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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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雄心

    李定国屹立如铁塔,全身上下都显示出一种强大彪悍的力道,朔风催雪,他衣襟吹得猎猎作响,竟似黑衣也是镔铁打造得一般。

    大战在即,感受着天地不仁的峻野严寒,望着座下精锐一张张年轻严肃悲壮的面孔,他眼前反倒闪过一幕幕跟这些部下日常相处的温暖瞬间,还夹杂着自己少年时与义父张献忠在一起的画面。如今人人称献忠为逆贼屠夫,满清更是为败坏大西军名声,到处说他屠尽川人,但在李定国眼里,他尚有另外一面。

    此刻,在李定国耳边,便清晰地传来张献忠当年教他唱的一首诗歌。

    那时他刚十二岁,一次大捷之后,张献忠多饮了几杯得胜酒,拔出了佩剑,用剑脊敲击着金壶,粗声高嗓唱道: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鞭,百金装刀头。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

    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

    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

    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

    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

    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

    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

    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

    第一段他唱得少年志气,傲视群伦;第二段则肃穆中蕴含着苍凉;第三段又是豪气干云,挥斥方遒。

    尚未成年的李定国,当时便听得痴了,虽然他并不尽然可懂歌中所唱之义,但那一幕和那个夜晚的种种声音、画面甚至气味都久久留在他的记忆中。没多久,他便求义父教他这首歌,张献忠也是当年从军时从同袍中学来此歌,当下尽授于李定国,也成了他闲暇是最爱哼唱的一首歌,只是随着他长大成人独当一面,他的闲暇时光已越来越少了。

    张献忠去世之后,直到李定国历经坎坷挥军入滇,队伍稍微安定下来,他才又想起此歌,并与沐王爷一次欢饮之后唱起,那日才听沐王爷身边幕僚说起,这诗歌后面还有两首,乃是: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

    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

    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

    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

    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

    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

    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

    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

    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

    他这才知道,这首唱了多年的战歌,竟有如此一个厌战的尾声。自那以后,有意无意地,他已很久没有再哼起这首歌谣了,如今,在这如生死般茫茫的陌生郊野,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铁血时刻,在这行将洒尽热血的部下大好男儿面前,这歌欻然钻入他脑中,不由得他轻声哼道:“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低低的歌声中,李定国咬牙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小沉郁从心上抹掉,抖擞起精神,小肚子一顶铁骨梁,纵马冲到结阵已毕的军前,先望向那一张张熟悉的、惨而不骄的面孔,又侧头望了望已冲自己动地空群疾驰而来的清军铁骑,回头高声道:“兄弟们,我们现下是大明最后一道防线,是老娘幼子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多年同袍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你们顶得住吗?”

    “顶……得……住……”众将士齐声回答,全身皆已绷紧。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李定国陪着大家伙,生死相依,英魂一缕永不灭。今日必胜。”说到最后两句,他已声色俱厉,嗓音嘶哑。

    “必胜,必胜,必胜。”众将士齐声呼喊,热血已经点燃。

    李定国翻身下马,从马鞍桥上单手取下自己的长槊,挺身站立在步兵阵的第一排,他那高大傲岸的身影如标枪般挺立在前,后面所有的玄衣步兵瞳仁都已通红,恨不得想冲上前去遮蔽在自己统帅的身前,哪怕要将自己一腔热血便洒在这雪原上。

    当然,森严的军纪是不容许他们有任何异动的,他们只有把喷薄的精气神提升到极点,默默等待对手的来临,对手啼声已如雷般传来,而玄衣队伍却静默的可怕,弥散出一股悲壮又强悍的气氛。

    郑成功看在眼里,动在心头,他虽年方廿五,但也算久经战阵,见惯了厮杀,却绝少见到这样的队伍:每个人的体格都像小老虎一般,可人人都抱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和信念;每个人手持利器都具有爆炸一般的冲击力,可却静悄悄地按照军纪和阵势守着自己的位置。

    他虽经历家破国亡,但毕竟是少年得志,青年统军,一呼百应,纵横疆场难逢一败,之前并未将李定国尽放在眼里,一流寇耳,即使是他的义父张献忠也只是割据四川,远远比不了李自成,真正打进了北京城,作了一朝天子人王。如今看李定国无论单打独斗还是部下军队,皆不在自己之下,一时瑜亮,确是信言,自己稍有疏忽,便被他压过一头去,敢不踔厉奋发?

    郑成功心思细密深沉,心中不管如何想,脸上总是木然毫无表情。

    他身旁的黄宗羲虽也是久经沙场,但已经双目有些湿润,他在鲁王麾下何曾见到过如此威猛的主将,如此精锐的劲旅,如此惊心动魄的战前动员。他见得多是将帅离心、军心涣散、文武不合、掣肘拖腿,以至于他已经失去了在战场上夺取失地的信心,从武人变成了游侠,只想靠高明的武功刺杀对手的主帅,就像他当年刺杀许显纯一般。虽然虞山定计时,大家确实定下了这一计,在沙场上靠军队取对手主帅的性命,但黄宗羲心里一直有些疑问,直到今天看到李定国部下这支劲旅彪师,如今更已斗志凌云,战气弥野,这才将疑问抹去,变得充满了信心。

    而一边的曲明夷和丰艮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感动和昂扬的斗志。

    他二人都是孤儿,襁褓中便因战乱失去了父母亲人,二人各具异象,一个不哭,一个哭得响亮不停,双双得泰一门门主吕贯之慧眼识珠,带回泰一门收养,从小筑基,五岁便收归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将一生所学之文武艺,尽数悉心传授。二人性格偏生又截然不同,曲明夷天生不喜言语,常常沉默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在武林圭臬吕贯之这样的师父传文授武之时,他也会偶尔神游到不知甚么天地中去,可吕贯之却颇喜他如此,还夸他正是孔夫子所言的“刚毅木讷近乎仁”,可堪大任。

    而丰艮则是特别的贫嘴滑舌,吕贯之也给了他一句夫子的评语“巧言令色鲜矣仁”,但他对丰艮的疼爱一点儿也不减于曲明夷,二人也在他的教导下一日千里,进境神速。

    他们所在之处是曲阜附近的一处小山,除了师徒三人就只有一个厨伙和两个十二岁的仆僮,说是仆人但其实大家都动手砍柴做饭洒扫,谈不上谁服侍谁。吕贯之并不常在山上,即使在山上也不是天天盯着二人习文学武,总有很多事情要忙。年方十二时,有一次趁着师父下山,丰艮拉着厨伙和两个仆僮,烤他打的野兔,还摸进酒窖,把师父藏的好酒偷出来一坛,四人吃喝得眉开眼笑的,丰艮这才打听出来,为何本门没有其他门人,原来时值乱世,泰一门的一众门人都已下山奔忙去了。本来约好每年除夕总要回山相聚,之前几年也都是如此,但最近两年却甚少人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甚么情形。

    第一次酒醉你可记得?那夜丰艮带着七分酒意,回房跟曲明夷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时辰,讲自己的家事,讲泰一门的凋零,还讲文武之道上的困惑,曲明夷最后只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丰艮开始像看傻子似的望着他,后来细品其中之深意,不觉大酲睡去。

    光阴荏苒,转眼二人将及十八,吕贯之开始带着他们下山历练,虽然丰艮没少趁着师父不在溜下山去玩耍,但这次为时两年的山下历练,才真正打开了他的眼界。他二人这才知道泰一门到底有多大,根有多深。

    吕贯之带着他们探访了四十七个泰一门门人,据说本门全盛之时共有六十四门人,合六十四卦之数。如今这四十七人其中一半是商人,大半是不成功的商人,但是都在南北大城通衢大市有着小小的店铺。还有一半门人真是形形色色干甚么的都有:有乡村的学究,教着十里八村的蒙童;有贫家的猎户,日日钻深山老林却逮不到多少猎物;有边塞的千户,统着几百人马苦苦守着贫瘠干旱的堡垒;有富家的二世祖,天天大街上游手好闲到处晃荡;还有聚众讲学创办书院门徒盈门的一方硕儒……

    但无论他们是何身份在做着甚么,每个人在见到吕贯之时,都是一脸的狂喜、两眼的闪亮,接着便是合身下拜,久久不肯起来。在师父和众位门人的叙谈中,丰曲二人才知道,做买卖也好其它事由也好都只是幌子,他们心底关心的都是家国大事,有的是在打探消息,有的是在启蒙乡民,有的是在勘探地形,有的是在团结同仁积蓄力量;有的是在飞扬,有的是在潜藏……

    要说武,二人从小在明师带领下自然是日日精进;若谈文,两人也是自小熟读经史,一目十行,举一反三;但二人真正的天地灵觉却是在这次下山中真正打开、扩展、弥漫、蓬勃。

    两年过去,吕贯之带着二人返回山上,先为二人灌顶传功,又设下了九九生死关,师徒三人分别闭关,八十一天之后,得到师父真元灌顶的曲明夷和丰艮皆破关而出,小小年纪便晋入浑天真罡之至境。可师父吕贯之却晚了三天才破关而出,曲丰二人已在关前不吃不睡不眠不休守候了三天,见师父终于出关皆狂喜过望。

    但吕贯之出关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让他们二人下山。原来他多年耽精竭智,年寿已高,又消耗大量真元为两个关门徒儿灌顶,已渐到油尽灯枯之境,需要在山上清心静养,但其时天下大乱,又希望两个闭门弟子可以入世奋斗。二人虽不舍,但见师父心意已决,便只得收束行装准备下山。

    临到下山之际,吕贯之言道:“你们还有五位师兄,一个死在东南,一个命丧萨尔浒,一个陨于山海关,还有两个断臂残肢,武功尽废。人谁不死?但求心安。为师也老了,只盼你二人下山之后,便去京城相机行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好,不管想做甚么,最终做成甚么,但求无愧于心,尽量别给为师给咱们泰一门丢脸就好。”

    二人皆重重点头答应。

    “为师虽在江湖上有着好大名头,但所学难免囿于孤陋,你二人涉足江湖,切不可妄自尊大,而应转益多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遑论遇到可师从之人,若是遇到,你二人一定要虚心讨教,好生补益。此外,你师兄弟二人更应相互扶持,多多陪伴,此去经年,前程凶险,为师不再在你们身边,万事皆需你二人有商有量联手而行,只盼你二人莫辜负为师这些年的操劳,作两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二人大声答应,与恩师洒泪分别。

    下山之初,二人便亲历了李闯大军进京,清军入关等种种大事件,也结交了京城里的武林世家独孤氏。师父没给他们多少盘缠,困于衣食,曲明夷做了一名最低级的赏金捕快,没有饷银,只有拿到盗贼的赏金,他还有三不拿四不抓等自己定的规矩,是以很少能拿到盗贼,但赏金已足够他的简朴衣食;丰艮则干脆做了只劫权贵的独脚大盗,所得资财泰半散给穷苦人,可自己也没少拿来花用,倒也颇为逍遥,而且权贵往往都有高手护送,哪个也在他手下走不了几个回合,一来二去,还在直隶道上,闯下了老大的名头。

    二人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还曾三上太行,拜访四大至尊之太行派掌门连观霜,丰艮更是连败太行七大高手,终于引得连观霜亲自下场,在二十七式巽岳掌法下一一走过,便似三次走过了鬼门关头而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