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花福康安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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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和“姣婆遇到脂粉客”有什么区别(中)

    阿日斯楞伺候服饰福公子歇息,看福公子心不在焉、辗转反侧,竟真叫一个乡野女子勾得魂不守舍?

    阿日斯楞知道福公子对马姑娘有意,只是行军路上不便,不知公子是个什么态度——于是试探问道:“三爷,轿夫、随行皆已在庄子外面就地扎营休息,陬邑伺候得很好,给养已经补充充分,是否明日开拔?

    三爷若是喜欢这福地,也可多停几天,让兄弟们养精蓄锐。”

    福公子双手正在摆弄一柄玉箫,若有所思,他突然惊醒,道:“不行,行程一天也不能拖,最迟明日傍晚,热气一去,趁着夜色凉爽就出发。”

    阿日斯楞道:“三爷看上那个汉人女子是她的福分,奴才去和县太爷、她老爹一声,叫他们今晚就把她送过来,伺候爷!”

    福公子笑道:“阿日斯楞,你当这是你们蒙古抢亲呢?汉人讲究情调,用强反而不美。”求美人不得,如百爪挠心,他眼珠一转,绝不肯放弃,“这姑娘故意说些疯话,当是有求于我,她肯定还会再来的——只是,她所说之事,究竟是何意呢?”

    心下不禁沉吟,这凉风习习、花香松涛阵阵,枕香衾软,一切都恰到好处地撩动人的情丝,竟无美人在侧,实在是叫人思之如狂啊!(哥们被任命为云贵总督这年只有二十七岁,精力很旺盛)于是道,“阿日斯楞,县太爷不是说准备了班子吗?叫乐师进来,今夜夜色如水,本公子正有雅兴,要票一段。”

    阿日斯楞道:“三爷要票哪一折子的戏?可要勾脸?”

    福公子道:“我堂堂福三爷拿捏一个乡野女子,还要勾脸?去,点《长生殿》的密誓和重圆,叫正旦上来配唱。”

    ***

    马春花迷迷糊糊睡到傍晚,听见隔壁花园中传来一段如泣如诉的萧声,然后是丝竹之声。她起身揉揉眼睛,发现由旧庄通往新庄园的夹道的两道都打开了,花香、乐声和灯光从两道门缝中流露出来,似在吸引她前去一看。

    马春花朦朦胧胧地推门进去,发现花园中上了灯,一串串灯笼透过盛开的海棠花,像是夜中橙色的铃兰花,将隔壁花园照的灯火通明,像是一个朦胧的梦境。

    而那个五彩雕花的戏台之上,正在上演着一场如泣如诉的悲欢离合。

    她抱着自己的腿席地坐下,有些出神地看着这出《长生殿》。

    以前她从文学资料上听说过这出戏,可是从来没有完整地听过——她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在这出折子戏还是“流行文化”的时段,听完了这些凝结着诗人天纵才华的唱段。

    唐皇杨妃山盟海誓,渔阳鼙鼓动地而来。

    台上头面齐整、凤冠华服、妆色俨然的正旦和并没有化妆,换了一身紫袍,面如冠玉的贵公子都以折扇遮脸,对面唱着海誓山盟,他的声音清澈高亢,一听就有功力,是老票友:

    “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不恁争。百年好占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反悲哽?[移坐近旦低介]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他虽然按照做科靠近了台上的正旦,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也许是跨越时间的伟大文学艺术打动了她,也许不是。

    文学艺术那么美,可那根本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琐碎而残忍,卑鄙战胜了高尚,冷漠战胜了热忱,自私战胜了牺牲。每一次,每一次。

    在个人情感和时代命运之间,单独的个体如同暴风雨海面中的塑料小球,只能无助地随波逐流。

    只有台上那个玲珑的琉璃世界,那个属于艺术和幻想的世界依旧被粉饰得是如此美好,依旧歌舞升平。

    旦角唱道:“提起便心疼,念寒微侍掖庭,更衣傍辇多荣幸。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凭。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抵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长门孤寂,魂销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

    而台上的公子穿着清人的马褂扮演唐明皇,就像自己也在扮演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那样讽刺。

    听到这里,马春花的心突然被穿越千年的诗人哀愁所擭住,一串透明的泪珠从她的大眼睛里珍珠似的滴下,砸在花园的地面上。

    福公子一步步从戏台上走下,朝她靠近,那眼神炙热而如泣如诉,走到近前,他伸手抚摸马春花的脸。

    马春花能感到对方身上的体温,他们二人的荷尔蒙都在急剧飙升,这场一夜情恐怕是躲不过了。

    “公子,是你勾引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对方温和、情意绵绵地道:“关关雎鸠,诗三百曰思无邪。我为姑娘,思之如狂;姑娘的眼泪,可是为在下而流的?”

    男人啊,下面硬的时候,心就软,下面软的时候,心就硬。福公子看到美人近在咫尺、垂泪盈盈、唾手可得,已经是急不可耐,恨不能为美人而死,说话也不忌讳起来。道:

    “在下只愿得到姑娘青睐,宁愿百死,宁肯不要公侯与王爵。”

    马春花突然打了个战栗,好像叫人迎头扇了一巴掌似的清醒过来,她懊恼得叫道:“什么?!我真看错了你,你、你竟然是个玩物丧志的东西!枉我从紫光阁功臣里把你扒拉出来,

    不行,你要是不打仗了,我要你干什么呢?”

    那福公子吃了一大惊,心中十分懊恼没能得手,又碍于面子不能发作,一双手紧紧捏住折扇,捏的骨节都发白了。马春花心中叫道不好,像是真的把他惹恼了。

    和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不同,人一旦触及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事关自己的荣誉和尊严,就会变得非常敏感起来,平常什么人敢跟他这么说话?都是别人跪着巴结他、恭维他,千尊万贵的福三爷哪里受过这样的排揎?

    想在大金川他身先士卒,不顾枪林弹雨冲在一线,金川藏人的鸟枪子弹擦着他的棉甲嗖嗖地飞过去,他都没有后退一步,因为他相信子弹会畏惧真正巴图鲁勇敢的灵魂;攻打乌木屯的时候,金川的山和刀子一样尖锐,夜里从山梁上往下一看,高得让人头晕,人脚下一松,就叫山顶的风吹下万丈悬崖不得超生,就这样他带着骆驼、辎重硬是一夜急行军六百里,将红衣大炮和火药、炮弹架在了乌木屯后面群山的制高点上,控制了胜局——我只不过想泡个妞而已,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质疑战功!

    福公子求美之心一扫而光,将折扇啪地地一声摔在地上,扇骨全都折断:“你个不解风情的无知贱人,摇唇鼓舌,战士保家卫国,在阵前死生相搏,能囫囵个回来已经是佛祖保佑,一点风花雪月算得了什么狗屁。关于打仗,你懂个屁!

    阿日斯楞,把金川得胜图给她看!跪下!”

    马春花被阿日斯楞按住跪在地下,强行看着一幅幅西洋人的铜版画草稿,上面还有描述战役的题跋,马春花吃力地读道:“罗博瓦什么高四峰,互为拥危石锁岩,山牙水什么滑……”

    福公子面无表情地更正她道:“岈(上山下牙)冰(氷)岩(巖)滑。——你还好意思说我玩物丧志?”

    马春花跪在地上,脸上表情懊恼到了极点,羞得整个脸和耳朵都红了:“民女无知妄言,求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福公子抻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原来求欢被拒,心中恼羞成怒,十分不快;但反过头马春花就出了个大洋相,也算扯平了。他登时觉得像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心情非常爽快,这种突然的释放在他压力山大的救火队员般的生活中,也算是一个出口了。

    他摆摆手道:“罢了,马姑娘起来吧。”他叹了一口气,感叹春光如箭,须臾即逝,道:“马姑娘,路程紧急,明日我就走了,我们以后恐再不会相见。陬邑县办这个场面,准备酒席,也该花了不少钱,阿日斯楞,去我轿上取银子两千两,赏给县官,以示我的感谢,叫他一定记得给主家租金。

    能相遇是个缘分,你既喜欢这出戏,就让他们唱完吧。来人,上茶点,叫戏班接着往下唱。我陪姑娘看完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