来不及了。

    遽然,在王邠如的左爪和贺小朴的小腹之间,划出了一道雪光,多了一样物事:一把短刀的锋刃。

    一闪而灭。

    然后只听一阵细碎的叮当声不绝于耳,颇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动静。

    原来,贺小朴亮出了她的峨眉派镇山之宝:大慈刀。此刀只斜斜一横,便硬接了王邠如的全力出手,连番气劲全被此刀稳稳接住,发出了连珠般动听声响,守得风雨不透,如有神助。

    黄宗羲松了口气,他听江湖传闻,这大慈刀乃峨眉派四大高手于二百年前锻造而成,刀身重重锻打,有众多漩涡花纹,合金冶炼,呈灰褐之色,只有真炁注入,并高手挥舞,才会有霜雪之光。峨眉高手历经三代,为此刀得大招六,合普贤菩萨白象六牙;小招十,合普贤菩萨十大行愿,这才正式命名此刀为“大慈刀”,只许掌门持有,且绝不可轻出。

    “好刀!”王邠如身形略挫又进,空中似有雷霆震动,正所谓“静则交媾龙虎,动则叱咤雷霆”,左手静止,右手弹动,以一静一动两道力度,配合指掌间阴阳变化,再次如苍鹰般扑向贺小朴。她的夜月空山气功也发挥到极致。

    这王邠如天赋异禀,是王家百年难遇之才。

    自古修道与习练内家功法,往往理出二端,有易遇而难成者,有难遇而易成者。像那些炼五芽之气,服七曜之光,注想按摩,纳清吐浊,念经叱符,叩齿集神,存神闭息,运眉间之思,补脑还精,甚至可习房中之术,服炼金石草木之类,皆易遇而难成者。

    而炼金液还丹者,则乃难遇而易成。要须通晓阴阳,深达造化,超二气于黄道,会三性于元宫,攒簇五行,和合四象,龙吟虎啸,夫唱妇随,玉鼎汤煎,金炉火炽,始得玄珠有象,太乙归真。都来片饷工夫,永葆无穷逸乐。至若放危虑险,慎用抽添,养正持盈,要在守雌抱一。自然复阳生之气,剥阴杀之形,节气既周,脱胎神化。

    此二者不可得兼,但王邠如竟独辟蹊径,二者得兼,虽皆未臻化境,但她以祖传之夜月空山气功为护法,左习道术,右练丹法,经历过七七四十九天走火入魔之境,终于练出一种无形加有形的内功,功力一下子翻倍,终于使她力压巴蜀王门,也让她不再甘于屈居西南一隅,直接到京城来观天下。

    她眼下这一招“左支右绌”,双爪齐飞,直取贺小朴的右太阳穴和左肋,出手不但歹毒猛恶,还有几分迹近拼命的架势。

    一直优雅蕴藉,容色不动的贺小朴的脸突然红了,她清啸一声,右掌一探,宝刀大慈,就挡住了王邠如的左手。

    王邠如心中暗惊,她双手看似同时进攻,而且以不断变化灵动的右手为主力,就是要隐藏左手后发先至的这记杀招,而今对手不但一下识破了自己的主攻,更先振右掌,以宝刀提前挡在了自己左手的进攻路线上,自己的左爪就如同送到对方的刀上一般。

    还好,她的内功完全可以左右随时变化,又欺对手刀上劲力并不那么可怕,她立时变化左右手攻击力,左手收,右手暴涨,变成主攻。

    她刚一变招,就觉一股大力引动自己的左手乃至左半身,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爪向右横扫,击向自己的右爪。

    这下子,她才知道,对手的空中无色功法加上镇山的大慈宝刀,合在一起到底有多么强悍,自己左手刚一松劲,对手的内功就如同江河破堤而入,如无情的洪峰席卷而来。

    好一个王邠如,左手看似失去控制地朝右手击去,却在双手堪堪击中之时,双肩轻耸,一声轻叱,双手变鹰爪为虎爪,虚空中双手之间像抱了个圆球,指掌发力,只听砰的一声,围观众人都只觉一股寒冷的罡气荡来,院中尘沙四起,以贺小朴为圆心,都好像被这股罡气打出凹陷下去半尺的一个圆形来。

    这股力道霸道而凝聚,无论峨眉掌门是硬接,还是原地闪躲,都在这股阴寒罡气的笼罩下。而贺小朴也像是不堪力敌,如大风中的残枝,被吹的斜斜飞起。

    王邠如却知道她是借势消力,斜飞的时机和角度妙到巅毫,可将自己这次攻击之力卸去大半,是以她毫不放松,立时跟着掠起,右手暴涨,还是以鹰爪力抓向对手囟门。

    贺小朴身形在空中一滞,左脚尖点右脚面,人忽然倒撞了回来,一截刀锋从她的肋下探出,这一下要是撞上,王邠如的鹰爪不但落空,自己心口上还得添个大洞。这一招空中变向、连消带打、转守为攻,顷刻间逆转形势,看得众人都暗中喝彩,心道不愧是峨眉派掌门,虽然看起来显得年轻优雅,但出手绝对是老到。

    王邠如暗自庆幸自己还有左手,鹰爪出手,气劲在先,对手刀未至,自己的鹰爪力将先一步击中其背心。她以本家夜月空山气功捏合两大功法,双手可以以不同劲力出击,虚实变化自如,真是如化身二人一般。

    一时间,王邠如将巴蜀王家的指剑掌刀和夜月空山两大绝技都粹入自己的新变化,真所谓“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便似两只美丽的母豹子围着对手不停撕咬;而贺小朴倚仗师门绝学和宝刀,真所谓“倚天跨海花开无数”,如一只带刀的仙鹤从容进退,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始终不落下风。

    又是一百多招过去,王邠如暗道自己身为满洲十大勇士之一,与摄政王等人齐名,这里又是京畿,算是自己半个主场,如今已近三百多招,却拿不下一个峨眉掌门,自己谈甚么西南第一,谈甚么清廷第一客卿啊,当下银牙暗咬,招式又是一变。

    只见她双爪不再以指掌发力,而是以肩肘腕发力,攻击力又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招数也有去无回,全然一副搏命的打法。

    这却是她在峨眉金顶悟出的道理,适才也曾聊起,人生不过是一次生灭,人生在世,万事不定,唯一确定者,即是一死而已。王邠如也似黄宗羲一般,曾于金顶之上多少个夜晚望空呆呆发愣,想象着自己将消失在面前的永恒黑暗中,天地间再不复有她的存在,不禁苶呆呆发愣,差点儿走火入魔。直到有一次她看到流星雨从东方角、亢之间滑落,并在下方似爆燃一般亮起,她才想到,连星星都难免从生走向灭,自己何足挂齿,只要生命灿烂燃烧即可。从此,她似参透了死亡,再不把生命看在眼里,武学之上,便又跨出一大步,进入宗师之境了。

    如今她只攻不守,本来一人已像两个,如今便变成了三个王邠如一般,

    贺小朴虽有宝刀在手,再难匹敌,不得不连连后退,直退向院中那棵木槿花树。

    王邠如心知胜负已在片刻之间,毫不放松,恨不得双腿也飞起攻敌,狂风暴雨般逼向对手。

    贺小朴眼看自己再退就要撞到树上,深吸一口气,居然发起了反击,大慈宝刀一刀劈出,在晨光中,闪动的刀芒先是爆出了点点星斑,然后炸开如一蓬光雨,正是大慈刀法六大招之“精进”,只不过这一招平时使来,贺小朴只能催出点点星斑,如今在与顶尖高手的对决中,在生死之间,这一招已突破峨眉师传,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天地。

    但对方的手爪就好似一袭硕大无朋的黑布,遮住了她的刀,她的人,她的天地。

    波的一声,双方在半空中硬拼了一招。众人这一次并未感到任何劲风,连贺小朴背后的木槿花树都未曾有一毫之摇摆,全部劲力,都由二人硬受了。

    那一刻,王邠如只觉全身的肌肉皮肤都收紧,如同被一块巨冰碾过一般,而冰寒之气无形破体,直侵入她周身百脉,换做一般高手,这一下就能让她经脉尽断。虽如此难受且已受内伤,王邠如却仰天一笑,后退两步,拱手道:“贺掌门,承让了。”

    不少人以迷惑的目光望向贺小朴,只见她微微颔首,还刀入鞘,也是一拱手,便退到屋檐下杨影怜身旁,阖上了双眼。大家这才知道她已认输。

    王邠如似炫耀般,几步走回屋中,将白色筷子拔出,砰的一声,又插在自己适才座头的木桌之上,哑声道:“第一场,胜。”

    黄宗羲内行看门道,知道贺小朴适才处于下风连番后退,败阵已是顷刻间,但她还是行险一搏,以大慈宝刀作败中求胜一击。而王邠如毫无防守之意,全力冲击,双方内功实打实硬接硬架,贺小朴虽有宝刀加持,但对手只攻不守且如四手廿指,还是占了上风,一个照面间,双双负了内伤,只是王邠如显然伤势轻了不少,还能正常发话;贺小朴已无法吐气开声了。

    王邠如心里明白,她最后一击有功无守,对方的真炁全被自己的阴阳两气压制,并反挫回去,震伤了对手,若对手强压伤势吐气开声则经脉都将受损,若其不服输再强行打下去,二人伤势都会加重,哪怕对手伤的更重,结果也可能是两败俱伤之势,而贺小朴甘心认输,及时散化内伤运功调息,确是个不务虚的狠角色。

    但对方宝刀的锋寒确是自家无法破解的,虽大慈刀并未挨身,但刀寒已侵入自己骨髓,说完几句场面话,王邠如再不吭一声,也需要马上调息逼出。这一战,真是险胜。

    二人力战三百招,最终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分出了输赢,但其中的转换、进退、攻防都变化万千,小小院落、柔柔女性,却斗出了百里沙场般景象,不愧都是宗师级高手。

    黄宗羲急切的目光望向贺小朴,只见她神色如常,身边的杨影怜似在袍袖中握住了她的手,心知当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至于己方输了头一回合,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正思忖间,只听一个洪亮的嗓音道:“大木兄,这一阵你我谁上?自当挽回一阵吧。”说话的正是李定国。

    郑成功微微一笑,露出口中几枚如兽牙般的利齿,这与他书生儒雅的气质颇为不符,他只笑却并不答言,谁都看得出,他并不想就此下场。

    李定国二话不说,便要走去院中迎敌。却被一人止住,他侧头看去,是个魁梧的年轻人,正是丰艮。他拱手道:“李兄且慢,这一阵还是交给我吧,你等位高权重,且往后排排。”

    他这话别人听了没甚么,郑成功心中却微微一动,心知他敬重之外也有一分奚落之意,不过他却未放在心上。

    众人大多没想到丰艮会出头,连崔玉衿都兴奋了起来,却有些担心这个老偷偷瞄自己的家伙,手上功夫够不够分量,她刚想到此,就见丰艮又朝自己贼眉鼠眼地望来,不禁脸上一红,转过脸去,心头确实一甜,隐隐觉得这英雄年少只怕是为了自己才要下场决战的吧。

    丰艮大咧咧地一甩袍子,正要下场,只听又一人道:“慢。”这声音太熟悉,丰艮叹了口气,嘴里也不知嘟囔了句甚么,止住身形,右手从后往前一摆,道:“你来你来,下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