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花福康安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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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赤地千里,孟加拉大饥荒

    大约又过了十天的时间,在船上的病员增加到80人之后,伤寒传播的势头终于被遏制住了。

    “医生,你得喝点加了盐的羊奶粥。”约翰和其他护理的船员举着杯子给挪到主甲板上的病员们喂煮过的水和一些流食。

    “约翰,你可太有本事了!——今天病倒的人没有再增加了!你怎么知道怎么治热病?!你以后肯定能当上船长,说不定能当上勋爵呢!”本尼高兴地有点得意忘形。

    “什么勋爵,你出去的时候别忘了用朗姆酒洗手!吃饭前也一定要洗!”

    “这么糟的事情你都能解决,到了加尔各答,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事情呢?”

    船长由于吃了过多的鸡肉布丁,已经绿着脸去世了(由于腹泻脱水导致的电解质紊乱,人体脱水呈现青绿色)。杰弗逊医生看上去正在好转,他被船员扶着抬起头来,喝了几口晾过的开水,吃了几口羊奶粥,有力气说话,道:“约翰,说真的,谢谢你,可你怎么知道怎么治热病的?

    你把病员搬到甲板上,反而有人能活下来。难道船舶热不是由瘴气传播的?

    ——你让我想到一个老熟人,威廉-亨特,我们不算是朋友,还可以算是对头。他是个可恶的外科医生,酷爱解剖尸体,还以此卖钱——他的年收入已经超过了一万英镑,一般都乡绅都赶不上他。我还在医学协会弹劾过他的渎神行为。”

    “威廉-亨特?”约翰对这个名字点耳熟。

    “嗯,他以前是个产科医生,还取代我成了夏洛特王后的御医。我就是因此才生气来到海军服役的。他认为,产褥热不是因为瘴气,而是一种看不见的虫子,在助产士的手之间沾染,然后传给了产妇。

    我当然不同意,我还是更热爱古典时期的体液学说。——不过,我现在同意你说的,既然尸体是污染的源头,我支持你将尸体海葬的决定。”

    “谢谢你,医生。”

    海军们船上红色的制服,军乐队整齐地站着,在朝天鸣枪三次和肃穆的军乐响过之后,所有人脱下帽子,看着一具具被裹尸布包裹住的尸体被投入海中。

    他们出发时野心勃勃,年轻的灵魂充满了对于印度这片满地黄金的新殖民地的向往,在发大财的愿景中,年轻而贫穷的英格兰地主家没有继承权的幼子,东伦敦底层青年、苏格兰清贫的牧师和爱尔兰失去土地的农民,一起接受东印度公司的征募,在帝国海军的枪炮的护航下远渡重洋,踏上了这段长达一年的,由伦敦开往加尔各答的航程。

    至少1/3的人,在他们30岁之前就殒命于大海和这片炎热潮湿的新土地。

    船上的人目送着他们的同路人,齐声念道:“阿门”。

    在被裹尸布包裹着的一具具排成一排的白色人形漂浮的大海上……

    “是我眼睛花了嘛?怎么好像有更多的尸体?”本尼揉了揉眼睛。

    “陆地,陆地!”桅杆上的瞭望员兴奋地叫道,“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加尔各答!黄金的城市,每年往伦敦运回1百万英镑的(换算为今天1亿英镑),东印度公司的加尔各答!”

    同时船上的人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胡格利河(恒河的一条入海的支流),不,是河两岸的尸体。

    “好臭。”一个船员出声,这才让船上的所有人仿佛恍然大悟。全员都举起手捂住了鼻子——炎热潮湿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尸臭,仿佛恒河往大海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尸骸的洪流。

    这些尸体由于高度腐败而充气,大都呈四肢完全张开的大字型,像是一朵朵巨大的灰白色的花朵,被水流冲击着,堆积在岸边。

    骨瘦如柴,或是臌胀的尸体,或是已经被野狗撕咬掉了一部分,露出森森的白骨,有的秃鹰站在巨人观的尸体上,从那上面啄食着尸体的眼睛。

    平常的恒河中常有浮尸,这和当地人水葬的习俗有关系。可是现在太多了,太多了,哪怕是曾经到过印度的人也感到惊讶,河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仿佛是一场春雨过后,密集的樱花集体凋谢,竟然将河面的颜色都变成了一种灰白腐败的颜色。浮尸将河面都遮蔽了。

    7月热气蒸腾,尸气混着臭气,朝这群抱着发财梦的英国人冲来。

    “哦,我想我不看航海日志,也该猜到今年是哪一年了。”约翰突然喃喃道。

    1770年,孟加拉大饥荒。

    “这不可能,今年公司发给股东的分红甚至比去年增长了12.5%——他们从哪儿搞到那么多钱的?”

    从这三百万饿死人的尸体上。

    *****

    孟加拉邦由于背靠喜马拉雅,面对印度洋,雨水丰沛,又拥有肥沃的恒河三角洲,曾是印度斯坦最富庶的邦。

    信奉印度教的莫卧儿帝国与信奉伊斯兰教的纳瓦布(地方诸侯)保持着羁縻的的关系,和平共处。甚至在莫卧儿与马拉塔人交战之时,孟加拉由于稳定的政治环境,反而变得越发繁荣,这里甚至活跃着印度本土的金融家和银行家族。

    *

    加尔各答的总督府挂着一幅巨幅画:

    画面正中,一座正方形的金色华盖下,坐着莫卧儿帝国(几乎是)末代皇帝,皮肤黝黑的沙-阿拉姆,他浑身穿着金色的丝绸长袍,头上包着金色的头巾,额头上戴着一粒巨大的宝石,插着孔雀的羽毛,胸前挂着一串串珍珠和黄金缀成的项链,显示他的尊贵。

    (沙-阿拉姆虽然是个优雅的诗人、具有人格魅力的君主,但他没有强力控制帝国的能力,常年作为傀儡,在印度的各个邦的纳瓦布和英国东印度公司之间流浪)

    画面的右侧,是同样穿着丝绸长袍、包着缀满黄金宝石、腰间佩戴着弯刀,皮肤黝黑的莫卧儿帝国的诸侯和宫廷重臣,他们神情肃穆低落,只有在画面右下角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宠臣的眼中流露出恐惧和无措。

    画面的右侧,是穿着红色外套、白色紧身裤,头戴假发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武力头子,克莱武(罗伯特-克莱武,第一任克莱武男爵,第一任孟加拉总督。)他面孔粗短,下巴有力,嘴角向下严厉地抿着,显示出强烈的意志。

    皇帝正把一张白色的卷轴赐给克莱武和那群英国人。

    ——在武力威胁和兵败之下,沙-阿拉姆宣布解散莫卧儿帝国在孟加拉地区的征税机构,将孟加拉的税收卖给了英国人。

    这是1765年。

    仅仅5年以后,农田荒芜、水利荒废,加上三年的大旱,原本莫卧儿帝国作为一个农业封建国家建立的灾年赈济措施完全被废止,东印度公司策动着当地的雇佣兵和征税官,搜刮走了孟加拉土地上每一个铜子和每一粒水稻。

    而在1770年6月,开始遍地饿死人的时候,东印度公司还派遣了大量的印度兵去乡下征税,为了保证本年的收入不降低,税率甚至比往年增加了10%。乡下搭起绞刑架,吊死那些不交税的人。

    最先得到旱灾消息的英国商人开始囤积大米,各地的土著居民向和英国处于合作关系的纳瓦布抱怨,英国人买走了所有的米。但是这些绅士们的利益太重要了,纳瓦布向东印度公司理事会的申诉遭到了嘲笑。

    毕竟,这是“自由市场行为”,这严格符合亚当斯密先生的古典经济学。

    孟加拉由莫卧儿最富庶的邦,变成了一片焦土。

    原本人口繁茂的农垦区,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饿死。

    大量的饥民涌入加尔各答,从7到9月,有76000人在加尔各答的街头饿毙。

    ****

    阿尔忒弥斯号终于到达了加尔各答。

    所有人都捂着鼻子,从船上下来到满是尸臭的城市——像是一座骸骨之城。

    在加尔各答的英国人欢迎新到达者的晚宴上,德布里特先生致欢迎词,他道:“欢迎各位,只是由于干旱,我们的羊腿汤只能大大缩水了——一条羊腿还不到一磅半。

    听说史密斯中尉和杰弗逊医生擅长防治瘟疫,这真是大功一件,您能来太好了。现在天气炎热,满街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空气浑浊不堪,恶臭难闻。我们非常担心会爆发瘟疫。

    昨天我在楼上,看见距离院墙20码的距离里起码有四十具尸体——还有几百人围在附近等死。我们不得不让雇佣军将他们赶开。

    买米也很困难,我们不得不让仆人偷偷地去偷偷地回,不然在路上就会被抢走的。

    公司雇佣了一百个印度人,每天让他们拿着爬犁、担架,把尸体运到恒河里去。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两个捡尸人用一副担架抬着二十个人头扔进河里,其他部分已经被野兽和其他濒死的人吃的差不多了。

    待会我们将羊腿吃完,我会让仆人将剩余的骨头切的细一些——至少有几百个难民要吮吸这些骨头渣滓。

    ——您有什么建议,公司还有什么其他要做的吗?”

    约翰-史密斯有点恍惚,船上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登岸之后,船上那种地狱似的紧张会解除。谁能料到,岸上比船上还地狱。

    船上幸存的人都有点恶心,连本尼和杰弗逊医生脸上都有点挂绿,看上去像伤寒的鬼魂重现借尸还魂。

    “亲爱的约翰,我知道你不好过。”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德布里特太太安慰道,“你还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你这样富有同情心,会将自己的心灵折磨出病的。

    我教你个办法熬过这一切——你别把那些黑的当人就行了。”

    “不好意思,女士,请恕我失陪。”年轻的约翰-史密斯中尉突然站起来离席。

    本尼-史蒂芬孙跟上去,看到约翰在门外的回廊上吐了。一个沉默的印度雇佣兵将他的呕吐物铲起来,扔给20码外瘦骨嶙峋肚子却很大的饥民,饥民争抢起这些呕吐物来,蜂拥着将能抢到手的一点渣滓、沾了泥沙的呕吐物吃下去。

    “喂,第三中尉,代理船长,你不会是也得了伤寒了吧。”

    “放屁,我打过疫苗。”

    “那就别看了。”本尼安慰他,“就算你把宴会上所有的羊肉都吃下去,再反刍吐出来给饥民,也救不了几个人。”

    约翰-史密斯心事重重地望着飘起瘴气的加尔各答的天空:“妈的,殖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