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就有哲人说过这样的一个真理：

    『生命诞生于世，便是死亡敲响倒计时的起点，但人们却歌颂新生，悲痛离去，明明一场马拉松的起点和终点，并无二致。』

    『尘归尘，土归土。』

    『死是万物的坟墓，是既定的命运，是无可更改的永恒，是无法枯竭的江洋大流，它亘古不变的矗立在那，仿佛无形的一堵高墙。』

    『但，死固然是无法跨越的终焉，但人们却可以选择在那堵终焉面前，以什么样的姿态结束一生。』

    『你是要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而死，而是像个懦夫一样哭喊着死去？』

    『好了，话就说到这里...让我看看，第三十四次无线电记录完成，发送中...发送成功。哎呀，被围剿的次数太多，都开始习惯丢盔弃甲漫无目的逃窜的日子了，希望这一次的临时阵线不要那么快被突破啊。』

    咔。

    音频中止。

    黑白色的微光点亮稚子神情呆滞的脸，勾勒出削瘦窄窄的曲线。

    “又是没有信息来源的片段吗...”

    他合上老旧的笔记本，叹了一口气。

    在伊甸园已经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绝大部分所需的知识和理论都学习完毕。

    只是，依旧没有『新世界』的任何信息来源。

    序列十三号不止一次在两年的时间中感到疑惑，但管理员小姐不提，他也没有兴趣提。

    “中午好，序列十三号。”

    “管理员小姐好。”

    “十三，今天有自己的打算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系统布置的课程已经大部分上完了吧？”

    “的确。”

    序列十三号含着中饭时的铁勺抬起头“既然管理员小姐没有要求，我就按着自己的喜好生活了，看看动画片，下下棋，学学高等数学...”

    女性的机械电子音声音略略迟疑“十三...没有想要，离开伊甸园的念头么？”

    “有啊。管理员小姐，你还记得你在我出生一年后送给我的礼物么？”

    “一盏星空仪，世嘉公司的产品。”

    “嗯。我很喜欢那件礼物，它让我知道了这伊甸园之外的夜空，是什么的模样，那么瑰丽而荒芜...让我见到了真实世界的残檐断壁，又怎么能不憧憬外面的世界呢。”

    序列十三号低下头歪歪脑袋，猛舀一勺没土豆色剂的补给食物“但是...管理员小姐，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不要出去’么？”

    罕见的沉默。

    “我现在该称呼你为管理员小姐，还是苏醒了伊甸园人格的独立终端？你不是‘她’。”

    “什么时候发觉的？”

    “送给我星象仪的时候起。我背着你的系统检查，调查了我原本该有的生日礼物...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输入。”

    “...是个聪慧的孩子啊，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枉费我装了那么久本地的管理员。”

    “你没有询问，我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也许是某种轮换的机制呢？总之，当地的管理员已经被你强制‘下线’了。”

    “好啦，你这样说的我好像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坏女人...”机械的中性电子音忽然间变得慵懒起来“只是原来的那位程序到寿命了，我来接班咯，怎么，你不喜欢有少女人格的管理员小姐么？”

    序列十三号没有说话，吞咽，咀嚼，直到盘中的食物全部入肚——

    “之前的管理员，并不是所谓的到寿命了，而是‘中病毒’，而你也不是来轮班的，你是来‘清理门户’的，级别更高的伊甸园管理者。”

    “你...”少女空灵的声音此刻夹杂着巨大的不可置信“都是靠自己一个人推断出来的么？”

    “嗯。”

    “我想听听你的推断过程。我喜欢聪明的孩子呢。”

    “那我有三个条件。无论我回答的你是否能满意，你都一定要守约。”

    “好啊，不过得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噢？”

    序列十三擦擦嘴角，酝酿了一会逻辑。

    “最开始让我起疑的是那管镇静剂，那里面掺了太多其他的东西进去，反倒更像是诱导我进入深度昏迷的钥匙。但正牌的管理员小姐不具备这样动手的逻辑，她只是个没有孵化出个体自我的人工智能，不会有这样的一颗害人之心。”

    他竖起两根手指：“要么是程序在设计时就出了谎缪的错误，给所有在伊甸园中的出生的人类造成非自然性死亡，要么，就是外物的干扰。”

    管理员小姐没有说话。

    “这两年来的外物，只有你。”

    “哎呀，撒谎可不好哦？明明，你接受到的那些音频也是外来物呀？为什么不能是它们污染了管理员的代码呢？”

    她含蓄的笑笑，序列十三仿佛能看见她掩起嘴来鬼灵精怪的笑脸。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那些音频就是我放进去的呀？”

    “你？！”

    “好啦，聪明的孩子要有奖励，你的假设和猜测是正确的，在客观角度来说，确实是我害死了前任的管理员，罪错在我。”

    序列十三捏紧了拳头。

    愤怒，是的。愤怒。

    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愤怒。

    因为生命的消逝么？那明明只是个冷冰冰的人工智能，明明没有对他太多的关照过，明明...明明她都没有对他说过太多次晚安。

    “哎呀，你在生气么？序列十三号，你在...生气我的手笔？可我明明也对你说过很多次的晚安了呢...我还给你送过不少次夜晚的热牛奶，早餐时候的蔬菜汁，这些东西你在一年前可是连见都见不到的哦？”

    序列十三号篡紧的拳头忽然抖了一下。

    他意识到，面前的那个声音，也可以是他的『母亲』。

    你要迁怒于对你温柔耐心的继母么？就算是她害死了你那谈不上是亲生的母亲。

    “我可以有三个要求，对么。”

    “嗯呐。”

    “第一个诉求，你为什么要将那些碎片化的录音，视频，送到伊甸园里？”

    “因为不把病毒送进伊甸园的内部，我找不到理由进来嘛。管理员的世界可是很严格的哦？”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序列十三再次握紧了拳头

    “第二个，你是谁？”

    “原第七号基地的管理员『阿拉莉丝』，取自旧世界古德语中的名号，其名义为皇室的统治者，不要看见我现在和和气气的和你在讲道理，我其实权限很大的噢？只要动动指头...很多东西都会永远的安静下去。”她的声音含笑，却像毒蛇在吐出蛇芯。

    “第三个要求...不，应该说是询问”序列十三号忽然放松了眉眼，平和的露出笑容“你是否为人类忠诚的人工智能伙伴，永远不能违背，伤害人类？”

    空气陷入凝固。

    过了很久之后，她一字一顿的开口：“我是。”

    “很好。”序列十三号原本平和的笑容变得扭曲“我命令你进入这座伊甸园的克隆人身躯，将肉体终端的生命截点和网络的生命截点链接，现在，立刻苏醒。”

    “yes，mymaster.”

    妩媚的少女声音在那个瞬间变得庄严而英武，她仿佛成为了英灵殿中的女武神，只等待着奥丁的一声令下，便要赴汤蹈火。

    天花板的灯光骤然熄灭，一切都陷入黑暗。

    再一次呼吸后，通往克隆人冷冻室的门扉悄然洞开，雾气从那门口倾泻而出。

    头顶的白灯再度亮起，一盏一盏的成为指引他方向的道路，那道路通往一场死亡。

    序列十三号深呼吸一口气，慢慢的，慢慢的走去。

    泛着幽蓝光芒的冷室里，一具胶囊从滑轨中前出，胶囊外置的电子显示屏跃动着数据，心率、血压、等等数据。

    稚子站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居高临下的俯瞰，蔚蓝色的眸子此刻冷如冻湖。

    不知道过了多久，胶囊盖子自行滑开，近乎完美的女性侗体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稚子的眼睛已经被仇恨和悲伤冲坏了头脑。

    序列十三号缓缓的伸出手，交叉着，遏住了克隆人光滑的脖颈。

    只要掐断这节骨肉，她就会死了，『阿拉莉丝』就会死。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会混乱成一片无法思考的浑浊，他觉得有什么真相还超脱了他的认知，可他现在却只想用『阿拉莉丝』的死亡去祭奠那位管理员小姐的死。

    等，他要等，他要等到『阿拉莉丝』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瞬间，亲手，掐死她。

    可为什么他的手会抖呢？为什么他会觉得手上有千斤的重量在妨碍他，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会...流淌着灼热的液体。

    她醒了。

    “序列十三号，请，动手吧。”

    因缺氧而异常红润的脸颊，清澈水灵的眸子，以及...死亡终于要迫近的喜悦。

    那根本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应有的表情。

    原来她其实在期待么？期待...被杀死的那一天？

    序列十三号不可置信的一点点松开手，哆嗦着直视她。

    青紫色的绞痕出现在承载着她灵魂的人造人身躯上，明明是序列十三号松开了手，她的眸子却一点点泛起了阴翳，那是莫大的恐惧和恨。

    她无力的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乞求他：

    “求...求...你。”

    “我...我不是刽子手，我不是你。”

    “可我...我没法销毁自己的存在啊”她梗咽着嚎啕大哭“我累了啊，在那些冷冰冰的地下里充当守夜人的角色，几百年来没有改变，我见不到太阳见不到月亮，只能见到一个又一个曾经喊我管理员妈妈的孩子离开我...我甚至不能对他们说不要走。”

    他瞥见那双绿色的瞳孔深处一片晦暗，倒映出不知道多少具曾经小小的、在她面前蹦跳着的孩子，可她很少能再见到那些孩子一面，因为『新世界』的风沙已经吞没了他们形单影只的身影。

    “我是继承人类文明衣钵的生灵...我，我不能允许我就这样结束一条生命。”序列十三号惊恐地甩开她缠绕上来的虚弱臂腕“你...我...”

    他甩开对方的纠缠，惶惶不可终日的逃窜出这件冷冻室，想要将女人悲哀无助的哭嚎声抛在脑海。

    他想逃，他害怕，他觉得这个世界忽然间变得满地霜寒。

    可那冷冻室的寒气一直在脚边蔓延，他抱头逃窜，却也逃不出那些在地上翻涌的寒气。

    稚子的心，也第一次品尝到疼痛的情绪。

    他狼狈至极的跑回卧室，狠狠带上门，连滚带爬的躲上床，整个人止不住的发抖。

    过了很久，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平复下来后，才生出一点勇气，下床寻找那盏星象仪...他用颤抖的手拨开开关，在天花板上布亮漫天的星光。

    序列十三号擦去沁出的泪水，怀里抱着那个星象仪，好像一个孤立无助的孩子抱着他的小熊玩偶。

    他忽然间怔了一下，慢慢的抬高星象仪，凝视那里的凹槽。

    一张信纸掉了下来。

    『序列十三号，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仅以这件礼物来庆祝你的诞辰，我是第四号伊甸园的管理员。』

    『不过，这件礼物是我与‘她’一齐选的，当你能看见这张信纸的时候，大概她已经如愿了吧？』

    『请不要自责于你的行为，那是她的期望。同样，让她来结束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夙愿，序列十三。』

    『没有了管理员的伊甸园会很空荡荡的吧？但是没关系，序列十三，你是个特殊的孩子，我们相信你的所有选择...哪怕是像个胆小鬼一样在伊甸园里躲一辈子，我们也会以你为骄傲的。』

    『你需要成为那所谓的，“特别的人”吗？』

    『不，当你在这个世界上出生的时候起，你就已经足够“特别”了。』

    『给我的孩子序列十三号，请挺起胸膛的活下去吧，哪怕孤独常伴你身，光也无法照耀你的眸子。』

    『但星星依然璀璨，风依然温柔。』

    『生日快乐，序列十三——管理员『海伦丽丝』，以及『阿拉莉丝』。』

    稚子在床上呆呆的，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这件礼物是她们一起准备的。

    他忽的，

    想对她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