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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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赤心

    青光虽敛去,红光却迸现,那手持弩箭的清将一声惨叫,胸口处鲜血喷出,手中家伙撒手落地,人像被甚么巨大怪物撞着一般,朝后栽了出去,重重落在雪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另一名清将见状又惊又痛,双目皆赤,如困兽一般嚎了一声,便朝那已落地的吹笛人猛冲过去,手中铁戟在身前划出一道寒光,直搠对方面门。

    吹笛人好身手,待他戟法变老,才欻然侧头,间不容发地让过戟头,双手暴起,便抓住了戟杆。这打法看似玩命,又似乡童打架般招数,但简单实用,又快得出奇。

    那清兵变招也快,见势不妙,双手不但不往回夺,反而借势前送,将一杆铁戟干脆都送给对手,身形也借势前冲,同时右手拔腰畔佩刀,拔刀与挥刀是同一个动作,人和刀是同一个方向,朝着对方胸口就冲了过去。

    高沧侯见状也吃了一惊,迈出的脚步便停在那里,心中暗道:这人从小小袖口中发出的青光,看起来比李来贞用装着机括的特制大葫芦发出的绿光威力还大了不少啊。

    耳边传来了柳如是的语声:“傻孩子,回来吧,能把柳家七杀用的如此流畅潇洒之人,还用你帮忙吗?”

    高沧侯大感兴趣,急忙回头问道:“我只知道李来贞用的是七杀之一的‘二月春风似剪刀’,看着确实威猛;这道青光却是柔和得多,不知又是哪一杀?还望美女姐姐赐教。”

    柳如是看他忽然变得文雅起来,尤其那句唐诗念得抑扬顿挫的,跟他的形象反差太大,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便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二月春风吹啊吹,吹了一个月,才像剪刀一般凌厉;这小楼中人一夜未眠,只是满脸发青,春雨下了一夜也自然小了,柔和了许多,只不过一个无心一个有心,是以这一杀又在那一杀之上啊。”

    高沧侯也没听出她语中微带的戏谑之意,只觉武学见识上又进一步,不觉摇头晃脑。再看场中,那情急拼命一般的清将已经连挥了七、八刀,却根本碰不到吹笛人的衣襟。这人是谁呢?沙场之上指挥若定,十足的将帅之才;近战又有如此身手,出手还狠辣无情,还擅长江湖八大家中灞桥柳家的绝学。

    难道是他?

    高沧侯向在黄山埋首习武,下山进镖局历练时间并不久,但也有一个人的名字灌满了耳朵,此人的徒弟昨日还在店中提到了他的名字,那便是李过。

    李过,字补之,乃闯王李自成的侄儿,骁勇善战,人称“一只虎”。而在江湖上,他还有个绰号唤作“柳门李”,这个绰号跟柳树李树毫无关系,只是道出他的武学渊源乃出自江湖八大家之灞桥柳家。

    柳家素以毒药火器和医术著称,最有名的绝学就是七色绝杀,乃是糅合火器、毒药、内家真炁于一炉的诡谲杀招,江湖上很少有人亲见,更不知其原理何在。

    闯军在山海关一片石惨败之后,闯王李自成不久也命丧黄泉,正是万马齐喑之时,只有李过与舅舅高一功一起,带领大顺军部队与满清拥有赫赫战功的阿济格部鏖战多时,还互有胜负。南明隆武帝还曾恩赐其名为赤心,封为兴国侯。

    这李过行踪飘忽,一时在湖南,一时又传说在云南,更有清廷说他在军中染疫而亡。没想到,今日竟出现在这京畿之地,还隐在李定国的云南劲旅中,赫然作了前敌指挥官。

    “不能光看打架啊,待我看看,这一只虎到底长甚么样子。”高沧侯想到这里,举目朝那人脸上看去,只见他生得小鼻子小眼,面容阴鸷,面色苍白,单看面相,真是貌不惊人,就似个普通杂役般模样,就是格外的阴郁,但是如今在沙场上身形夭矫如龙,再看起来,便是英雄了得了。

    虽然那个清将形同拼命,无奈技不如人,眼看李过便要出手结果他的性命了,清军阵中突然响起了筚篥声,那员清将急忙虚劈几刀,抽身就跑,败回本阵,李过紧跟几步,正欲出手,对面一排劲箭已嗖嗖地射来了,射箭之人是几员清将,各跨战马,头顶铁胄,身披正蓝旗棉甲,跟适才先杀来的那两个清将一样,甲下是土黄色的行袍,人人手持长兵刃,前来增援。而在他们后面,一直在佟图远背后压阵未发的正蓝旗骑兵已倾巢而出了。

    前排是四员清将,后面是近百铁骑,这队人马迂回绕开杀声震天的主战场,所取的目标便是李过和整个步兵战阵的后部。

    啼声咚咚,众人心都提起,这支正蓝旗骑兵队伍似乎抓住了步兵阵营的弱点,此时战场的垓心,是超过一千人的马步兵激战,而步兵的后部,只有李过和身边五个护卫,还有不到三十个席地盘腿而坐的玄衣人。

    五个护卫有两人颇为犹豫,迟迟没有出手,显然不是甚么高手,另外三人都在适才挂彩。而那不到三十个坐地之人,身形样貌都予人一种颓唐虚弱的感觉,完全不像勇士,且他们身边只有毛竹和木鞘盾,连火器和弓弩都没有,也没有其它镔铁武器,甚至连腰刀都无,如何抵挡对方的精锐?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李过脸上,只见他站定身形,只是冷笑,双袖下垂,毫无惧色。

    眼瞅着那败逃之清将跟大部队回合,一众正蓝旗兵将飞驰杀来,漫天的箭矢嗤嗤而来。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不足三十个坐地之人突然出现在了李过身前,身法之快,远超一般军士,这些人皆一手高举木鞘盾牌,遮蔽箭矢,一手倒提毛竹,那毛竹里并无其它武器,毛竹就是他们的武器。这些人适才坐着时显得一派虚弱之相,如今投入战斗,立定当场,却是一团勇武之相,更超普通战士。

    黄宗羲喜上眉梢,他早就猜想这伙人有特殊的来历,如今猜想得到了印证。而一边的高沧侯居然也看了出来,脱口呼道:“点苍派!”

    丰艮和曲明夷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们都曾听师父讲过江湖掌故,点苍派是九大门派之一,位于大理点苍山上,历史悠久,始创于唐朝,创始人释天挺禅师,承继洪州宗百丈怀海禅宗世系,禅武双修,如今的掌门人是无明大师。

    点苍派有著名的护法双术,其一是护法擒拿手:挐云擒雨十三式,由点苍派创始人释天挺创于苍山洱海之际,因是护法秘术,是以颇为霸道强横,但毕竟是佛家禅宗之术,宅心仁厚,比一般擒拿手避开了太阳、天突、风府、天柱、廉泉、期门六大死穴,主要以四肢之十八晕穴为主。这套擒拿手法因是天挺大师于大唐所创,至今已近千年,因此在江湖上颇有一些真真假假的流传,昨日闯军中的毛端阳也练得一套这擒拿术,如鹰般强悍迅捷,乃是他的得意武艺。

    其二是“大智寿圣丛林杖法”,乃是纪念百丈怀海大师之驻地,位于江西大雄山中的佛教禅宗“禅林清规”发祥地——百丈大智寿圣寺。由五百年前点苍派一位不世出之人物传一禅师自创。擒拿手是赤手空拳,而这套杖法使用的是禅僧日常最多接触的竹杖竹帚,当年传一禅师就是自称梦到百丈怀海大师传功,起床后随手拔起院中一棵竹子,创出的这套杖法。

    如今的掌门人无明禅师五年前去往山西五台县佛光真容禅寺,拜访无别宗的宗主石桥大师,那石桥大师于武学只是兴趣,本人主修佛家唯识一派,又兼容并蓄,旁及佛门各系,对道家儒家等也皆有心得,年高德劭,跟泰一门门主吕贯之并称武林双绝峰,早已退隐江湖,乃是高于四大至尊的泰山北斗级人物,传说他近十年来多在九边佛地清修。无明禅师在禅与武两方面都攀到了高峰,但却有所疑惑,放眼天下,他认为只有石桥大师可以为他解惑,遂发愿不假车马、不带从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从云南大理点苍山一路徒步、自食其力地去山西拜访石桥。这一去已五年,音信皆无。

    无明禅师临走时,将点苍派交给了三位师弟:纯水禅师、无可禅师和幼光禅师,此外山上还有位跟他们四师兄弟平辈的千山剩人可禅师,虽与无可禅师总不对付,但有时也会帮忙赞化门派事宜。

    李定国带兵进云南后,很快就上点苍拜访三位禅师,也很快就跟他们成了忘年之交。禅宗本与一般佛家不同,洪州禅这一脉更是讲入世修行,三位禅师遂派出点苍二十八友下山辅佐李定国,成了他幕府中最强悍的一股力量。此次李定国进京干一遭惊天动地之事,这点苍二十八友悉数随行,都编在李过带队的步兵营中,适才一直低眉垂目,席地而坐,如今终于起身,绵羊化作了雄狮,加入了战团。

    点苍派派人辅佐李定国之事,高沧侯下山前就曾听师父讲过,当时应波臣若有所思地多说了几句:“点苍力挺李定国,武夷支持郑成功,不计得失,不问输赢,有人说此皆为豪赌,我却不觉如此。我做不到,自此不敢比肩无明与去冰。”

    他提到的无明就是点苍掌门无明禅师,去冰则是武夷派掌门房去冰。

    此外,他师父还专门讲了讲点苍派的那两套绝学,高沧侯如今搔搔鬓角,使劲回想,记得师父当时说,世人皆道拏云擒雨十三式强横霸道,其实天挺大师宅心仁厚,那擒拿手法其实甚是轻柔,从它的名字就可看出,拏云擒雨之手,自是空灵虚柔之力,针对的也是四肢,并不算多可怕。反倒是大智寿圣丛林杖法二十式出自百丈禅师二十条丛林要则,施展起来泼风激叶,神魔难近,自身难控。高沧侯眼看着正蓝旗精锐骑兵已冲到点苍二十八友身前,长枪大刀朝前递去,而二十八友身前,立时荡起了一片竹影,开始时尚能看清根根竹杖,很快便连成一片,幻成了一片青绿。

    话说那百丈怀海禅师的丛林清规如下:

    丛林以无事为兴盛;修行以念佛为稳当;精进以持戒为第一;疾病以减食为汤药;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留众以老成为真情;执事以尽心为有功;语言以减少为直截;长幼以慈和为进德;学问以勤习为入门;因果以明白为无过;老死以无常为警策;佛事以精严为切实;待客以至诚为供养;山门以耆旧为庄严;凡事以预立为不劳;处众以谦恭为有礼;遇险以不乱为定力;济物以慈悲为根本。

    百丈禅师力改过去佛家不耕而乞食之习,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以节俭和勤劳为两大要务,因此后世弟子往往有习武强身之举,禅宗本身也有此传统,十三棍僧助秦王就是出自禅宗祖庭少林寺的故事。至传一禅师创这套杖法,第一讲究“四肢百骸皆勤,方寸怀抱必空”,周身皆动,杖法密集,状若疯癫;第二讲究“去住自由、朴素自然”,虽有二十式固定套路,但鼓励习者学神不学形,尽可自由发挥,信手挥洒,即兴变招。

    高沧侯是既不懂这些禅门清规,更不解如何演进成武学杖法,只是看了个热闹,只见那二十八友用普通毛竹化作铁杖,演出漫天的青绿,反守为攻,以一挡多,以步下凌马上,将那百名正蓝旗骑兵罩在杖影之中,指东打西,窜上跳下,反倒占据了上风。把个高沧侯看得眉飞色舞,目驰神摇。他又望向李过,见他正与那几名将领斗在一处,并未再施展灞桥柳家的七杀,但动作潇洒,完全占据上风,还有余裕时时关注战场变化,甚至还空出左手横笛吹了几声,指挥步兵方阵两翼朝前展开,开始跟对方骑兵进行全线的拉锯战。连适才李过身边两个犹豫不前之人,都已经接应下三名伤者,并投入到战斗中了。

    眼看他一边指挥步兵与八旗精骑斗得难解难分,一边在几名清将的兵刃和战马间穿来插去,丝毫不落下风,一心两用,进退自如,令人浑忘了他的普通相貌,只觉他身形潇洒,别人还只是心中暗暗喝彩,高沧侯已忍不住大声喝彩:“李过,好样的!”

    李过好整以暇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叫我李赤心。”这五字在杀声震天的沙场上,依然清晰地传到众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