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樊鬼使神差地把小鹏留了下来。
他们在这处荒废的住宅清理出一块空地,当作了临时的家。家的设施很简陋,一只破炉子——不知道是在哪里找到的(难用的很),简陋的小棚子——江樊就地取材搭的(随时可能塌),杂草铺的地面——睡地上至少不会太冷。
夜晚的黑色衬布下,明热的火苗在猩红的炭上舞蹈。
“你现在这个年龄,不应该是在读书吗?”
江樊怕火,眼睛便往小鹏的身上落。
温暖的光晕里,一只小手,熟练地添着柴。
“少跟我套近乎。”他听到小鹏冷冷一笑,“你不也是吗?”
听到这话,江樊丧气地垂下了头。是啊,厨师长曾经说过,江樊的同龄人,此时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奋笔疾书,千军万马过着独木桥……
江樊知道,在小鹏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
冲动——将遭遇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的脑海里酝酿。
可是他并没有开口。
“难得的好日子。”小鹏的心情似乎不错,“既然留下来了,我也不白吃你的,就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江樊不想听,也只好由着小鹏的性子,让他自顾自地讲。
“无边无际的可能中,有辆载满乘客的列车。列车上的每一个人,有权改变窗前的风景……”
列车的轨道,像是在卷起来的白纸内,画了一条黑色的线——
每分每秒都有无数个岔路口。无数条轨道,意味着无尽种可能。
然而,这条线不能回头,也永远跑不到到纸的背面。不论乘客怎样控制,它最终总会回到原点。
像这样的列车,有无数列。
我们无法用时间去衡量这一卷白纸的循环。但我们知道,笔会对纸张产生磨损。黑色的墨痕,最终会将纸张浸破,露出背面的空洞。
在使用的过程中,这卷纸开始了衰老。
坠入空洞的车,会将乘客抛向周围其他的可能性中——全部转移到其他车上,或是分别上了不同的车次。
有的乘客,在原先的列车坠毁以后,搭错了车。
他没有买过票,车上没有他的位置。突然间出现在车上的他,干扰了列车的运行。
在车上的其他乘客浑然不觉——
因为,那位没有买票的旅客,会成为车上的任何一人……
到了这里,江樊听得有些发呆。
在小鹏的讲述中,他看到银河上的星星纷纷化作流星脱离轨道,坠向遥远的深空。
“喂!”
突然,他被掐了一把,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小鹏的眼睛,像两颗黑青色的玛瑙。
“……我瞎编的,你怎么像是信了呢?”
说完,小鹏便扑哧一声笑了——整齐的牙齿,石榴子一般晶莹剔透。
江樊把头别了过去,咽了口唾沫。
深夜,柴草毕剥作响。几声枭鸣,在远处的山冈缭绕。
耳朵痒痒的,有股温柔的暖意。一句悄悄话,紧赶着钻了进来。
“欸——惊天大秘密:故事里搭错车的人,此刻近在眼前……”
江樊可不买账,伸手就把小鹏挡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哄了。
发现吃了闭门羹的小鹏一脸委屈,江樊这个榆木疙瘩,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累了,睡觉。”
“嘁。”
江樊倒在地上,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起身时,发现小鹏已经蜷曲着睡熟了。
他微微一笑,躺了回去,睁眼看着今晚的夜空。
小鹏——
答应我,不要再去偷东西了。可以吗……
……
……
“抱歉,我们不雇人了。”
镇北的小饭店里,老板无奈得直摆手。
“我们和镇中心可比不了。咱的顾客基本上都是高速上跑长途的货车司机。靠着这点儿人,本来就挣不到多少钱,再雇工属实是划不来了……请回吧。”
这里已经是江樊去过的第七家饭店了。他无奈地出了门,背着手望着刺眼的蓝天。
老师傅的下落很难得到消息,钱却总有花完的时候。他是老实人,绝对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于是他很早起了床,到镇上去碰运气,希望能找一份谋生的活计——
运气不是很好——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江樊擦了把汗,丧气地往回走。
就这样一步一步在公路的人行道上挨着。一辆一辆的货车,从江樊的身边轰鸣而过,卷起闷热浑浊的泥尘。
从这里穿过马路去,再走一段路就是老师傅的院子。
刚进那个荒凉的院落,熟悉的味道就钻进了他的鼻子。
“用电磁炉的时候,你必须翻得快一些。这电的东西性子比火要烈,掌握不好就容易粘底糊锅。”
老师傅的教诲,此时回响在耳畔。
是葱炝面!
他循着味道走过去,看到小鹏正在狼吞虎咽。
地上还放着一碗——应该是特意给他留的。
“你从哪里搞来的?”
“嘿嘿!平安路10号,云和斋。”
“那可是镇中心!”江樊惊讶地看着小鹏,心提到了嗓子眼,“你去那里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小鹏给他递了筷子,脸上神秘兮兮的,“你先吃吧,吃完了我再说。”
见他卖了关子,江樊将信将疑接过筷子。
骨汤的鲜味混着微糊的葱香,细腻的面条口感软弹利落。
这熟悉的感觉,是……
“葱比较娇气,放得太早汤会发苦,放太晚味道过重。江樊,好生记住……”
不用说,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艺。
“这家店我去了很多次了。门脸不大,饭菜很香。最重要的,是店里面只有老板一个人——”
“——喏,客人一多,他根本忙不过来。你看——”
小鹏掏出一大把零钱,展示起来就像是拿了面鲜明的旗帜——
好一副春风得意!
江樊当然知道小鹏做了什么。
发现钱没了的饭店老板,该有多么心痛!
看着小鹏灿烂的笑脸,他只觉得恶寒。
江樊一把夺过钱去——涨红的脸,酸涩的眼眶,难以平复的呼吸——就像是刚刚经历了刻骨铭心的背叛。
“滚。”
什么?!
“滚!”
为什么?
小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笑容消失了,眼睛蒙上了厚厚一层阴翳。
昨天发生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么?
哗啦——
两碗面泼进了火堆,炉子被踹得伤痕累累。火星四处飞溅,溢出滚滚的烟。
“呸!”小鹏狠狠啐了一口,伸手掏出口袋里的那沓钱,愤愤扔到江樊的脸上。
豆大的泪水,在他的腮边滚落——
他走了。带着委屈,带着愤怒,带着铭心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