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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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雪

    两杆长兵器铰接在一起,佟图远见对方依然是单手握槊杆,冷笑一下,暗道你便是已到达我国师鄂敦他腊的天地至境,也无法以单手握军刃赢下我的双手。他全身充满强大的气机,全力旋转双手双把,手中三戈戟遽然急旋了起来,同时往右侧就势拉扯,便要利用自己双手全力带起的螺旋猛力,一举卷走对方的马槊。

    这一下硬碰硬若是得手,一个照面李定国的马槊就得脱手飞出,佟图远便有信心当场斩杀面前这大明硕果仅存的三大督帅兼虎将之一了。

    于此同时,在短暂的安静之后,阵前爆发出如海啸潮轰一般的声响,骑兵终于与步兵长刃相交了,接者就是短兵相接。

    如钱塘潮最终冲上堤岸,将漫长奔涌积累的力气倾泻而出,激起滔天的白浪。

    若群狼从山中瞄准目标,悄悄逼近羊圈,近在咫尺,终于窜过了护栏。

    似一千面大鼓一直只是轻敲边侧,突然在指挥下齐齐擂响了最高音。

    像艰难翻过群山阻隔的大风暴,面前展现出一马平川,它可以尽情地吼叫了……

    没有经过战阵的人,实在无法想象双方甫一交兵时的那种声音。它可以把你的血全激起到头顶,也可以把你的心都按低到脚底。

    两军相接,一个照面间,铁与血就在挥溅之间,映亮了白雪。呼喊声、惨叫声、马嘶、风鸣也交织在一起。天地间似乎一切都绞杀在一起。除了李定国的马槊和佟图远的三戈戟。

    当佟图远发力朝外带动对手的兵器时,李定国并没有以力碰力,以硬打硬,更没有急匆匆再加上一臂之力,反而右手朝后疾退,握住了马槊长杆的尾端,然后抖手一甩。

    看似简单的动作,但时机、角度、力度都恰到好处,也正发挥了他单手握槊的优势,以及马槊槊杆柔韧坚硬的特点。

    马槊就这样,像一条软鞭一样,从对手的三戈戟中抖搂了出来,而佟图远正在双手发力,全力拉扯中,欻然失去了拉扯的对象,不由自主在马上有个小小的侧歪。

    而李定国的马槊在右手一抖之后,马上由软变硬,左手便跟上握紧槊杆前端,后把推,前把拧,长长的锋刃尖端毫无声息地挑向佟图远的咽喉。

    这一下反守为攻,抽送之间,连接得毫无烟火气,就像是一个动作。换做其他清军哪怕是一旗一部一司的猛将,只怕也难以躲避。只是一个照面间,李定国已经把他的智慧、手法、内功、外功都发挥到了极致,就盼着可以速战速决,因为在此等血腥沙场上,他的部下、他的兄弟们需要他尽可能地杀伤对手,尤其是对手中的高手。

    但佟图远可不是普通人物,乃是满清十大勇士之一,且是所有这十人中实战经验最丰富、历经沙场风云最多之人。

    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他急忙变招。双腿紧夹马腹,跟随他多年的宝马负痛,暗道:老大啊老大,你下次逼我能不能别搞得人家这么疼啊。想归想,动作是一定要做到位的,那马儿心领神会,猛然横向一跳,佟图远就借着这马儿一跳之力,先避开了李定国的挑刺,又手上改夺为劈,三戈戟朝着对手连人带兵器,没头没脸的招呼了过去。

    李定国心下暗赞。马是走大圈的动物,最难便是横向移动,而佟图远竟然可以控马横跳,避开自己的攻击,同时借助马力,腰腹反扭,不卸适才的发力,而是借势将兵刃划个圆圈,又朝反方向也就是自己的方向劈砍而来。且他的武器有一个矛头,三个戈头,这一抡之下,看似鲁莽,其实正好发挥他武器的优势,扩大攻击的区域。

    一招之间,对面的清将充分发挥了坐骑和长武器的特性,不愧是马上的悍将。

    李定国一声呼喊:“来将通名。李爷爷槊下不杀无名之辈!”

    对方应道:“李小儿听真,本帅佟图远是也。”

    二人你来我往这两句话出口之际,手上丝毫也是没停,已经连续交手了三招。

    本来沙场上两人骑马交战,都是借马力冲锋,见面一个照面,圈马回身再撞,便是一个回合。但如今李佟二人,已无需更多马力,皆是双手长兵器的反复攻防,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二人身边,潮水般涌过的骑兵就像一波一波的巨浪冲上堤坝一般不断对步兵阵型发起着攻击。

    骑兵冲锋有五大优势,第一便是骑射。这方面清军格外有优势,他们弓马娴熟,有长短弓、各型弩以及火器,都可以在纵马飞奔中命中目标。只不过对手这个步兵阵实在是个坚固的堡垒,众多厚重的木鞘盾牌构成了这个堡垒坚固的墙面,而这个堡垒还是个箭楼,在各种孔隙间以及侧翼,也可以发射出箭矢和火弹,且脚踏实地、稳定瞄准,攻击力自然惊人。于是第一个优势便告乌有。

    第二个优势乃是利用马力的冲刺速度,增加骑手长枪大刀的威力。这种打法在这数百精骑兵的过往战例中屡试不爽,冲击力极大,一般都能如锥头般破入敌阵,不断向纵深突破,最终搅乱地方阵型,造成其崩溃败退。但今日一战,冲速先被扔了一地的铁蒺藜破坏了几分,又被对手支在地上并架在盾牌上的各种长兵器化解了几分。双方长兵器在一阵拨打挑砍激烈碰撞之后,便陷入了近身肉搏中。很多人已经开始用腰刀短兵相接了。这一优势又告吹了。

    第三个优势是坐在马背上战斗的高度优势和战马参与攻击的优势。这是目前还能发挥出几分的一个优势,只不过对手显然久经训练,这个步兵阵型就是专门针对骑兵的,木鞘巨盾的厚重高大以及前排木鞘上钉满的箭矢,将战马的踢跳助攻化解了不少,而且对手都不是单兵作战,往往组成一个个小队,有长短兵器的配合,也有专门的盾牌手,另外他们还格外的冷血,在与骑兵交战的同时,还不断凌厉地朝马匹发动攻击。已经有好几匹战马身中利器,或死或伤,或卧或逃了。

    第四是便于迂回寻找缺口,这不,在面对一地的铁蒺藜阵时,骑兵中已经分出一队对敌阵侧翼进行包抄;而在双方接战之时,又有一队后排的骑兵策马朝另一边包抄杀去。但是对手再一次展现了他们的老辣和训练有素,在最后一排那个玄衣人的笛子指挥下,两边侧翼都摆出了与正面防守完全相同的阵势,倚靠木鞘盾牌、长短兵器的配合,牢牢守住了两侧。那笛声在厮杀震天的战场中,可以清晰地送人每个人的耳中,既是指令也是一种象征,就像万马军中的帅字旗一般。以至于在生死搏杀中的佟图远都会分神呼哨,传令让人去截断这笛音。

    第五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心态上的优势。人在高头大马之上,腾云驾雾一般的冲刺之中,会自然地产生优越感和刺激感,将面前的对手视为蝼蚁,踏为齑粉。但对手都是经过长期训练对付骑兵的步兵,组织有序配合默契,且个个视死如归,正所谓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在心态上不落下风甚至占据优势,又前有李定国战神般信手摧杀敌方箭头人马,后有笛音不断传来,随机应变、发布指令、鼓舞士气,使得这最重要的优势也荡然无存了。

    因这五重优势的此消彼长,八旗骑兵根本没想到自己从一接战便陷入了苦战中,白雪之上红血飞溅,人马皆伤,战况惨烈,令人动容。

    而骑兵阵中最后几排尚未加入战团的正蓝旗军中,有两员猛将却在号令的指挥下,悄悄控马兜了一个圈子,便猛然打马朝对方阵型的后方奔去,直取那吹笛子的玄衣人。

    群雄在战阵的后方数十步外观阵,正有人看得眉飞色舞,有人汗流浃背,却突然发现这两个偷袭之人,高沧侯急得直跳,他早就对那个吹笛之人格外好奇了,要不是打仗,他已经过去看人家到底长得甚么模样,还得纠缠着他要玩玩他的骨笛了,如今看到两个骑兵朝吹笛人飞奔而去,不用想也知道不怀好意,刚要咧开腮帮子大声示警,旁边不远的柳如是却朝他一笑,用食指在唇前比了个“嘘”的手势。

    高沧侯只觉千朵梨花在面前绽放,素净中自有清冷,却比火红的花儿更入己心,一时不觉呆在那里,浑忘了甚么吹笛人了。

    再看阵中,果然不用他示警,那吹笛玄衣人身前尚有几排玄衣人席地而坐未投入战阵,而他身边两侧,本有五人相伴,虽其中两人目光闪动似有犹豫并未行动,早有其他三人脱离本阵,迎向了两匹马,这三人皆身形高大,眼光凶狠,左手拥木鞘盾牌,右手持利刃,斜斜站成一排,摆出个小小阵势。

    那两名骑兵又打马猛冲了一阵,堪堪进入射程,便双双张弓搭箭,虽只二人,但举手之间,一阵箭雨便射了出来。

    那三人立时藏身在木鞘之后,两名骑兵见弓矢无能,只得收起,双双摘下长兵刃,打马冲去,双方很快便战在一处。

    众人不由得把目光从大战场转到这跟前的小战团,发现玄衣人虽三人,且身为吹笛人之护卫,必是强者,但跟两名骑兵交手几招,便落入下风。

    三个玄衣人都是短刀,一看便是练家子,短兵相接后早把碍事的木鞘盾牌扔在一边,右手刀左手掌,刀中夹掌,掌中带刀,出手甚是凌厉,看刀法像是西北道一带的名家真传。

    而两个骑兵也已从马上跃下,手持的都是丈许的铁戟,前矛的尖锋犀利,虽戟沉杆长,但方寸之间闪动得准确无比,招招不离对面三人的咽喉;侧戈则连消带打,专一锁拿对手的单刀和肉掌。倒似对手刀法的天生克星一般,打得对面三人左支右绌,根本近不得身,只能顾上防守。

    丰艮忍不住道:“这么打下去,三招之内就得见血啊。”

    高沧侯如梦初醒,口中念叨:“谁说不是啊。”

    话音未落,居中的那个玄衣人左肩上已经着了一戈,虽然只是浅浅带到,但以那戈锋之锐、运力之猛,顿时便溅出血来。

    虽然面前就是杀人的战场,白雪地已被鲜血染红,但毕竟这五人就在更近的眼前,且打得像是江湖人对战,众人看着眉头都是一皱,连丰艮本来还为自己说中有些得意之色,也很快就拧起了眉头。

    高沧侯大喝一声:“我辈侠义,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美女姐姐,顾不得你了!“猛然向前迈上了两步。他眼角瞥到一边的曲明夷也半举起了手中弓,不由大乐,百忙中还侧头朝曲明夷竖了下大拇指,说了一句:“又是哥哥你帮我。”

    这么一耽搁,又一个玄衣人的帽子被铁戟挑掉了,一头长发散落下来,自然是没有剃头的。

    丰艮正为自己没有站出来有些懊悔,见到此景心中一动,知道那两个骑兵并未全力出手,故意在面前三个玄衣人身上作伤,其实是在引诱吹笛人前来相助,然后再打他个冷不防。不由对这二人刮目相看,不但本领出众,且心思细密,虽然只是一件刺杀之事,但也有战术、有手段,清军横扫天下,确是实至名归。

    三个玄衣人此时已知对方意图,脸上都露出了惨烈之色,不管受伤还是披头散发,皆一声不吭,只是咬牙苦战,毫无惧色,也是坚忍不屈的好汉子,看得让人暗竖大指。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个玄衣人腿上中了一记,随着戟锋带过,一行热血标出。高沧侯大吼一声,人已要跃出,就见那吹笛人收笛入怀,接着人如大鸟一般,便掠向了身边的战团。

    高沧侯刚喊了句“小心”,只见战团中一个骑兵横戟力挡住对手三人,另一人则探手入怀,取出一件手弩,比一般的手弩还要粗大一些,朝着那吹笛人半空中的身形便按动了机括。

    咔的一声,两支短箭便朝吹笛人头面射了过去,又急又猛。

    但吹笛人好身形,竟在空中凌空步虚,猛然前窜了一大截,闪过了弩箭,与此同时,他的身前也漾起了一团青光。

    高沧侯只觉眼前这景象甚是眼熟,闪念间想起,昨日李来贞在院中跟一身黑的耿仲明拼命时,曾用大酒葫芦发出一道绿光,施出了江湖八大家中灞桥柳家七色绝杀之一的“二月春风似剪刀”,这一招虽被耿仲明以披风边缘行剑法信手破去,但其以内家真气催动葫芦里的毒药,并佐以火药,实在是甚为古怪毒辣的一招。而今那团青光就与昨日李来贞身前绽开的绿光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李来贞的绿光是绿中带灰,这人的青光是蓝中发绿,且一闪即逝了。

    但结果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