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年（1422年）一月。

    从溜山国（马尔代夫）出发横跨印度洋前往麻林国（肯尼亚马林迪）的大明宝船分舰队遭遇飓风。

    时值深夜，伸手不见五指。

    飓风尖锐的呼啸声令人毛骨悚然，如山般的狂涛巨浪不断涌过船只。

    霎时，船队所有的灯笼全部熄灭。

    只剩下狂风的呼啸声和巨浪猛击船只的啪啪声。

    所有船只上的通道、炮口全部关闭，全部人员都蜷缩在舱室里瑟瑟发抖，佛祖、上帝、妈祖成了他们此时正在不断念叨的名字。

    “沧浪”号是分舰队中的一艘战船，时下监军都知监内使洪兴、副千户闵复以及近四百士兵、工匠、随员都紧紧抓着船舱里的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在船只上下左右的剧烈摇晃中心胆俱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只的摇晃幅度似乎小了许多，洪兴和闵复见状都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宝船队第六次下西洋，与前五次一样，每艘船上都配有宦官监军，大中宝船、坐船都有少监以上高级宦官，但普通战船则只有内使、火者这样的普通宦官。

    洪兴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宦官，长得眉清目秀，若不是大太监王景弘的义子，又通晓大食语，阖船人员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

    而带着三百六十名士兵的副千户闵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风平浪静以及船队都聚在一起的时候，或许还会对这位监军礼让一二，但眼下这光景显然对他充满了鄙夷。

    洪兴此时还趴在地上紧紧抓着一块舱板，而闵复早就坐了起来，挺胸凸肚，一手扶着连在甲板上的木椅，一手则紧紧握着雁翎刀。

    “嘎”

    首层甲板的通道打开了，一束期盼已久的阳光直射而入。

    “哗”

    全船人员都欢呼起来。

    听到欢呼声后洪兴才战战兢兢爬了起来，虽然船只所有与外界联系的通道都在暴风雨抵达的那一刻关闭了，但舱室里依旧涌进来大量的海水，洪兴的全身也湿透了。

    当他爬起来时禁不住索索发抖。

    闵复继续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不屑，直到一个人的到来。

    按照宝船队的规定，洪兴才是“沧浪”号的最高首领，副千户闵复、火长祝世博、锦衣卫百户李远都是他的手下。

    但闵复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除非李远与他在一起的时候。

    来的正是李远。

    与洪兴相比，李远虽然也才二十出头，不过他是开国元勋后裔，虽然祖上也只是一个男爵，他也是庶支，但毕竟是元勋之后，而且李远武艺高强，寻常又极为冷静，连闵复也很是佩服。

    闵复不服洪兴，但对锦衣卫还是很畏惧的，见到是他，立即站了起来。

    李远见状便明白了，他对着闵复说道：“还请副千户出去避让一下”

    闵复当然不乐意，他是副千户，这艘战船的实际指挥者，这间舱室平时也是他的公房（船长室），让洪兴进来住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现在还让他出去他岂会乐意？

    不过在见到李远眼里闪过来一道寒芒后他还是走了出去。

    对于李远，洪兴还是很感激的，不过嘴上却说道：“还不服侍咱家更衣？”

    李远倒是神色若常：“遵命”

    服侍洪兴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后，李远顺便将窗户打开了，窗外大片阳光透了进来，船只虽然依旧摇晃不定，但已经是洪兴认知中的正常光景了，阳光、浪涛声、鸟叫声更是让他全身舒展起来。

    “茶水呢？”

    洪兴问道。

    李远回道：“公公，时下全船上下正在清理积水，茶水恐怕还要多等一些时候”

    “混账！”

    洪兴却不想等了，脱口大骂道。

    李远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说道：“要不我去瞧一瞧，看老王在作甚？”

    老王是船上的厨子头目，洪兴正要点头，突然又摆了摆手，“祝世博呢？如今我等到了哪里？”

    祝世博是麻林国一个华商与当地大食女子的儿子，通晓汉语、大食语、波斯语、印度语，又长期跟着大食商人往来于大明与麻林、大食、波斯之间，精通航海和贸易。

    宝船队里担任火长（驾驶长）者几乎有一半都是外聘的这样的人，祝世博还好，他身上还有一半华人血统，其他的火长几乎都是大食人、波斯人。

    与李远一样，拿着高薪的祝世博对洪兴也是毕恭毕敬，平时洪兴对他两人也十分依仗。

    李远回道：“风暴刚起的那一刹，祝世博冲到甲板上去指挥卸帆，那之后职部便没有见到他了”

    洪兴心理一凛，他虽然有些跋扈，但也是知道祝世博的重要性的，顿时也不要茶喝了。

    “走”

    两人走出了船舱，甲板上已经站满了正在晾晒衣服的水兵，有的还脱得赤条条的，见到洪兴两人后也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闵复也脱了个精光，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洪兴见了不禁眉头一皱，闵复虽然有些不乐意，最终还是勉强站了起来，他将一块白布围在腰间，然后朝两人略略拱了拱手。

    “祝世博呢？”

    闵复先是一愣，瞬即随口说道：“我哪里知道？”

    李远喊了一声，“祝世定！”

    这祝世博大食名字叫贾斯帕，后来被郑和改为祝世博，祝世定是一个地道的大食人，原名贾斯汀，是贾斯帕的副手。

    李远一连喊了好几遍，这才见到一个穿着大明军服，面目却与大食人毫无二致的年轻汉子从舱室里钻了出来。

    祝世定实际上才十八岁，却已经留了络腮胡子，见到是李远喊他，赶紧跑了过来。

    “洪公公、李百户，不好了”

    李远心理一凛。

    “不要胡说，什么不好了？”

    “火长不见了！”

    “啊？！”

    此时，不但是洪兴、李远二人大吃一惊，连闵复也一改刚才的疲沓面色凛然起来。

    “还愣着做甚？找！给我找呀！”

    洪兴大叫起来，甲板上的水兵这时倒没有阳奉阴违，纷纷向船舱跑去。

    沧浪号是一艘标准宝船队战船，分为三层，长约十五丈，宽约五丈，里面舱室众多，想要一下找到一个人也不容易。

    而火长祝世博是查看天气、海浪、风向、星象，指挥船只升降船帆、转向、抛锚、起锚、停泊以及与其它船只联络之人，宝船队的航海资料也在他身上。

    虽然他身上只按了个水师百户的职衔，但洪兴、李远、闵复都知道，想在茫茫大海上按照既定航线准确行驶，没有他是万万不能的。

    说完此话后，洪兴快速走到船舷边上，向四周眺望一番后面色愈发凝重。

    “船队！我们的船队呢？”

    李远、闵复也有所发现。

    他们这支分舰队一共有十三艘各式船只，但现在放眼望去，茫茫大海上除了他们这艘沧浪号便别无他物！

    此时如果有祝世博在，他会马上判断出船只航行的方向，但现在船只正往哪里航行，需不需要升帆，帆位与风向的夹角如何调整都一无所知。

    船上的水兵们自然也懂得一些观测风向和航向的手段，但首先也得要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才行，这样的能耐船上除了祝世博便再无第二人了，而祝世定虽然懂得比水兵多一些，但想要确定船只的方位也是力有未逮。

    小半个时辰后，水兵们都汇聚到甲板上。

    “祝世博不见了”

    闵复此时再也没了看洪兴不顺眼的神态，回道：“舱室每一个角落都找了，确实没有火长的踪影”

    洪兴与李远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之色。

    半晌，李远对着闵复说道：“当时跟着火长上去降帆的有哪些人？”

    一个水兵站了出来。

    “回禀百户，当时是我等跟着火长一起上去的，一共有十五人，降帆完毕后在下就是最后一个下去的”

    “火长呢？”

    “当时火长说还要观察一下，便让我先下去了”

    “完了，当时船只被涌浪撞得几乎要翻倒，火长必定不慎落入大海了，当时海浪如山高，根本没有可能重新回到船上”

    闵复绝望地说道。

    所有人都呆立当场，最后还是李远说道：“我记得在飓风爆发前火长曾说过，船只是由西北往东南行使的，那时距离麻林国大陆还有一千多里”

    “可惜暴风雨出现后，船只前后左右转个不停，现在也不知道是何方向了”

    祝世定却说道：“这倒是容易”

    “哦？”

    众人都看着他，眼睛里也满是希望。

    祝世定说道：“船只虽然剧烈摇晃，但船上针室的滴漏和沙漏依旧完整，当时大约是子时，按照滴漏和沙漏的显示，此时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左右，你们看......”

    说着他指着一个方向，一轮旭阳正在海边冉冉升起。

    “那里应该是东方，而我的后面则是西方，我的左边是北方，右边是南方，船只现在正在径直向南航行”

    闵复一听不禁大叫起来，“还楞着做甚？赶紧升帆，转舵，朝西边航行！”

    就在水手们手忙脚乱升起船帆，转动船舵时，只听“嘎”的一声闷响，船只又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嘎嘎”的声响不时传来，最后“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祝世定面色发白。

    “不好了，我们撞上了珊瑚礁！”

    李远定睛一看，只见海面上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些黑乎乎的礁石，在海浪涌过时礁石完全看不见，当海浪涌过时礁石就露出海面迟许，不过从远处看显然是看不清楚的。

    再看时，只见是一个方圆约莫十亩的环形礁石群，他们的船只已经大半驶入了礁石群内部，在礁石的托垫下，船尾高高耸起，将巨大的船舵也露了出来。

    “完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垂头丧气。

    “你们看！”

    李远却指着环形礁石群里面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