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黄龙朝来学校送学杂费用，黄昊接过一叠零碎的钞票，数了数，心里盘算了一下，还不够清缴学校的费用，但他没有说出来。

    中午，黄昊陪父亲在学校门口的一家饮食店，简单地吃中饭。两人各吃了一碗米豆腐，另外要了四个馒头，就着桌上免费的咸菜，算是一顿正餐。

    米豆腐是大米磨浆做成的，纯粮食，容易饱肚子，但因为没有油荤也容易饿。黄昊要了一张旧报纸把四个馒头包起来，留着父亲路上吃。

    黄昊问了家里的情况，父亲说还不是老样子，他的痔疮每天都放血，母亲经常要捡中药吃。家乡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分田到户了，不出集体工了。田地分到各家各户，粮食自己种，自己收。粮票没有之前那么多了，说是要自己解决粮食。布票、油票、肉票还发着。

    黄昊说，那也好，免得母亲辛辛苦苦出工，只拿别人一半工分。自己的事，你们慢慢做，注意身体。学校对他很重视，现在是一个新来的副校长每天晚上单独辅导他英语，希望他考上大学。

    黄龙朝高兴地说，那你听话，争取考大学啊。

    黄昊若有所思，看着父亲说：“考大学得明年，考上大学还要读几年书呢。你们都老了，怎么办？”

    黄龙朝说：“我们老了就老了呗，左邻右舍都是族人，不是族人也是乡亲，有事大家会帮忙。你安心读书就好，欠学校的钱，你跟他们争取一下，有了我再送过来。”

    吃过午饭，黄昊问父亲：“你等会怎样回去？”

    黄龙朝说：“我走路到西边湾，在那里拦班车，如果班车不停，我就走路回去，如果走累了，就到盘家洞你姑妈家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其实，黄龙朝身上是没有留车费的，所有的钱都给了儿子，计划就是走路回去。

    县一中离家大概四十多公里路。黄昊曾经跟乡里的几个同学走过一次，全程步行回家。他们凌晨三点钟从学校出发，沿207国道走到西边湾，再走公路到盘家洞，由黄昊凭拜年的记忆带领大家爬山抄小路，经过刘家岭、桃木漯，爬上天光坳，再到黄毛江，比走公路近了好几公里。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有些更远的同学估计得晚上十点多才能到家，非常辛苦。

    黄昊想起这件事，就说：“太远了，我拦一下经过的班车，搭到西边湾也好。”

    黄龙朝说：“不用了，我空着手，走一走就到了，再说也不一定拦得到车子，反而耽误时间。你快回学校吧，我走了。”

    望着父亲的背影，虽然因为成天干活没有驼背，腰杆看起来直直的，但步伐明显地不是青壮年那种健步如飞的样子，已经是轻飘的感觉。父亲真的老了。

    父亲走出很远了，黄昊还站在原地目送着，目送着。一股莫名的心酸袭上心头，眼眶里瞬间湿润了起来。

    黄昊回到教室，才想起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课《祥林嫂》，他吩咐的画像还没有画好呢。

    于是，他赶紧找来白纸、毛笔和墨汁，照着书本上的插画，临摹起来。

    上课铃很快就响了，卢老师走进教室，没看到黑板上的画，只看到黄昊还在挥洒笔墨，便走近看个仔细。

    黄昊连忙说：“卢老师，不好意思，我马上就画好。”

    卢老师有点失望，说了一句：“端午节到了，龙舟还没造好。”

    黄昊很快画好祥林嫂像，在同学的帮助下，张贴到了黑板上。卢老师开始讲解课文《祥林嫂》，黄昊却一句也听不进去。父母的衰老，家境的困难，父亲的到来，学费的拖欠，前途的缈茫，内心的挣扎，让他萌发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休学！

    晚上，黄昊来到副校长蒋大林的房间时，说：“大林校长，我想休学一年，谢谢校长这段时间的辅导。”

    蒋大林非常吃惊地问：“黄昊，明年6月就高考，你怎么要休学？”

    黄昊低着头：“我父母年纪比较大，他动了手术，现在家里分田到户，家里需要我。”

    蒋大林觉得这个理由完全不成立，耐心地跟他说：“黄昊，你的家境值得同情，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通过知识，通过高考来改变命运。父母一辈子在山区，难道你也想一辈子重复他们的路吗？”

    黄昊坚决地说：“我不想重复他们的路，我也不愿意呆在山里。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定休学。”

    蒋大林替他担忧，理性地帮他分析利弊：“黄昊，能不能这样，你具体地说一下，你接下来的打算。”

    黄昊：“校长，我现在欠着学校的钱，昨天父亲来送钱，仍然交不够钱。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明年高考，就算我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我。父母因为身体不好，家里每年都是超支户。想着这些，我现在无法听课，无法记忆，已经学不进东西，满脑子都是父母衰老的样子。做农也不是我的强项，更不是我的理想，但我想趁父母还在，尽快减轻他们的负担，创造条件，让他们活得不要那么大的压力……”

    蒋大林：“你的孝心很感动我，但休学并不是最好的决定。要不你告诉我，还欠学校多少钱，我们来想想办法。好吗？”

    黄昊：“校长，您的恩情我无法回报，每天晚上辅导我，我内心是不安的，因为我怕辜负您。家里近几年发生的事，让我的内心很自卑，也很不平，我想改变这个家的处境，将来怎样我不敢说，起码我不想父母再承担我读书的压力了。而且，我自己也知道，错过明年高考数学不算成绩的机会，以后会更难。但心已经不在学习上了，呆在这校园，感觉自己是行尸走肉，没有意义。”

    蒋大林听完他的陈述，心情非常沉重。半晌才说：“你先跟班主任说一下，我再跟学校领导汇报一下。或者，你再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第二天，黄昊来到教学楼，找到卢祖修，说明了来意。

    同样的，卢祖修也一样感到震惊，第一时间从他嘴里嘣出来的话是：“是不是因为画画的事，我的责怪，让你做了这个决定？”

    黄昊连忙说：“不是不是，卢老师，跟这件小事一点关系没有。”

    听完黄昊决定休学的理由，卢祖修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决定，直言不讳地说：“黄昊，你一个山里孩子，要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只有知识改变命运，你这么年轻，走上社会，才知道到底有多难。”

    黄昊不想再说什么，只是递上了自己的《休学申请书》。

    卢祖修继续说道：“休学，希望早日赚钱养家，可以说是‘主意打得精，三餐都吃荤’。老师希望一年后，你回到学校来，继续学习。”

    说完，在申请书签署了班主任的意见。

    黄昊顺路到总务处盖了公章，走出教学楼后，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个学校。

    但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梨园，他远远地望着伍美英所在的教室，心里在想着，要不要跟这个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同学告别一下，最后一次看一下她那洋溢青春气息的脸庞，和那姣好的身材。

    他在联想，听到他要休学的消息，她会不会异常吃惊，眼神里流露出难舍，甚至流下热泪；又或是毫无表情，只是听了一个毫不关己的消息而已；又或是她在期待更美好的情愫，苦苦求他留下来，两个人共同努力，一起挑战高考难关……

    黄昊转念又想，即便是这样，又能怎样呢？两个家庭条件的悬殊，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还指望什么未来？

    想到这里，黄昊果断地离开了，连父亲做的那只木箱都没带，衣服也没带，书籍也没带。就简简单单的一个人，轻松地踏上了归途。他心里忽然间就想起了徐志摩的诗句：“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种果断的“断舍离”精神，后来成了他的一种个性。

    沿着父亲走过的路，黄昊顺着国道、省道，还有翻山越岭的羊肠小道，朝着家乡的方向步行。

    他没有拦车，就想重复走一次这条路，丈量一下父亲迈着年迈的步伐的整个路程。这条路，或许今生不会再这样走一次，但这次不仅仅是走路，而是欣赏沿路的风景，而是疏理自己的情绪，而是去设想未来的路怎么走。

    这时候，黄昊还不满16周岁。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属于自己的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走到村里时，已是傍晚时分，或许各家各户都在吃晚饭，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这一次，他悄悄地经过，没有跟谁家打招呼，连路过叔叔黄富朝家时，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家，把正在吃饭的父母吓了一跳。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黄昊大大方方地说：“爸，妈，我休学了。”

    黄龙朝感觉很意外，这不昨天才送钱到学校吗，他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黄昊似乎看出了父亲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清楚了，明年高考太难了，再说考上大学，也不知道到哪上学，家里没钱怎么送我读书？还不如早点回来。爸不是说，现在分田到户了，也自由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黄龙朝夫妇一直拿他是没办法的，淡淡地说：“回来了，就吃饭吧。”

    黄昊却显然有点兴奋：“爸，家里不是分到了田和山吗，明天你带我，找到我们家的田和山，看一下。我得知道我们家有哪里的田和山。”

    母亲王梅香却说：“田山是分了，我们家是最差的。”

    黄龙朝不满意地横了她一眼：“哪里最差的，屋后面这个不好吗？”

    黄昊连忙笑着说：“明天我看一下就知道了。”他不想父母争吵，本身他们身体就不好，吵架、生气对身体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