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否极泰来
闹剧结束后,高延宗搀着年迈的大理寺卿登车回府。经过朝堂激烈的舌战,封述疲惫已极,半张着嘴歇息。高延宗想说什么,又不忍心打搅。
封述双眸紧闭,悠悠道:“神武皇帝创下的万世基业,该如何守呢?当初我与封隆之、崔暹、李洋、魏收诸人编修齐律,正是要编一部万世之法,护佑我朝。只是……执法者诛,到头来,竟是执法者诛!”言罢老泪纵横。
高延宗安慰道:“朝政败坏如此,怎一部律法可以维护呢?”
封述缓缓点头:“所以我终究没有把崔季舒何洪珍二人说出来。留下他们吧,留着他们对付穆提婆,朝局才会妥当些。”
高延宗道:“自仙都苑暴乱至今一个多月间,卢尚书走了,武兴王走了,扶风王走了……三兄去了,还有世子……”
封述感慨道:“天道昏昏,留一线生路与世子吧。”
高延宗的目光顿时亮了:“说得好!世子不会死!”
高长恭的死讯终于发出,起首便是那句“荧惑星冲犯右执法星,主大将死,执法者诛”,接着便是“高长恭薨于邺,赐辒辌车、鼓吹、仪仗,国葬之”。
至于世子高天,只说他返京时失踪,令各州郡仔细寻找。为安抚内外人心,当日朝廷颁旨,册封兰陵王妃郑赟歆为辅国夫人,授高天为通直散骑常侍,以示恩宠。
其实高天遇害当夜,郑赟歆梦见儿子湿漉漉地站在黑暗中,哭道:“家家,儿回不来了……”
郑赟歆正守在灵前打盹,此时惊醒,泪水止不住的流淌。本来朝廷召回儿子时,她就担心变故。如今又得此梦,颇为不安。等到高氏兄弟过来传旨,郑赟歆没有接旨谢恩,而是问道:“我儿回京,走的可是水路?”
高孝珩双手捧着诏书,正僵在半空,见高延宗不接话,只好答道:“是水路。”
郑赟歆想到昨夜梦境,悲痛万分:“水路怎会失踪?我儿落水了?”
高孝珩也算佛门弟子,不愿撒谎,又不愿明言,道:“世子是停船时落的水,料想不会有事。各州郡一定能把世子寻来,弟妇勿忧。”
郑赟歆道:“世子落的哪条河?”
高孝珩绷不住了,重重叹息道:“黄河。”
郑赟歆只觉得彻骨寒凉,失声道:“哪里听说掉进黄河的人还能活着回来的……”她本是跪地听旨,身子忽的歪斜,唬得两边侍女连忙搀住她。
郑赟歆强忍哀伤,命老阿李去城外往生寺准备吴楚怜移棺事宜。
不久,禁军校尉韩宝仁前来吊唁,并归还世子旧物。
待客人告辞,郑赟歆打开箱子,见里头装着衣服甲胄、宝剑佩玉之物,还有一只精致的食盒,顿时簌簌落泪。
韩宝仁回昌黎王府向父亲复命,谈到兰陵王府的凄惨,又自责没有保护好高天,更加怨恨穆提婆阴险歹毒。
韩凤却摇头道:“穆提婆染指禁军,还没到能在你身边安插细作的地步。但若主使之人就是禁军中的将领,这就不难了。”
韩宝仁皱眉道:“何人?”
“济北王段深。”
又过一日,高长恭的灵柩终于发往磁州了。按国葬制,韩氏父子三人亲率禁军开道,队伍两边分别是宗室勋戚和朝廷百官。宗室以广宁王高孝珩和安德王高延宗为首,其后是南阳王高绰、淮南王高仁光、北平王高贞等人。百官自然以录尚书事高阿那肱为首,尚书省诸官紧随其后,却独不见左仆射穆提婆。
高阿那肱暗骂穆提婆不识大体,明知故问地冲尚书令唐邕道:“左仆射何在?”
唐邕也不遮掩,答道:“在府中养病,不能下床,昨日便告了假。”
郑赟歆坐在御赐辒辌车内守护夫君灵柩。后面一辆辒辌车内,载着吴楚怜的灵柩。再后还有一辆大车,上面的棺材装着高长恭的坐骑大白马。
天阴沉沉的,没有风,长街两侧站满了相送的百姓。
送葬的队伍出城时,太姬陆令萱就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端起一杯酒遥敬高长恭,然后撒在地上,眼眶中蓄着泪水。
“知道我为何流泪吗?”
她的身边只有陆笙一人,所以接话的自然是这位女史:“鸟尽弓藏,兔死狐悲。”
陆令萱喃喃道:“大齐无人可用了。”
队伍出城五里后,送行的宗室勋戚和百官返回邺城。护灵重任交由高延宗和韩宝仁负责。又走了三里,队伍忽然停住,紧接着传来嚎哭声。原来是高长恭的六弟青州刺史、渔阳王高绍信赶来奔丧。他日夜兼程,仪容不整,下马时不慎摔倒,最终爬上辒辌车抱棺痛哭。
郑赟歆屈身福了一礼,道:“渔阳王受累了。”
高绍信时年二十五岁,性情率真,捶胸道:“我三兄一心为国,竟然死于兄弟之手,天道何在啊!”
高延宗大惊失色,捂住六弟嘴巴:“慎言、慎言!”
高绍信挣脱不开,只能用力拍打棺椁,想唤醒沉睡的兄长。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所有的挣扎和呐喊皆是徒劳。
随同高绍信前来的还有混在亲卫队伍里的宋益。待队伍在驿站过夜时,他悄悄拜见高延宗,打听情况。
得知孤独园剧变,师父被杀,宋益悲痛万分,恨不得立刻赶回邺京。
高延宗劝道:“我猜那个叛徒也在寻你,你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且再等等吧,你师父的仇迟早会报的。”
长夜微凉。已经歇息的郑赟歆被耳边的声音唤醒。
“王妃节哀。”
声音中透着慈蔼和悲悯,明明在耳边,却又隔得很远。
郑赟歆睁开眼,起身坐定,见贴身婢女兰儿合衣睡在榻上。门缓缓开启,一位粗衣老者走了进来。
郑赟歆无惊无惧,认出他曾来王府吊唁,道:“我见过你。”接着问道,“你是玉衡子?”
老者笑道:“何以见得?”
“此处是驿站,禁军在外把守,老先生能入室登楼,定然施了仙法。夫君的旧友中除了玉衡子,我实在想不到别人。”
老者会心一笑:“当年突厥可汗嫁女于周,兰陵王秘密潜入突厥,劫杀突厥公主。事败被围,幸得玉衡子出手相救,二人遂结为忘年。”
郑赟歆倏的站起,冷冷道:“这么说先生不是玉衡子。”然后大声叫唤榻上酣睡的侍女,却如何都叫不醒。
“夫人莫要惊慌,老夫此来只为取夫人身上一物,救的也是夫人的至亲。”
听到至亲二字,王妃立刻闭了嘴,走到老者面前:“先生说的可是我儿高天?”
“此乃天机,老夫不能明言。夫人的至亲受了重伤,须得夫人的头发为药引,吊住他的魂魄,再寻仙药救治。”
郑赟歆立刻拿来剪刀,剪断一把头发,双腿下跪,双手奉于老者:“先生若能救下我儿,郑赟歆必倾王府所有相谢。”
老者伸出一掌,郑赟歆手中长发竟飘入他的掌心。只见他点头道:“生死有命,老夫所为不过顺应天意。夫人好生保重,须要知道四个字,否极泰来。”说罢一闪身,飞出门外。
郑赟歆起身相送,哪里见得仙人的半个影子,只是不由自主地朝仙人飞去的方向大喊:“敢问先生大名,郑赟歆永世难忘!”
“夫人、夫人!”兰儿摇醒郑赟歆,“夫人方才可是做了噩梦?”
“做梦?”郑赟歆茫然地望着兰儿,这才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
可看到床边小几上的剪刀,她忽然拨过自己的头发,竟真的短了一截!
她下床开门,望着仙人远去的方向,喃喃道:“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