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龙真炁！”那崔子产已开始认真观战，见此不觉惊呼道。他刚及弱冠之年，家中长辈便烹茶煮酒，与他纵论武林掌故，最先提起的，便是江湖中那七杀神兵的传说，那是七件了不起的武器，更重要的是，握在四位惊才羡艳的高人手中。其中的双文宝弓和旋龙盾是当年大地游仙级的武林高人冉青帝之随身武器，而这冉青帝四十岁之后，便再不使用这两般神兵，而是空手迎敌，可那两般神兵就似化入他体内一般，他空手已可发出宝弓之箭力，称“双文神箭”，亦可发出一种掌力，就如他之前藉旋龙盾上十一件神璧磁石宝珠刚钻蜜蜡等经内功催发出的小旋风，具有惊人的炸裂攻击力，便如一条旋转腾飞的猛龙般，人称“旋龙真炁”。如今他眼见宋氏昆仲联手发出的掌力，也是如一条旋龙出世，爆出惊人力道，不由得立时想起当年长辈所言。

    在崔子产的惊呼中，白魅堂斗柄三星位置的三位堂主已经在那旋风前身形朝后抛出。斗勺四星位置的四位堂主再也顾不得旁观，急忙猱身逼近，宋氏兄弟双手一收一送，又是两股冷热掌力发出，四位堂主只觉身前积雪尘沙腾起，卷来一股旋风，沛莫能御，急忙闪身。

    顷刻间，七位白魅堂堂主四散跃开，随着卷起的尘沙扑簌簌落地，威力巨大的七星阵就此土崩瓦解。

    在另一方向一直好整以暇观看战局的尼堪都不禁吃了一惊，问隗始惊道：“这是甚么功法？”

    隗始惊神色不变：“猛一看像是江湖上故老相传的旋龙真炁，但隗某仔细观察那第二击，旋风中同时卷挟着蒸腾的热气和雪白的冰碴，应是那宋氏兄弟二人一人驱阴拔阳，一人退阳进阴，同时发出了冷热真元，这种截然相反的真元在虚空中大面积接触，有时会卷起小旋风，这种旋风虽然具有一定的冲击力，但威力不如旋龙真炁远甚，且此类精细功法，若非二人心意相通功力悉敌手法巧妙内息精纯，也绝难施出，更难连续施展。”

    尼堪微微松了口气：“隗先生的意思是，这种奇妙的功法，其实威力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大，而且他二人这连续两击，已是强弩之末了？”

    “正是。”

    尼堪点点头，喃喃道：“自一片石兴兵，咱家兵马所向披靡，南渡之战更是令南人闻风鼠窜，不战自溃，甚么史阁部好大的名气，扬州城也是一战即破，令我等确是轻视了天下的豪强啊。”

    多尔衮沉声道：“天下山川万千，豪杰也万千，你我崛起于白山黑水、沃野千里的绝佳山水中，这长城之内也是名山大川陵谷茫茫。汉人多，豪杰只怕也比我们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咱们要想大业永固，不必再退回辽东，只怕第一不能轻视天下英雄；第二还要多多提拔汉人为我所用。”他看了一眼隗始惊，道：“如隗先生这样的汉人，便是汉人中的豪强，如今满汉一家，更可说是我满人中的俊杰了。”

    隗始惊连声逊谢，脸上也难免露出些得意之色。

    再看场中，七位白魅堂堂主又围拢住宋氏兄弟，如一圆周般站定，不过这次不再是相对静止的北斗七星阵法，人人刚站定便都在飞快移动绕圈，围着二人跑动。

    崔子产冷笑道：“看他们脚下方位，这又耍起了八卦阵啊，这白魅堂花样真多，七位堂主不去杂耍真是可惜了。”

    柳如是娇笑连声，听得崔子产心里暖洋洋的。

    宋伯刚也看出对手看似杂乱的跑动，都循序着六十四卦的方位，但他不明白如此跑动有何意义。看那仲殳充，片刻间已经从乾位起步，一口气跑过姤、大过、鼎、恒、巽、井等卦位，而原来占据井位的漏渤容，则沿着蛊、升、讼、困、未济、解等卦位一路狂奔。其他五位也是如此，七人也不进攻，就是沿着六十四卦方位圆周跑动，一圈下来，每人只是都换了位置而已，七人围成的圆形阵型并无变化。

    宋氏兄弟也行动了，宋仲毅从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了两个鼓囊囊且渗着油脂的油纸包，一个递给了大哥，一个自己打开，竟是黄澄澄的烙饼，里头似乎还卷着牛肉，他也不管大哥惊讶的目光，自顾自咬了一大口，然后连眉毛都笑了起来。

    “我说你刚才怎么偷偷溜到后头一趟呢，我还以为店家藏着甚么好酒呢。”宋伯刚接过烙饼卷肉，也迫不及待地大大啃了一口，差点把油纸都咬掉，以至于他后半句话根本都没人听清楚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嘴边都是油，脸上都绽开快意的笑容。

    崔子产看在眼里，暖在心头，只觉人生就要如此，即使大难临头，强敌环伺，命在旦夕，也当像这兄弟二人一般，啸傲人生，畅快淋漓。他血往上涌，大喝一声：“宋家哥哥，记得给子产留一口。”

    正在此时，白魅堂七位堂主也转完了一圈，皆双掌向圈内猛吐，尘沙飞溅中，虽无旋风之威势，但也挥出一股肉眼可见的劲风。这股劲风合七位堂主之力，又将他们适才按照六十四卦方位飞奔中蓄下的真炁卷在一起，瞬间产生了十四人的掌力，饶是宋氏兄弟如何托大，也不敢硬接，只得腾身飞起。

    但力从地起，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二人一下子就成了活靶子。仲殳充冷笑着双掌又举起，正欲向空中二人身上推去，只觉后颈一寒，似有金风迫近，他江湖经验已老，知道若不闪躲抵挡，自己就算能打中宋氏兄弟，可大好的头颅就要断送，哪还顾得上攻敌，急忙缩头、回身、立掌、挥掌，闪躲抵挡攻敌一气呵成。

    只见银芒一闪，娇影一弹，花容月貌的柳如是已从眼前闪到巽位，儒衣大袖一扬，又一道青芒，直取漏渤容，青芒凛冽，杀气腾腾，漏渤容也不敢怠慢，急忙回掌连消带打，可柳如是一击不中，人影早闪到旅位，朝站定小过方位的袁博微发起了攻击。

    与此同时，身在坤、无妄、同人三方位的三位堂主也遭到了崔子产的攻击，灵隐崔家的古怪内功使三位堂主都头疼不已，接起来颇为吃力，脚下的六十四卦方位皆难守住。

    只剩下大畜方位的韩求括依然挥掌朝空中推去，却被宋氏昆仲联手发掌硬接，不但轻松化解了韩求括的攻击，还把他震得连退数步，脸如金纸。

    顷刻之间，宋氏昆仲神定气闲地立定场中，身边还多了婀娜的柳如是，彪悍的崔子产，白魅堂的六十四卦阵法又告破解了。

    宋仲毅也不开言，将自己两口就吃完一半的烙饼卷肉递给了身边的崔子产，崔子产劈手夺过，张开大嘴，三口吃完，把沾油的胡须一抹，难得爽朗地笑道：“好牛肉，好烙饼。”

    “还有好朋友。”

    崔子产闻言连连点头，学着说话的宋仲毅一起大笑起来。

    另一边宋伯刚看了看身边的柳如是，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已啃掉半截沾满口水的卷饼，不好意思地举起手，却没递过去，而是挠了挠头，朝柳如是嘿嘿一笑，柳如是报以莞尔一笑，如陌上花开，空山雾散，连宋伯刚都看得有点儿发呆。

    但四人也就这么会儿空当，因为白魅堂七位堂主又变阵了，这一次他们又是双腿发力，但非如上回般沿着六十四卦方位奔跑，而是化身成七道灰白色的白日魅影，围绕着宋氏昆仲、崔子产和柳如是穿来插去，近身就是一击，一击不中便稍沾即走，绝不流连。适才柳如是和崔子产能一下破解六十四卦阵，其一是有偷袭之力，其二则是识得阵法识得六十四卦之方位，而如今这七位堂主穿插走柳之步伐方位，二人再也看不懂了，只知绝非随机随意乱走，彼此间有时还能有个照应。

    远处的尼堪看得扬起了眉毛，对隗始惊道：“我倒从未想到，隗先生麾下这些皆一方之雄的武林高手，还能捏合在一起，排演出种种阵法来，我甚是佩服啊。就说眼前这阵法吧，既有适才北斗七星阵的变化和围攻，又有适才六十四卦阵法的灵动和突击，若是用于军阵，只怕也有奇效，择日隗先生你定要把这阵法传我。”

    隗始惊胖脸堆笑，连声称是，心里却暗道：这是我白魅堂不传之秘的白日魅影阵法，岂能随意就传授于你？再说这阵法需要内功轻功都臻一流之境之人施展，你麾下那些大头兵只怕跑不了几步就都累趴下了。

    一旁王邠如突然道：“隗先生确实令人惊喜啊，适才几阵，无论是佟将军指挥的铁骑，还是西凉新家，都铩羽而归，还得靠白魅堂与敌人缠斗半晌，至今未败，为咱们找回了面子。隗先生，我也佩服你。”

    隗始惊急忙也朝她拱手连道惭愧，心里却暗道：别看我们经常在九门提督府盘桓走动，但这个婆娘今日却露出了真面目啊，这话表面是在夸我，其实是在佟图远和新家堡这两边给我埋雷啊。大家明明是一个锅里吃饭的，恁的却是语中带刺？

    他偷眼瞄了下佟图远，只见他木然望着战场，全无反应，就似没有听到王邠如的话一般，心中稍安。他再觑向新家众人，却见人人闻言都露出了气愤之色。

    隗始惊嘴一撇，心中又道：这次新家乃第一次为摄政王效力，靠着江湖八大家曾经排在第一的偌大名气，摄政王都是以礼相待，深深期许，哪知一伙人一齐出马，却被对面两个青年信手击败，还落得连老八都挂彩而回。这西凉新家难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奶奶的，武林这么大，高人那么多，若巴蜀王家和西凉新家都靠不住，一切都靠我白魅堂来弹压，那忒也艰难了，再说我的人马也得保存实力啊。

    他正在那边思如潮涌，耳边猛可传来多尔衮的声音：“老隗，这一阵能赢否？”

    隗始惊急忙收摄心神，敛容答道：“那四贼实力不俗，结果殊难意料。”

    “我记得你跟我提过龙门宋家和灵隐崔家，都是不安分不臣服的主儿，我倒早有准备，这女子又是甚么来路？”

    “她自称杨影怜，其实便是大大有名的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她早已从良，被那钱谦益以匹嫡之礼娶回红豆山庄，前段时间那钱谦益涉案被逮入京，还全靠她上下奔走，方始化解，领得老钱平安归乡。孰知他们不思感念上恩，居然跟这伙反贼勾结在一起。”

    “哦，她就是跟陈圆圆、董小宛她们齐名的柳如是啊，国士名姝确实不俗，那钱国士嘛，嘿嘿，不提也罢，这柳名姝确实是名不虚传，长得好俊，只是她怎么还有这一身好俊的本事？”

    “江湖中有传言说十四间楼如今只剩青楼了，这青楼之首有人怀疑便是徐佛，而这柳如是正是出自徐佛门下，更有人说如今十四间楼的总楼主便是这柳如是。”

    多尔衮长眉一轩，他虽日理万机，但素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句古话，他之前多见腐儒，是以对前半句不太在意，尤其在见识了江左三大家之钱谦益和龚鼎孶之后，更是不以为然（当然这种印象在今天与黄宗羲辩论后颇有改观）；但一贯对后半句甚为在意，因此也曾令隗始惊讲述过武林大貌。据隗始惊言道，大明享国日久，不思进取，国祚已衰，天下一片残败之相，人才不仅凋敝且党同伐异，此风不止于文坛，武林中也绝少独秀人才涌现，往往依托于百年门派之传承、世家之根底，因此当下武林主要还是看九大门派八大世家六大势力，有人合称其为二十三盏灯，其中的六大势力为一门——泰一门、一堂——白魅堂、一帮——水次帮、一宗——无别宗、一教——赤县教和一楼——十四间楼。其中的十四间楼兴起于蒙元，最初确实是十四间楼的武林人士会盟合并而成，如月明星稀楼、传灯楼、樊楼、西风凋碧楼等等，楼中人物在元末明初之际还曾大放过异彩，甚至在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中也有身影，只不过这股势力一向神秘，在仁宣年间便已甚少现身于江湖，留下的都是段段传说而已；至隆庆年间，相传已只剩青楼、红楼、大黑楼、小白楼四间犹存于世，却完全隐于风尘，无人知晓其具体地点；如今更是据称只剩一座青楼，只偶尔为青楼女子仗义出手罢了。

    多尔衮眼睛盯住柳如是，只见她在场中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矫若游龙迅如惊鸿，不似生死交手，倒像在跳着一曲危险的舞蹈，不禁心中暗道：如此的美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虽一身男装儒服英姿飒爽，谁又能想到她竟是武林一大势力的首脑、亦是江南文宗的匹嫡夫人呢？她又到底为何定要反我大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