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花福康安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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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广州十三行

    马行空来到了广州。

    飞马镖局在当地没有什么名堂,只能接些码头搬运队粗活。但是当他像码头工人一样带着镖师抗活儿的时候,才知道,天下之大,他之前真的是没有见识了——

    世上竟有这多的钱哪!

    他曾经为黄河河官运送过贪墨的银子,也通过分包运送过官银。

    可是,他从来没见过——从外海开来一艘挂着六张白帆的西洋船,船长足有三十多丈,上面全是皮肤黝黑的奴隶,从那船舱中抬出来一个一个的箱子,里面有的装的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西班牙的鹰头银币,有的装的是镰刀型的银锭,像盖房子砌砖似的横竖叠着,上面打着不认识的字母——

    一箱一箱满满的银子,流水似的,码头工人从船上抬下来,抬进行商的银库里,从白天抬到晚上上灯了,还没有抬完!东家点着灯给他们干活。

    账房领着一大堆人,就在码头上用小称和水,分辨银元的成色,计算银元的数量,然后登记造册,收入库中。

    东家给赏钱也不吝啬,一个人镖师当天给一大锭的谢银,一人足足有十两!

    要知道,在山东,普通农民起早贪黑,干一年的收入也没有十两呀!

    干完活,账房先生来发钱,对飞马镖局的镖师们道:“您贵号的名字吉利,您一来,英吉利的船就拉着银子到了;皇榜放榜,我们潘家有多了位进士——这还不是双喜临门吗?

    因为季风和台风的缘故,船提前到港,小号是临时招人,因此特意多加了些钱,希望老镖头能多干些时日,缓解我们的人手压力。

    今天晚上,东家请各位镖师去小号的后院吃顿便饭。”

    “你们东家做的买卖,这么大呀!这得多少钱啊?你们东家做什么的,这么能赚?”

    “东家姓潘,开的商号叫做同文行,在十三行的商业街上——潘家是最大的。放心吧,老镖头,我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是广州府和皇上都特许的。买卖的主要是茶叶。怎么?老镖头不信?”官家非常慷慨地从碎了边的次品里,拿出一块用压成砖形、用纸包装好的武夷茶,直接送给马行空。“老镖头,我们同文行有的是茶叶,这些送给你和兄弟们,大家提提神。”

    “卖茶叶?卖茶叶能这么赚钱?”马行空接过来,只见包装上用很漂亮的字体写着“武夷茶,特等,上上品。”

    “这里哪里好意思啊。”

    “不是最好的,我还不好意思给您哪!说实话,洋人舌头粗,分不出来茶味的好坏。他们放在船上啊,很多都叫海上的湿气浸湿了,糟蹋了。就这样,我们东家还把他们弄坏的废茶的钱退给他们呢!”

    “你们东家这么大方,还能赚这么多?”

    “老镖头,做生意,讲究的的就是一个信用。

    就比方洋人付的这笔银子,这才哪到哪儿呢。这一点钱,是洋人给我们预定明年新茶的钱——我们东家多么大手笔,叫他给十分之一的定金,我们就给他们发货。

    等到他们回了夜叉国,把茶叶卖出去了,我们才跟他们结账呢!那得来十个大船,九条都得拉上银子才够呢!”

    “十条大船,全是白花花的现银?——这皇上家,能有这么多钱吗?”

    很多镖师道:“我看皇上家也没有这些钱。”

    账房先生谦虚道:“您老过奖啦,哪有那么夸张,还不是蒙了皇帝的恩德?我们家老爷最聪明,讲信用,无论是黄毛洋人的话,还是红毛洋人的话,他都能说。于是洋人到了广州,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们老爷。”

    马老镖头估计地不错,十三行行商潘启官的财务收入,已经超过的清王朝一年的的国库收入,据《法国杂志》估计,潘振承(潘启官是外国人的音译)家每年的花费超过300万法郎,他的累计资产已经超越了6亿法郎,比法国王室还有钱。

    潘家每年交给清政府的税收是5.5万两白银,这还完全不算他用来上下打点的钱。

    也正是因为粤海关的高额油水,这里也成了乾隆皇帝的一个钱袋子,“皇室南库”,他每年都要亲自过问粤海关的外洋船只数目——其实他更关心的是钱。

    ******

    本尼-史蒂芬孙和约翰-史密斯等人在休姆主任的带领下,换好了他们最拿得出手的晚礼服。本尼家没钱,负担不起全套的丝绸外套晚礼服,他学习黑斯廷斯总督衣着朴素,本来想穿亚麻外套去,但,“亲爱的,那可不能这么穿,中国人会嘲笑咱们寒酸的。”休姆主任阻止了他。

    还是杰弗逊医生将自己年轻时候的丝绸外套借给他,“等到咱们有空,可得好好找个裁缝给你缝几件新衣裳。——澳门有不少法国裁缝,他们的技术倒是很好的。”

    18世纪的英国男士晚礼服也是够复杂的:

    他们得先穿上带着荷叶边领和荷叶袖口的亚麻衬衫,高高的领子紧紧地勒在脖子上。下半身先穿上白色的丝袜,然后再穿上有着漂亮纽扣的羊毛马裤(呵,这在广州可真热死了。)

    然后在腰间别上怀表,领子上别上领针,袖子上别上金质的袖扣,皮鞋上别上鞋扣。

    ——噢别忘了,还有领带扣,这时候的领带是像围脖一样缠在脖子上的,这在广州可要了他们的命。然后先穿上缝着天鹅绒和金线的马甲,最后再在外面穿上天鹅绒的深蓝色和深绿色外套。

    最后,别忘了带上白色的假发,在外套的胸口别上钻石的胸针,再带上三角帽。

    “天哪,我觉得快要热死了——本尼,我穿亚麻外套算了。怪不得羊毛织物在广州卖不出去,热成这样,换我我也不买。”最后是约翰史密斯放弃了全副武装,只穿了深色的亚麻背心和亚麻外套。这让他的着装和深蓝色的天鹅绒比起来有点暗淡。

    他们从澳门乘小船,逆着珠江而上,来到了广州城中最中心的区域。

    “这里可真和加尔各答有的一比。”只见河道右岸,出现了一排排排列十分整齐的的西洋式建筑,这里就是清对外口岸粤海关专门划给洋人居住和办公的地方(今广州沙面)。

    “什么加尔各答,北京城比刚刚翻修的伦敦还大三分之一呢!广州是中国最大的商业口岸了!”

    “这里就是我们东印度公司在十三行的产业,这两座商馆,也是我们办公的地方。马车已经雇好了,幸亏他们是晚上开宴。”

    *

    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小河沟,对面就是广州最富庶的十三行街。

    十三行街是一条中国传统的商业街,两侧密密麻麻、鳞次栉比,都是岭南商铺建筑。这种建筑一般是两层,下面的店铺口在开市世可以完全打开;而二层的房顶,各个商行为了突出自己的财力,都雕梁画栋地施着彩色砖雕——这种雕塑精致到了过分的程度,今人看来都觉得浪费,实为当时商人秀肌肉的方式。

    商铺上挂着招牌密密麻麻的,简直要贴在一起了,简直每一扇窗都要挂上三个招牌;招牌上除了写着商行的名字,还有营业的内容:什么瓷器、茶叶、绵;有进口专营的胡椒、钟表、嗅盐……

    东西都是样品,就跟今天我们在义乌看到的一样,大宗商品一般都是下单订购,但也不排斥零售。街面上支着摊子,算命的、写字的、算账的、翻译的、卖膏药的、治坏血病的……

    街上的人也形形色色,除了当地穿丝绸长衫的广东商人和白色褂子黑裤子的妈姐,仆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外国人,西洋人,有穿着深色西装的英国人,穿着华丽洛可可衣衫的法国人,看上去粗野的丹麦人,被叫做红毛的荷兰人,头发颜色深的葡萄牙人……

    有衣服穿得比较少,一块布包着的南洋人,衣着和明人特别像的越南(安南)人,戴着尖尖刺帽子的缅甸人,包头的马来人……

    “天哪,这里简直像是亚洲人的博览会!”

    本尼已经热得用扇子拼命扇风了。登上了雇好的辆马车,往潘家大宅去。

    *

    广州城。

    潘家大宅张灯结彩,豪华的宅院整饬一新,贵宾盈门。同文行宝号的牌匾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彩球,洒下许多金纸,门口的伙计在向客人们和路人们派发着一个个抱着铜钱的“利是红包”。

    两侧挂着两条中西结合的红条子,上面用中英文写着“恭贺潘氏子弟金榜登科。”“welcomeBEICfriends”

    原来是潘氏子弟潘有为中了进士。

    “原来是东家的潘氏子弟登科大喜呀!”马行空道。账房热情迎接了飞马镖局的一行人,二人寒暄,陈账房道:“那是,我们东家在广州开办学馆,鼓励潘氏子弟读书呢。总算不辜负我们老爷的一番心思,这商人虽然有钱,终究没有靠山,不稳固,朝中有人是最好的。

    若是有为少爷能当个翰林,我们潘家才算是光宗耀祖啦。”

    “师父,这条鬼画符上写的是什么?”徐铮好奇地问英文的红布条。

    “什么鬼画符!”马行空生气地打断了徐铮的话头,账房很会做人,一点没有不高兴,道:“西洋人不是来船了吗?洋人的商号来了个新账房,为了以后生意方便,我们老爷得认识人他们的人,所以也请了过来。

    你们不知道,我们东家老爷会说洋人话,所以都是他亲自见。”

    “师父,咱们还从没见过洋人呢!听说洋人长得丑,膝盖不会打弯,是真的吗?”

    马行空正被徐铮的低情商打败了:“嘘,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你看看人家大商号是怎么做生意的!”

    进到正堂,只见整个商号的中庭雕龙画凤,金碧辉煌,晃得飞马镖局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正堂中间是一只红木的圆桌子,上面镶嵌着螺钿,描着金边,红木的转盘周围摆好了一套一套花纹非常华丽精美的乾隆粉彩瓷器餐具,大小盘子套娃似的叠着,密密麻麻的曼荼罗花纹,用的是非常鲜亮的蓝色和金色的颜色。连勺子、筷子上都烧着粉彩图样,盘子中间画着一簇簇的玫瑰花、蝙蝠纹、寿桃。算是一种中西结合的审美。

    特别的,有几套餐具旁边还摆着刀叉,这些刀叉的把手也描了花纹,简直是繁冗奢靡到了极点。

    (粉彩瓷器是乾隆时期流行的宫廷用的瓷器,是一种低温釉,开发时期最晚,颜色非常多样和鲜艳,工艺复杂。)

    主厅还摆着几桌,餐具次一等,用的是康熙五彩。康熙五彩的年代要早一些,颜色没有粉彩那么多样,但胜在高雅写意,颜色清淡悠远,更为文人所偏好。

    “您老,这边请。”账房将他们引至侧厅的偏席,这里虽然也是圆桌,但餐具一看就是更次一等使唤的,用的是普通的青花瓷器——虽然如此,这些青花花纹精美,也都是上上作品。

    “等等,为什么我们没有落座主宾?你这是瞧不起人呢?”徐铮又大声嚷嚷。

    陈账房非常有眼力见地和稀泥道:“这洋人吧,没有审美,我们中国人以水墨清淡为美,这洋人非要大红大绿,我们主家要将就洋人,只能哄哄他们。”

    其实,东印度公司一年能和潘家达成数十万两乃至数百万两的交易额,潘家就是靠垄断谋生的,当然会将东印度公司奉为上宾;此时飞马镖局只不过是物流公司,是潘家的乙方,在资本主义思潮下,钱才是重要的,如何期待他们能对“江湖英雄”施以最高的礼敬呢?

    快意恩仇、侠光剑影,一诺千金、士为知己者死,都不过是武人们所幻想的世界罢了。

    马行空拉开了徐铮,对陈账房道歉,道:“小孩子不懂事,我给你赔个不是。春花,你过来。”

    马春花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陈掌柜!”人见人爱的马春花叫账房眼前一亮,账房道:“马镖头,这你你家千金?我正有一件事情,我们老爷待会派发利市,想找个小童子给诸位贵宾送上,正好麻烦一趟马小姐。”

    正说着,外面一阵骚动。

    “老爷来了吗?”账房殷勤地跟着仆人呼啦啦地跑出去。

    “洋人到了,洋人到了,潘老爷下来迎接啦!”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朝外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