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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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膴膴的碛雍原(1)

    “八百里秦川”有一爿膴膴的黄土台塬,这爿黄土台塬的昵称——其谓“碛雍原”又名“碛石原”。

    “碛雍原”这份称谓的“雍”是“雍穆”的“雍”,雍的释义是——团结、和谐、和睦。

    碛雍原这爿黄土台塬的地域说来广而不袤:她东西狭长意谓——广;南北略有十里叹谓——不袤。古时候的周人亲切地称其谓——周原或抑南塬。

    一枚“仙鹤”曾栖息在这爿黄土台塬上,究其追逐东方的浮华,饱含着黄土台塬深深地爱和恨,赧然背弃了这爿黄土台塬殷切的慰籍......

    时光荏苒......

    黄土台塬泥土的芬芳依然萦绕在心田里,荡漾在脑海里,仿佛像一泓泉水滋润在故乡甜甜的记忆里,每每激起簌簌的泪珠......

    向南伫立在碛雍原,抬头仰视:是背景高峻、逶迤的太白山,这里的人们把太白山称谓——南山。尽管碛雍原多么的炎热酷暑都能远视到太白山石榴嘴上的皑皑白雪。向南注视:是依傍秦岭脚下的五丈原。俯视蜿蜒的渭河潺潺流淌的白水使两塬遥相呼应,映入眼帘的更是丰收在望、麦浪滚滚、风景旖旎、山川秀水,哈!哈!——美不胜收。

    站在碛雍原,向北瞧望:是山岬分明的凤凰山,山峦重叠、脉络纵横、景象万千、尽入眼底,人们称此谓——北山。

    《诗经·大雅·绵》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古人赞美这里的肥田沃土,同时歌颂古公亶父来到这里授田、築室收获颇丰,奠定了周人灭商的基础。

    这爿黄土台塬也曾兵家必争,武侯诸葛亮屯兵五丈原,司马懿拒守不出。诸葛亮因积劳成疾,卒于五丈原,《出师表》彰显诚挚之心。

    碛雍原这爿黄天厚土抚慰了这里的每个物种,每个物种吸吮着泥土的滋养能够生根发芽、悄然茁壮。

    碛雍原丰腴的泥土的质朴、萌发的芬芳,激励着这里每一位坚毅的人们,谱写着可歌可泣的历史的乐章——

    这里说的是一九四六年秋收以后,这爿黄土台塬上夜幕正浓,李善存老汉象往常一样,听见鸡叫头遍就慢慢地从炕上爬起来。说起鸡叫头遍,——也就是说秋季以后,凌晨公鸡打鸣的间隙,在那个时候一般是有规律的:第一遍鸡叫,是凌晨四点过一点有个别鸡在叫,——就是说的鸡叫头遍;第二遍鸡叫,大约是快到凌晨五点增加了几个鸡在叫;第三遍鸡叫,是六点以前,鸡叫的越来越多,这个时候就是天快要大亮了。李善存老汉平时都是听见鸡叫头遍,起来喂牲口的。大忙的时侯就不同了,有时不分白昼、夜以继日的在农田里劳作。

    李善存老汉在这爿黄土台塬上黯然地生活了六十三年。他身躯虽瘦却充满遒劲有力的臂膀;在浓浓的夜色中,抬起了苍劲的手,取下墙上挂着的玉米缨编织的绳索保留的火种,斜倚着头,噘起嘴瞇着眼睛吹了吹火种;火种霎时出现火光,袅袅的篆烟上升在树枝作成的檩条上。再用火种对着清油灯,又噘起嘴吹了吹;一会儿,点着了一枚用小青花瓷碗作成的清油灯;清油灯映照淡淡的光。屋子的空间里看见了一头骡子和喂牲口的木槽。他披上一件薄薄的夹袄,用细竹棍轻轻拨了一下灯芯。熟稔的手拿起旱烟锅,插到旱烟袋里塞满一锅旱烟。他的旱烟锅有一尺长,旱烟锅是铜做的;铜嘴弯起来的圆圆的铜锅,连接着一段竹子;竹子连接着镶在烟嘴里,烟嘴是玉石雕刻的圆柱形比较光滑,比较人性化,嘴噙着的位置凹进去一部分,噙着也比较舒适。旱烟锅的竹子部分,系着瘪瘪的旱烟袋。旱烟袋是用黑布做的是松紧口,上面刺绣的花卉:一面是麦穗、兰花;一面是豆角、金瓜。旱烟袋上的花卉寄托的是“五谷丰登”的一片期望。平时旱烟锅一直携带在身上,干活的时候,别在后腰的腰带里。旱烟锅经过不断地摩擦,圆圆的烟锅显得锃亮又光滑。每当他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拿出来抽一锅:一方面缓解身体的疲乏;一方面可以调节一下郁闷的心情。这口烟是他唯一的嗜好,也是生活中仅有的精神寄托,——每每瞇着眼,吸着这口烟的时候,从旱烟锅的香烟里享受着碛雍原对他的爱;同时,旱烟锅里的袅袅升起的青烟带走了他对碛雍原的恨。

    在朦朦的微光里,李善存老汉脸颊上隆起的颧骨,红里发紫,呈现出憨厚和沉稳;黑瘦而皱纹的脸颊两侧,竖起两只招风耳,流露出饱经的沧桑;薄的嘴唇蕴涵柔中的刚强。微翘的下颌噙着烟锅,靠在油灯上把烟锅吸着;猛劲吸了一口,眨一眨炯炯有神的眼睛;从瞇眼里显出一丝舒适感,并且伴随一丝的清爽,仿佛驱散了心里的一切烦恼和忧伤。接着两声咳嗽,咳嗽声中携带一丝迟暮之感;接着他又吸了两口,咳嗽声渐渐的少了些许回合。继续抽着,渐渐地伴随稀少的咳嗽他下了炕。这个炕不是那么一般大小的炕,这个炕是根据这个房子的地方分配出来的;首先满足牲口用的地方,铡草的地方、堆草料的地方、安放水瓮的地方、还要满足牲口出入的方便。本身这个草房也不宽畅,所以这个炕的地方分布下来只能躺下一个人,炕的长短也不是满足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移动轻巧的腿脚穿上鞋,走到牲口槽边给骡子拌了草秣。娴熟灵活的手脚是每天从早到晚勤勤恳恳磨炼所形成的惯性。骡子低头吃着他细心配制的草秣,漫不经心地用舌头,舐了老汉绾起的胳膊肘。老汉一边拌着草,一边对骡子喊了声:“嗨!”其实他与他的牲口每天都是这样在喉咙中默默的、无声的在交流,仿佛在互诉着衷肠。

    说起这些喂牲口的草秣,是他和老伴用铡刀铡的麦秸节和铡的一些割回来的青草。喂的时候,再拌些麸皮和少量黑豆或者豌豆一类的豆类,拌和而成的。李善存老汉铡的草都很细致。无论麦草秸或青草,铡以前先把地上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方面防止有铁钉、铁片让牲口吃下去;二是怕有不干净的东西混在草秣里,怕牲口吃了生病。每次都是把草打成一把一把的,把麦草秸打的把子压在腿下面。他在擩草,老伴压的铡刀把;他们俩铡草的时候配合得和谐又恰当,一上一下,一擩一合,铡的草很规矩,长度都一模一样有二指长。其实,铡草在农家也算是技术活,就拿这个铡刀的刀刃来讲,看起来就让人胆寒;用起来更要谨小慎微。铡刀的刀刃有一米长,霍霍的刀刃磨的又非常锋利;它与戏剧“铡美案”中包拯的‘虎头铡’是相似的。俩人的用心配合才是最关键的,就像同家过日子一样要讲个“和”字;操作时俩人还要有足够地默契才行。

    李善存老汉喂牲口的时候,既要省草料,还要把牲口喂饱:一般第一遍用麦草节拌的少量的青草,因为刚开始吃草的牲口不是那么挑剔,每回要比上回的草秣营养配得好些;所以第二遍麦草节拌的青草多了些,还撒了些麸皮;第三遍麦草节少些,青草多些、撒的麸皮还拌了些黑豆;第四遍全部撒的是黑豆,骡子吃的津津有味,他也忖度着牲口喂的餍足才放心。骡子时不时仰仰脖子、抬起头眺眺主人。黑豆吃在嘴里咯咯蹦蹦,清脆响亮。这头骡子老汉已经养了七八年了,鬃毛黝黑显得膘肥体壮,晶亮的眼睛脉脉含情似的仿佛与人可以交流情感。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头比不上气宇轩昂的骏马。犁地、套车、打场,干起活来还是很精干的。

    李善存老汉靠这头骡子种二十三亩田地,闲的时间赶回集,驮些粮食粜一下,换些零用钱。这头骡子是老汉的命根子,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前年让土匪抢走,老汉四处打听,最后花了十个大洋赎回来的。近两年特别爱护它,比闺女还稀罕。说起这头牲口,养的时间久了也有了灵性,上回土匪抢它要走,土匪上前解缰绳时它还没有反应,牵着要走的时候,它就是不走,两条前腿撑着,头顶住房顶,又咬又踢,不时还用前腿去跘土匪,土匪用尽了法子,牵不出这座草房子。土匪没办法:用鞭子打,点起火把烧,它在圈里纹丝不动;李善存老汉实在看着牲口可怜,不忍心让土匪如此折磨,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摩挲骡子身上,凑近骡子耳边叮嘱了一会儿,最后牵出门外让土匪硬是拉走了......

    土匪拉走骡子以后,李善存老汉打听是北山土匪“山娃”的人干的,是枣红庄“瘪子”漏的风,压的底线,领来的土匪。李善存老汉找到了“瘪子”,愠怒的神色对瘪子说:“瘪子!是你领的土匪,把我家骡子拉走的?”

    瘪子见了李善存老汉愕然,羞赧的慌忙回答:“我......我......我......我没有!”

    李善存老汉一看瘪子还想抵赖,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愤愤的大声喊着说:“有人在地里解手,看见你在坡口给土匪指引的路,土匪才找见的,你还不承认。你看你干的这事,传出去看你娃以后咋在这里活人呀?你婆娘娃也一摊子,他们以后咋活人呀?”

    李善存老汉这时看着瘪子没有话说,忧郁的脸颊由紫色变成红色涨红到耳根。他这时感觉瘪子有悔羞之意,又语重心长地对瘪子说:“哥给你说,有啥难事你给我说一声,乡里乡党还能不帮你,你看你弄的这事,以后你还活人不活人,你这坏名声一出去,谁敢和你打交道?”

    李善存老汉说这一番话,瘪子听了也愧疚地低下头,右拳捣在左掌里说:“唉!都怪我!媳妇有病我也是没办法,我也几天在想:对不起你,那天也是碰上了土匪,土匪要枪毙我哩!我也被逼迫的,这几天一直也睡不着觉,你说让我以后咋活人呀?”

    李善存老汉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要么咋俩找土匪把骡子要回来?”

    “土匪心狠手辣,能行吗?咋俩去,把咋俩杀了咋办?”瘪子的脸色煞白连忙说。

    李善存老汉脸颊犹豫却语气沉稳地给瘪子说:“我想,土匪也是人么,无故杀你也没用,我意思咱俩去试试看,他还能把咱生吃了不成?”

    瘪子听了李善存老汉的话,也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闯一闯,试一试,这件事我把人丢尽了;算了,我也豁出去,明天就走,一言为定!”

    李善存老汉和瘪子约好,听见鸡叫一块去北山找土匪去。

    第二天,李善存老汉带着仅有的十块大洋和瘪子一块去了北山。走了六七十里路,一路打听来到了山门口。这里杂草丛生,奇石怪树狰狞矗立;沟壑山岬深不可测,阴风吹过森煞恐怖。他们俩正在瞧望山势的走向,寻找上山的狭路。忽然,不知从那里蹿出来五六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位黑脸汉子,光头翘着一把山羊胡须,露出凶残犀利的眼神,手指着李善存老汉,叱咤说:“你俩是干什么的?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李善存老汉蓦然打量一下来人,猜出是他们要找的土匪;连忙掏出十个大洋说:“我来是送钱的。”

    黑脸汉子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听了李善存的话,惊诧的喜笑颜开地说:“还有这好事,老实说,还有什么事?”

    李善存老汉这时道明来意。黑脸汉子变了脸色说:“这......这......这......我拿不住事,还得找我当家的,你有胆量就跟我走!”

    黑脸汉子给其他土匪叮嘱一番,转身朝山上走去。李善存老汉就紧随其后,跟着黑脸汉子上了山。瘪子这时犹豫片刻,想:这地方一句话说不好要杀头的。然后又想:豁出去了,已经来到这里,还怕啥?回去还是丢人。说着他们一块儿上了山。翻过了几座山脊,来到了山寨。这里戒备森严。有几十个土匪荷枪实弹,有的大刀阔斧露出獠牙排列整齐,一路站立着。李善存老汉和瘪子跟着黑脸汉子走进一个洞穴,洞口黑乎乎的,拐了几个弯来到洞穴里。洞穴里惊现一个宽大的空间。周围石壁参差不齐,怪异可怕,令人毛骨悚然;里边亮着蜡烛,燃烧着火把。黑脸汉子殷勤地承上李善存老汉带来的十块大洋。李善存老汉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红脸大汉,虎背熊腰,蓬头下的脸颊阴沉而血腥;黑里透紫隆起的颧骨呈现一身顢顸;蹙起的眉头下锐利的眼神流露霸气而凶狠;脸颊旁的圈脸胡须处蓄未知的一丝情感。他沉稳地傍依在虎头椅上,两手紧握两只虎腿,声音沙哑中携带着杀气而慢腾腾地叱咤说:“从那来的?”

    李善存充满“仁者无敌”的信心呢喃说:“碛雍原来的。”

    红脸大汉紧接着叱咤道:“来干什么?”

    李善存鼓起勇气愤愤地说:“你们的人拉走我的骡子,我靠这头骡子养活了十几口人,你叫我咋活呀?”

    红脸大汉听李善存老汉这么一说,看了看旁边的一个矮个子一眼,矮个子急忙凑上前说:“前几天老二他们牵回来一头骡子,成色还不错。”

    红脸大汉眨了眨半瞇着的眼睛,自言自语地哼了声:“哦。”

    红脸大汉再问李善存说:“你的命重要,还是骡子重要?”

    李善存随口说:“我的骡子比我的命重要。”

    红脸大汉听李善存老汉的话,狞笑着带着诘问的口吻惊讶地说:“啊!骡子比你的命还重要,为什么?”

    李善存又接着镇静的不快不慢地回答:“我凭这头骡子要耕种二十几亩地,还务了十亩地的调庄,养活了十几口人;这十几口人老的老,少的少,这头骡子是十几口人的骡子,这是我家的命根子,没有骡子这十几口人咋活?”

    红脸大汉听了李善存这么一说,心里斟酌了一会儿,心想,这老汉还厉害一个人能种这么多的地,有点不太相信,忽然,他狡诈地说:“咹!把你还能的,你一个人能务三十几亩地,你尽在这胡说,拉出去杀了,这人不老实!”

    瘪子听了红脸大汉的话,霎时尿了一裤子,慌忙跪在地上两手擎起,磕头作揖,辩解地说:“是真的!是真的!”

    红脸大汉看着瘪子如此胆小的样子,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重覆着瘪子的话疑问的口吻说:“是真的?”

    然后,红脸大汉想了想,对旁边的矮个子土匪说:“去!领到后山有几十亩荒山叫去开荒去,看他们老实不老实,在这里都敢说谎!”

    矮个子的土匪把李善存老汉和瘪子领到了后山,他们在这里开垦荒地。李善存老汉和瘪子俩三天三夜没合一眼开荒开了十一亩三分地,终于感动了“山娃”,他俩的干劲憾动了土匪,破了土匪一往的“规矩”,骡子最终还是还给了他。

    李善存老汉以全身的干劲,经过斗智斗勇救赎了自家的骡子。当时一见到骡子,骡子喷鼻几声,牵到马厩外边,骡子首先打了几个滚,腾起了一圈的尘土,飘散在蓝天里;回头一路上骡子铿锵的飞快。李善存老汉因爱才也舍不得骑,一阵风,只听见蹄子踏在路面上清脆的蹄声,一路小跑,回的家来。回家以后,李善存老汉心想:瘪子这次舍命奉陪表现的不错,媳妇有病在身,有难处,想了想,去北山还余了两块大洋,回头送给了瘪子。瘪子感激不尽,连忙道谢:“善存哥,你是活菩萨,以后要是用得到兄弟的地方,尽管说来。”

    李善存老汉被折腾了好几天,积攒的十几块大洋也出去了。他想:算了,钱花了还能赚,骡子回来了,还结识了瘪子兄弟。瘪子也是一时糊涂,谁还没有个错,知道错改了就是好人,不必与人计较。

    李善存老汉顿时想起正在喂牲口。牲口喂了几遍以后,老汉再端起木盆,舀了半盆清水端着给骡子喝了。骡子低头滋滋一口气就咂了一盆水。再用梳毛的刨子在骡子身上刮了刮,骡子总算喂饱喝足了。李善存老汉忙碌了一大早,圈也垫平了,骡子也喂饱了,骡子身上刮得干净溜光,鬃鬣顺畅黝黑,包括骡子的蹄腕上都是干净的。老汉也心满意足了,心里有一种惬意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