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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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食同宿

    郑家祸事使朝中官职多了不少空缺,翰林院更因门生牵扯而空了大半。谢从安担心族人望风而动,只能唤出两位表兄与之细谈。

    早年间碍于爷爷的管束,族中已少有人琢磨做官。可今次的诱惑太大,必然会有些个不死心的再起贪念。她只担心有人不懂事入了圈套、继而中了设计,再为谢氏添乱。

    “两位哥哥可有高见?”

    大混蛋谢元风拍桌怒目道:“这般的危急时刻,若真有人目光短浅、不知死活,那便是谢氏一族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祖是一,只怕后人也要背负骂名!”

    二混蛋谢以山啜了口茶,一双眼贼溜溜的将她看了几回才跟着笑道:“妹妹的意思原是不错,但也要有服众的理由。眼下空出的职位那么多,总有人会看了心动。虽说谢氏的族训仍在,但眼前的利益诱人,哪怕后事严重,谁又会觉得那厄运会同自己相关呢?前些年间还有着忌讳,侯爷管束着些也就罢了。现如今都已躲了十年,又刚巧空出这些官位来,若想要用些莫须有的话就让人放下嘴边肥肉,那不是晴天白日的作梦么……”

    “郑氏之死在前,怎会是莫须有?”谢从安放下茶盅反问。

    谢以山撇了撇嘴。“郑氏之死系出有因,不能混为一谈。”

    谢从安闻言冷笑,“‘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表兄可曾读过!”

    谢以山仍藏在茶碗之后,眼珠子转了又转却未敢抬头,口中稀里糊涂的,东绕西拐,说不明白。

    “好,”谢从安睨他一眼,冷冷笑道:“‘父要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这句可听懂了?”她说罢起身,转对二人道:“两位不妨将我的话直接吩咐下去,告诫众人莫动不该有的心思。若我这家主的身份不足以震慑,需要请出家法也并非难事。”

    “如若至此还不肯听令……”谢从安杏眼带笑,却吓得谢以山慌忙躲开,“……我是不爱入宫,又不是不会入宫。寻着个把子由头,跟皇帝求个罢免的旨意,或是大义灭亲也并非难事。一言概之,若要逆我,便先做好送命的准备。”

    望着两兄弟迫不及待的辞出门去,谢从安坐下捏了捏额角。

    这两个送信去了,她便只候着那些好事的长辈上门。

    自从这两个混蛋入府,她管理起族中事务便处处受制。这两家拉帮结派又互相诋毁。每次不论何事都要用搬出长辈身份来将她苦口婆心的“劝导”一番,不仅如此,还要借机与对方分出个尊卑输赢,让她头大又头疼。

    她越来越明白为何前身会暴力治下了。不听话便开揍,任谁劝说都不管用。除了这法子,还有什么能让这些人们听话收敛啊。可惜族中不满此法的人越来越多。若不是有爷爷压着,只怕她这个家主也早晚被推翻。或是被人暗杀了也说不定。

    谢从安再次叹气。

    仕族庞大,各层关系盘根错节,她年纪尚轻又无毫建树,想要以德服人就是个笑话。眼下除了这跋扈的名声能帮着压迫警示,当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唤出影卫,吩咐兼顾青溪动向。原本想去闲鹤亭看看,一出书房又改了主意,转回了幽兰苑。

    那个人太虚弱了,虚弱到让她不敢心生怠慢。若不是方才亲耳听到那些言论,她怎么能相信,在这个世界里,让一个人消亡竟能如此简单。

    还是亲自看着吧。毕竟是皇帝御赐的夫婿,若真出了事,她恐怕就是谢氏的第一大罪人了。

    东厢廊下,谢又晴正挑着屋帘让小丫头将饭送进去,远远瞧见谢从安回来,兴冲冲的喊了声“小姐”。西厢门也后也探出了一张脸,只是看了一眼就躲了回去。

    谢从安哑然失笑,示意谢又晴将饭菜一起送来,刚靠近门前便听见里头一通乱响。掀帘踱入,只见郑和宜一身月白长衫,正闭目歪在靠椅上,身后是个绣了仙鹤游云的屏风,一头湿发披在身后,空气中还有皂角香气。

    他身旁的桌上摆着碗白粥,还整整齐齐配了四碟小菜。红油芥丝,醋腌黄芽,清炒蕹菜梗子和火腿鸡蛋豆腐做的凉拌三色。

    谢从安弯腰捡起凳上的细帛晃了晃。茗烟走来接过,脚下略显颠簸。明白方才摔得是他,她也放下心来。

    “不必麻烦。”

    忽然飘来的一句话让谢从安的眼眶一热。

    相隔一世,能够再次听到那思念至极的温润嗓音,她心内五味繁杂,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茗烟只怕公子的拒绝惹怒主子,实实在在的慌了一阵,待发觉这位只是在原地傻傻站着,才又有些安了心。

    谢又晴以为是主子累了,劝她坐下,又苦口婆心道:“前几日未曾睡好,今日又这般操劳。主子快些用了饭去歇着吧。说是前头又出了什么事,明日大抵还要再去庄上一趟呢。方才老管家已派了人过来,说迟些还会再来回禀。府中每日事务繁杂,主子要知道爱惜身体才好。”

    谢从安却一门心思都只在对面的人身上。任凭谢又晴说了再多,也只是稀里糊涂听了个大概。

    “可是菜色不合胃口?”突如其来的一声轻问,带着讨好。这话问的是谁,一屋子都知道,却没人敢说话。

    茗烟战战兢兢的朝着郑和宜挪近一步,攥了细帛的手空悬着。推也不是,拉也不敢。好在这水晶人儿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睁开了眼。墨色的瞳孔深得似两片幽潭,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将眼睛闭上。

    茗烟有些局促道:“公,公子方才,沐浴,应是,是,累着了。”

    “前几日都吃了些什么?”

    茗烟一时被问的愣住。谢从安便耐着性子又问一回,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不,不,知道。”他忙着摆手,嗓音跟着发颤,“公子,公子那里我也少能过去。”

    这里气氛本就古怪,此时又多了惧怕,谢又晴已做好准备迎接怒火了,却见主子默默端起一旁的粥碗,柔柔劝了起来。

    “知道你没胃口,但多少还是用些饭吧。生了病若还不好好养着,便会虚耗许多精力,等往后再想好,便是费心费力也难得如初了。”

    小丫头一时惊落了下巴。跟着见郑和宜竟然也睁开了眼,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站去了主子身后。

    主子捧着一碗细润白粥,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不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做。”

    红唇饱满,微翘的唇角在说话时有种自然的俏皮可爱。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反而让听的人莫名踏实。

    郑和宜恍惚记起自己五岁那年。彼时刚入宗学,方入秋季,渐渐的昼短夜长。学后他总爱去娘亲房中趴在她膝头腻歪。娘亲常常一边摆弄女工,一边不急不火的与丰嫫嫫安排着府中的日常琐事,语气也是这般,常常惹出他的瞌睡。见他睡着,娘亲便会命人将灯火熄了,让他好好睡上一阵,等爹爹问书时再唤他起来。

    “郑公子?”

    回过神来,一口粥已递到了唇边。郑和宜微微皱眉,侧过脸去。

    谢氏虽然闭门不出,但是长安城中关于这位小姐的传言却不少。她看似娇小瘦弱,杀伐决断的手段却十分凌厉,经常为达目的罔顾伦常,与自家以德服人的族训勃然相反。谢氏从武,许多行事风范都与郑氏不同,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两家互相都落了刻意,少有交集。

    谢从安轻轻一笑,眼神中便带了几分了然。

    心思被人看透,郑和宜垂下眼帘,挣扎起身道:“我自己来。”

    茗烟忙上前扶着。谢从安放下粥碗,站起身来,顺势帮他拉整了背后的软垫。

    两位主角都不说话,伺候的人更是加倍的小心。

    用罢晚膳,谢从安未着急要走,在西厢又饮了杯茶,与两个伺候的小童闲话了几句外头的新闻,等着郑和宜将药吃了才起身回房。走前仍将茗烟耳提面命一番,要他不得怠慢。茗烟偷瞄着公子都一一应下。

    谢又晴在前头盯着小丫头们收整碗碟。她见郑和宜一脸倦怠的歪在榻上,重重哼了一声,甩头走了,留下茗烟满心的忐忑。

    不多时,院外果真有人持了灯笼过来。东厢那边陆续响起了说话声。因隔了院子,又隔了房门,只能隐隐听到些声调,分辨起来的确是不大好的事。

    茗烟小心翼翼的帮郑和宜梳着头发,偶尔也跟他絮叨几句。郑和宜渐渐被那些琐碎勾出了困意。

    遭逢大变又旧症复发,他已混沌了多日。这些遭遇如梦似幻,难辨真假。其中的痛苦折磨也并非是遭罪两字可以尽述的。胡太医的方子里似有助眠的药物,一时困意袭来犹如山倒,他便沉沉入了梦乡。

    一觉转醒,已是日上三竿。

    久违的舒乏酸软通遍全身,他暗暗调动气息,发觉竟然有了些气力,难掩欣喜。忽听得外头传来动静,便开口唤了声茗烟。

    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见是他醒了,当即笑得不见双眼。

    茗烟话多,手上伺候着,口中就已叨念起来。“小姐出门前曾来探望,见公子仍睡着就笑了。小姐说公子能睡得着便是好事,要公子好生养着精神。还吩咐了晚些送躺椅来,就摆在院里的梅花树旁。小姐说公子若有力气就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也不错。”

    一连串的“小姐说”似竹筒倒豆,没完没了。郑和宜默默听着,未有回应。

    “小姐让人从书房取了好些书送来,说是留给公子打发时间用的,但叮嘱了不许多看。小姐说公子现在每日的任务就是饿了吃,困了睡,虚耗精神的事不许多做。”

    行出房来,只见窗边的案几上的确堆着不少书册,满满当当摆出了一桌。

    怪不得她要叮嘱这几句,若真将这一堆都读了,可不是抵得上在珂师父那里做功课。

    想到此处,郑和宜面上的笑容忽又不见。茗烟被那昙花一现的俊颜晃了神,待觉察出不妥,便小心伺候着不敢再随意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