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往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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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威炮台(续2)

    五

    今天晚上是蟋蟀家的精彩——蒸龟蛋,炖老鳖。

    鳖鱼就是蟋蟀在官井头网来的。大锅,柴火,风箱,小板凳,蟋蟀在灶下烧火添柴拉风箱,有条不紊,一会儿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主管他姨把拾缀好的老鳖倒进锅里,从小缸舀了一铁勺自做的大酱,扔一把香葱,丢两瓣小蒜,用勺子慢慢地搅。他姨父拿出冼干净的海龟蛋,擦了擦,轻轻地放在热锅蒸圈上。氤氲的蒸汽里,那些海龟蛋像一串珍珠,整整齐齐的,好看极了。紧急着大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蒸汽在锅盖上冒圆了。蟋蟀便抽了抽硬柴,灶底下的火变得平顺,温柔,由着小火慢慢地炖。一家人配合默契,像共同完成了一场演出,各有角色,各司其职,真好!

    锅里冒出喷香的鲜味和海龟蛋的香气,撩拨的人心里发慌。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光想往锅跟前走,想掀开锅盖瞅瞅,那锅里变成了什么。晚饭的桌上还有油榨泥鳅,脆干的带鱼,松散的橄榄菜,它们都是蘸酱用的。酱是黄豆酱,刚从沙滩上摘下来的黄豆浸泡的,揭开酱缸,噗噗地冒泡,酵发得火候正好。我捡来的蛤蜊被主管他姨打开壳,蒸熟后放在碗里,摆在我跟前,蛤蜊壳太大了,吃得时候够不上嘴,只好用勺子挖。这个大蛤蜊让我落得了个偷得名声,想想真划不来。

    海龟蛋与炖老鳖是同时熟,同时起锅的,夕阳照在饭桌上,白白的海龟蛋和太阳光糅合在一起,美丽动人,不像人间之物,却又是人间之物,让我激动的不行。海鳖的软壳已经炖烂,不再咯牙。老鳖肉也被酱汤煨得细腻入味,夹一块肉放进嘴里,先嘬汤再吃肉,人间美味啊!在以后的曰子里,我走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鱼肉,红烧的,清蒸的,侉炖的,油煎的,水煮的,生吞的,觉得还是在珠江边的海鲜地道。吃了一回,让我好长时间都不能忘记。

    这晚上,我吃得不少,肚子里至少装进半个海鳖肉,我不敢吃鳖头,怕它们进肚子里造反,咬我。真要那样,我怎能敌过它们!海龟蛋我只吃蛋黄那部分,扑哧,又脆又酥,吃几个都丢不开手。至于那蛋白,蟋蟀很主动地接受了。

    吃完饭,主管和他姨父在炮台边聊天。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姨不说话,坐在一旁用针缝鱼网,笸箩就搁在她脚底下,她一边补鱼网一边搓麻线。麻是他们家自己种的,收下来剥皮,晒干,用手搓,结成小细绳儿,补鱼网正合适。他姨父看我对那些小麻绳感兴趣,拿起膝盖板说,小伙子也得学着搓麻绳,学会搓绳后就会结鱼网,到时,江里、河里的大鱼、小虾什么的,想吃你就吃过够。

    我说我不会结网,连我们公司经理小张都不会,他们不习惯在江河里捕鱼。有一次在太平河里钓鱼,被厂长发现了,一顿臭骂,连钓竿都给扔了,鱼没吃着,差点掉进河里。

    他姨说,那是你们公司,规矩特别多,我们这儿,人人都会网鱼,林老板家挖了一个养生池,里面的蛤蜊多得象天上的星星,随便拿网网一下,就是一船舱,据说那次林老板的渔船漏水,硬是在那些堆积如山的蛤蜊身上划过来,船里水位一点都没有升高,更没沉下去。

    他姨顺手递给主管一束麻,主管接过去,很内行地在腿上搓了两下,一条细绳便出来了。我没有想到主管还会这功夫,在公司我没见过他搓麻,到虎威炮台他使出来了,回去我得把这情况反映给厂长。

    主管他姨问他姨父,海豚喂了没有,他姨父说,下晚后往池里扔进一袋小黄鱼,早晨蟋蟀放到江边吸新水了,回来时肚子里吃得圆圆的。他姨父对主管说,海豚在这里只能搁池里养,虎威炮台江边到处都是养生池,海豚一入江,吃了谁家的鱼虾都不合适。他们家的海豚是在广西北海海洋馆运来的两只大海豚,估摸今年年底也能表演了,到时请我们去观赏。

    我立刻想起了海豚顶球的滑稽动作,使劲揉了揉眼睛,好象听到前面观众的鼓掌声。

    蟋蟀拿着柳条在编筐,天渐渐地黑了,海边没有电灯,也没有油灯,借着海水微弱渔船灯火反光还能模糊看得到隐隐约约天地轮廓。蟋蟀说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能编筐,编筐是凭感觉,不是靠眼睛。蟋蟀让我猜现在他编的是什么筐,我说肯定是带提梁的圆筐,就象挂在树上晒鱼的那种。蟋蟀说不对,他手里编的是瓶筐,就是口小、身子大的筐,我想蟋蟀编的筐一定是装太平河泥鳅的那种了,这种筐背在身上既舒服又适用。

    主管他姨要到后院里剪海鸭翅膀,她说今晚再不把海鸭翅膀整出来,海鸭便又会去江水里下蛋,不是怕人偷,是怕海豹糟踏。他姨夹着衣裳走出去,大海鹰跟在后面,它是值夜的主要成员。我透着篱笆看着外面,海边黑洞洞的,只听得海浪轻轻拍打海面的声音,象一只大海鲸在洗澡的声响。黑暗中有一只绿眼忽闪过,主管朝这边挪了挪身子,扣了被海风吹开的衣领。他姨父说,窜过去的是海鼠,它惦记着咱们后院池里上水的沙虫。

    蟋蟀说天黑前已经把池里的水灌满了,周围的铁丝网门巳上了锁,海鼠那双小爪想扒也扒不开。

    一个海边的小野物,主管他姨父叫它的小名海鼠,蟋蟀叫它大名为海鼬,就象有人叫蟋蟀,有人叫强国一样。我问海鼠是啥模样,是不是像书上画的海豹一样。蟋蟀说,海鼠细长细长的,大概有一尺来长,它有缩骨法,多小的洞口它都能钻进去,是偷海鸭蛋的高手。我让蟋蟀抓几只看看,蟋蟀说,还几只,我一只都抓不到,那东西鬼精鬼精的,带着几分仙气,不能招惹。

    蟋蟀告诉我,有一天夜里他从海边回来,月亮照得沙滩亮晃晃的,连沙滩上有个小石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他看见一只海鼠在沙堆上立着身子对着月亮手舞足蹈,蟋蟀问我,你知道它在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海鼠的事我怎么知道。

    蟋蟀说它在拜月亮。我问海鼠为什么要拜月亮,他说,海鼠与海狸一样,老到一定岁数就成精,它们不停地修炼,炼到一定火候,就能随意变化,变成美女,变成老头什么的,不过,海鼠的道行比海狸低多了,海狸能炼丹,海鼠不行。

    我说那晚上应该把那只海鼠象捉鳖一样捉回来,蟋蟀说,那轮到我捉,还没有等到我靠近,那海鼠就打了一个喷嚏说,呸呸呸,晦气,今儿个不该出来

    我问为什么,蟋蟀说,我搅了它的好事,它还得再炼五百年。

    可怜的海鼬!

    有股轻微的海风从炮台南边吹过来,挟带着丝丝的海水味,树叶没动,草也没动,但是我感觉到了。远处就是虎威炮台,虎门人把它叫做镇威炮台,那古炮静静地立在那儿,象一根船上的桅杆。我再朝前看,看到江上有一些模糊的船影,隐隐约约有一些亮光,那是晚归渔船的灯火。看头顶,天空满是繁星,牛郎织女遥遥相望,包括牛郎担子里的两个孩子,两个忽闪忽闪的小星星都显得很亮。又粗又壮的银河,惚惚恍恍,密密匝匝,横亘琼宇。想那浩荡大水隔断牛郎一家人,母亲和孩儿再也不能相见,真是让人心酸。他姨父说,你在看银河吧?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记着,银河调角,棉裤棉袄;银河分叉,单裤单褂。将来你成了家,你就知道,什么时候给孩子添什么衣服,得看天,银河会告诉你。

    我问主管姨父,什么是调角,他说,就是调了方向,比如现在,它是南北走向,是夏天,一旦它横过来了,就得穿厚衣服了。我问现在银河是调角了还是调叉了,他吭唧了半天说好象正在调角。

    其实主管他姨父也说不清。

    江边的海浪声一次高过一次,满世界似乎都成了它们的声音,每一次海浪声都夹杂着浪花击打岩石的声音,宣告地球的自转,包括那只海鼬,它们使黑夜的古炮台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灵动,充满了诡异和未知。我对蟋蟀说,明天你领我去看虎威炮台的大炮。

    蟋蟀说,那些大炮有啥好看的,黑不流秋的,生满了铁锈。

    我说,生了锈也是古炮啊,在虎门镇,有炮台的也就是这儿。

    蟋蟀说,台球城不好玩吗。

    我说,台球城在路东,要出沙角。

    蟋蟀想了想说,我带你去看大炮,你得带我上康华台球城,我要去看打桌球。

    我满答应说,没问题。

    前年,我跟着厂长连着打了两回台球,把细节跟蟋蟀说了,他很期待,日日盼望能玩一回。虎门镇的居民喜欢热闹,康华台球城是香港人投资的,所以每年的台球城都有一场正式的比赛,为这个,台球城早早提前准备了,同时香港也要派人参赛。到了后来,香港人与内地人合资,但台球城赌球规则没有改变,老百姓图个欢乐的劲头什么候都是一样的,不管投资人是谁。我们公司业务经理小张,最喜欢在康华台球城舞弄,有时候连晚饭也不吃,也要去捣他一桌,好在台球城离我们公司近,我们公司就在路东街道旁,出门就是台球城,几步路的事,跑去又跑回,锅里蒸得螃蟹,还没有到火侯的时间。

    正式比赛那天,台球城前面搭了雨棚,铺上红毯,门前人头攒动,密不透风,千万人鸦雀无声,静等比赛开始。时辰一到,鞭炮声锣鼓声震天而起,先有礼仪小姐托盘而出,婀娜多姿,剪彩之后两旁站立,又走来了几个裁到人员,表情严肃又显得庄重,接着锣鼓声中参赛队员鱼贯而入,挥手致意,笑容可掬。参赛者与观众亲切握手,一边握手一这向观众赠送签名照。拿到参赛运动员签名照片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人群纷纷向前拥,把后面的场子让来,所以,有经验的观众一开始都往台前挤,在后头就拿不到签名照了。比赛结束以后,冠亚军还要进行一场热身表演赛,并邀请观众互动,分享获奖荣誉。整个过程,无异于一场时髦的晚会,参赛人员服装艳丽,技术精湛,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蟋蟀拿笔认真地在石头上记下“正月三十,台球城比赛”的字样。

    六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我就起来了,睡不着了。为什么呢,水汽太多,潮水整宿在耳边响,呼拉呼拉,你刚一迷糊它就来了,刚一迷糊它就来了,成心让你睡不着觉。海潮夹着鱼腥气,不时钻到鼻孔里,弄得鼻子到处都是鼻涕,拧干了又来。海边一切不是全好,比如鼻子里的这股鱼腥气,怕几天都不能恢复。主管和他姨父在熟睡,他们白天谈个不停,比这海水涨潮的声音还要烦。

    我这么早起床,不知道干些什么,来到沙滩边,沙滩上有些凉,石头上有潮水。主管他姨父家养了一些藕,那些荷花早也结成了莲蓬,经过一夜的歇息,都很精神抖擞。海边的那些海带正随着潮水来回摆动,象婷婷舞女的裙。把海带釆回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可以当旅行的干粮,这是康华彩印厂员工教给我的,原来他们应该教给自己厂的员工,谁想到那个厂就那么快破产了,想起那个关了门的彩印厂,心情儿有点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江上的浪花开始泛红,就连沙滩上也染上了胭脂的颜色。房子,渔船,礁石,小岛在浪花的渲染下象画出的一般,都映着红。小岛旁边的浪花最亮,我知道,待会儿太阳要从那边升起,“日出江花红胜火”,一点不错。很快,海平面上冒出一个亮点,那应该是太阳的脑门了,太阳的脑门一窜一窜的,窜一下高一点儿,似乎不忍和大海分离。我的眼睛花了,只是感到一个大鸡蛋黄在上上下下地抖动,跟小岛若即若离。

    蟋蟀从院子里跑出来,大海鹰也飞过来。蟋蟀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看日出。

    就这么一转脸,没盯住,太阳就跳出了小岛升上了天空。海滩一片金光,连风吹动船上的白帆也带着金属的声音。光明中,迎着太阳,沭浴着晨光,我感到自己变得清澈透明,好象能飘起来一样。抬头看,大海鹰的表情变得十分神圣,阳光下它的一双眼睛很亮。我觉得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我得像厂长一样作一首诗,才对得起为我而升起的太阳。厂长爱写诗,看月亮写诗,看渔船写诗,看小桥写诗,他随身带的笔记本里几乎都写满了诗。现在我看到了太阳的升起,怎能没有诗歌相佐,而让太阳孤寂地上天呢。

    我说我要为虎威炮台写诗。蟋蟀说,那你就和龙王爷一样了。

    我问此话怎讲。蟋蟀说这事林老板知道,林老板说,有一次龙王爷南巡,走到这里,正好看见日出,望着这光芒万丈的太阳,龙王爷很感动,回到海龙宫便写了一首诗,说这里就是虎门,后来,渔民便把这儿称虎门镇。

    我说林老板怎么什么都知道?蟋蟀说林老板以前信基督教。我说,他怕是连基督教的门都没迈进。

    蟋蟀说,有可能。

    我让蟋蟀带我去看虎威炮台,蟋蟀说我身后就是。我回身看,这哪里是什么古战场啊,不过是一门生了锈的大炮筒摆在那儿,炮口有个不易觉察的小缺口,露出古铜的内胆,炮筒下面是四个大螺丝钉,固定在木板上,木板是重新刷的漆。炮塔旁边有一块大青石,据说是装火药用的,炮座下面,有一个长长的细管儿,是专门用来点火的。这只锈迹斑斑的炮筒,看不出它的威猛。我说炮台前面应该有工事,还有个瞭望塔,瞭望塔上有安装好的望远镜,那才叫炮台。蟋蟀说,他不知道瞭望塔,也没见到过瞭望塔。这个大炮不是打洋鬼子军舰的炮,是防御鬼子登滩的火力点。我说这么重要的军事要地,只摆这么一个大炮,太委屈了。

    蟋蟀说,比销烟池那炮强多了,那边的炮筒还不及这门大炮的一半长。

    走进销烟池,池周围长满了荒草,有的草超过半人高,地上堆满了垃圾和碎石,一条腐烂的大鱼躺在台阶上,被一群蚂蚁包围着……,销烟池一边石块塌了下去,北边的石阶上,立着一门小炮,只有炮筒,没有炮座,我问这炮怎么开火,蟋蟀说,林老板说过,开火时用车子推着走。

    又是林老板。

    我说,虎威炮台的那个大炮不也可以开火吗,这个小炮是干啥用的。

    蟋蟀说,怕是那门大炮是个哑炮,这个就可以延续了。

    我分不清虎威炮台指的是哪一个大炮,蟋蟀说应该是那个长炮,但是不是哑炮他也说不清。

    我对虎威炮台十分失望,它打破了我对古战场的认知和憧憬,这门生锈的大炮让我领蟋蟀去台球城的决心更加坚定,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现代人是怎样快乐地生活。蟋蟀虽然会抓鱼,会编筐,但认知毕竟有限。

    早饭后我和主管就要回路东了,蟋蟀搬来昨晚编的筐,果真是很漂亮的瓶筐,筐里装了晒干的海贝,紫菜,海带皮,还有几条罗菲鱼,海鲜之外还有半袋子鱼皮粉,二十个海鸭蛋……。这些东西,真够我们拿的。

    主管他姨和蟋蟀将我们送到沙角路口,路上,蟋蟀追问我作的太阳诗。我说下回来了带给他看,蟋蟀说等不到下回,他就会跟他爹去虎门,去台球城。

    他母子俩看着我们坐上摩托车才离开,大海鹰追着摩托车跑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