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阴村篇:秋叶旧语(下)
“让无根之地不像无根之地?”
吾回到镇庙堂后,揣测了这句话数万遍,依旧未想出答案。
夜半之时,吾焦躁不已,誓要找那怀桑问个究竟。顷刻间便再次化作白雾,冲上了静心崖。
怀桑如往日一般,盘坐在石桌上,入定已有许久,只是他浑身上下的灵魂之力浓郁了许多。
就在吾默默靠近之时,怀桑突然睁开双眸,向吾瞥来。
“阁下,又来了?”
一个黄口小儿,竟敢这般嚣张。
吾看着他那蔑视的眼神,心中自是心中万般不悦。
吾从白雾之中缓缓现身,站立于芈怀桑的身侧问道:
“你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见吾的话后,怀桑盘腿而起,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
“哪句?”
“让无根之地不像无根之地。”
听完吾的话后,怀桑竟直接躺在了石桌上,仰天长笑许久。
吾看着他的模样,恼怒又不解。吾不知他为何而笑,还笑得那般开心。
“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你愚钝。”
“你竟敢跟神灵这般说话。”
可芈怀桑听见吾的话后,反倒笑的更加大声。
刹那之间,怀桑瞬移至吾的跟前,弹了一下吾的脑门。
“神灵?我跟九洲城那位都是这般说话。”
那身法诡异莫测,速度极快,哪怕吾位居“百鬼之列”,也看不清丝毫。
另外,那弹指不知汇聚了何种力量,灵压如同一张无形的大手,冲吾迎面压来。
吾眼看自己被冲出了山门,赶紧将灵魂之力化为数层白雾,才将自己牢牢托住。
就在摔向崖底的途中。他回答了吾,也解了吾的困惑,只是那答案有些离奇。
“人间疾苦中自有答案。”
…………
回到金秋村后,吾静静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哪怕只有一瞬,吾也想亲眼看看他口中的答案。
众生之相各有疾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狗盗鸡鸣、烧杀抢掠,还有那村外的森森白骨。
看着人类千百万化的脸,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愤怒,还有人在低鸣……
“人间疾苦中自有答案?”
“人间疾苦中自有答案…”
“人间疾苦中自有答案!”
吾看了整整三天三夜,也没从那众生相看出半点蹊跷之处。
直到“雏火之夜”那日,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吾才明白了芈怀桑口中的意思。
本要作为奖品的“重宝”,竟在“雏火之夜”前一夜失窃,吾搜遍了整个金秋村,也不见踪影。
吾分明将它藏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那里不仅地势偏僻,还有多重诡术结界。
一般“行者”别说靠近,就连发现那地方都是天方夜谭。窃贼定是非同寻常之人。
吾明白的道理,金秋村的人自然也是明白。顿时,所有人都将目标锁定在了芈怀桑的身上。
一时之间,金秋村内说什么的都有,那传言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难以入耳。
“还帝君的弟子,真是丢人现眼。”
“低劣之辈,也好意思伴帝君出行”
“难怪无意“雏火之夜”,原来早就起了贼心。”
当夜,参加“雏火之夜”的所有“行者”,一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们相继冲上了静心崖,誓要从芈怀桑手中夺回“鬼神残躯”,嚷嚷着公道与公理。
不仅如此,他们还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谁若能杀死芈怀桑,谁便是“雏火之夜”的继命者。”
继命人也就是“雏火之夜”的胜者,因为要成为“器”并获得“赐福”,胜者也被称之为继命人。
吾虽不相信芈怀桑会做出这般行径,可看着那一张张憎恶的面孔,也就默认了下来。
或许,这才是芈怀桑口中的“答案”,这才是藏在波涛之下的“宝藏”,真正的众生之相。
一夜之间,无数行者纷纷冲上了静心崖。鲜血染红了整个崖尖,无数的灵魂之力交织于顶峰之上。
面对迎面逼来的无数“行者”,芈怀桑依旧稳如泰山,他静坐于石桌上,紧闭双眸,倾听着众人的咒骂。
“芈怀桑,你个狗贼!”
“交出“重宝”,饶你不死!”
“别以为你是无业帝君的弟子,我们就怕了你!”
可芈怀桑非但没有解释,甚至还开始汇聚“震之魂力”与“离之魂力”,仿佛已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霎时,他弹指一挥,两种灵魂之力顷刻扩散而开。雷火双魂力的大阵,瞬间便笼罩住了整个静心崖。
““境”!”
凡是闯入“境”的“行者”,皆会遭受天雷与烈火的双重攻击。只要芈怀桑魂力不散,那雷火大阵便会一直存在。
面对如此阵势,上山的“行者”自是节节败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晕倒在了山上。
吾知晓,他们绝不是芈怀桑的对手。只是吾不明白,他击晕众人,不下杀手又是为何?
金秋村的村民顶破天也就是“伏矢行者”,芈怀桑若有杀心,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在万般困惑之下,吾再次化为白雾,闯入了他设下的“境”,盘桓于静心崖的上空。
“行者”一个接一个倒下,人们的脸庞越加变得狰狞,甚至有几分吾的模样。难不成,这就是他口中的“答案”?
吾用灵魂之力传音于他,再次问道:
“盖过情感的欲望,可是你口中的答案?”
芈怀桑维持着“境”,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不是。”
“吾累了,告诉吾答案。”
他又一次没有回答,继续维持着雷火双魂力的大阵,看上去十分小心和谨慎。
看着芈怀桑,吾心中更是不解。他在小心什么?又在谨慎什么?分明就是压倒性的场面。
直至,一位黑衣人突然窜出,强大的灵魂之力瞬间侵蚀了整个战场。
““灭”!”
绿色的火焰,穿透了芈怀桑的心脏,他猛地倒在了地上,没有任何征兆。
须臾之间,那黑衣人自燃起了绿色的熊熊烈火,晃眼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若不是亲眼所见,吾也不是不敢置信的。高等诡术,融魂之力,此人起码是一位“除秽行者”。
金秋村怎会突然出现这种人物?放眼九洲境内,恐怕除帝君以外,也找不出一位能匹敌之人。
可就在那一瞬间,吾看着芈怀桑不断挣扎,他用残存的生命再次汇聚灵魂之力,吾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本,吾以为他准备再次发动反击,可他却汇聚灵魂之力,散去了设下的“境”。
这时,吾才反应过来,在他受袭的片刻内,雷火双魂力的大阵逐渐变得失控,已击杀了数位参赛的“行者”。
(原来他不是要反击,而是要救人。)
(生死存亡之际,他居然还在乎着这个?)
吾忍不住,再次冲他问道:
“他们要杀你?你为何还要在乎他们的性命?”
那一瞬间,吾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芈怀桑口中流下滚烫的血液,他躺在血泊之中,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让无根之地不像无根之地。”
…………
后来,吾明白了。肉体只是他的躯壳,灵魂才是他的生命,那个理想正是他生命的载体。
当“行者”杀上静心崖,芈怀桑为何闭口不言,却选择动手?因为他明白人性,多说无益。
当战斗占尽上风,芈怀桑为何点到为此,不下杀手?因为他理解根源,“行者”终究只是牺牲品。
当生死一线之时,芈怀桑为何拼命散去结界?因为他希望,让无根之地不像无根之地。
几日后,芈怀桑躺在一辆木板车上,被数个行者拉到了镇庙堂前。吾不敢相信,芈怀桑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发黑的眼眶、下垂的嘴角,以及凌乱的头发,看着他的遗容,吾想了很多很多。
这里是无根之地,世间之事皆不如自身所愿。他没有成为吾的“器”,也没有改变无根之地。
但是,他改变了吾!那一刻,吾找到了“镇庙神”的意义,找到了鬼神于世的意义!
“让无根之地不像无根之地。”
喧闹的争论声伴随滴滴答答的雨声,短短一句话,改变了村子百年光景。
看着芈怀桑的尸体,吾不想失去这么好的“器”,索性将芈怀桑的身体收进了庙宇之内。
凡人之躯终要归于尘土,为了保住芈怀桑的躯体,吾试尽了所有的办法,终于根据上古之法造出了肉身木偶。
也就是这时,无业帝君知晓了芈怀桑身死的消息。他没有过问半点经过,也没有再到访金秋村。
他坐于九洲城中,轻轻催动了半丝灵魂之力,滔天巨浪般的泥流已朝金秋村袭来。
待吾回过神时,村子已没有了半点昔日的景象。折损的枫树林地,掩埋的零散尸体,以及破碎的石砖瓦片。
吾倒在镇庙堂内,仅有一息尚存,浑身上下满是伤痕,连化作白雾都无能为力。
不仅实力受损严重,连灵魂之力也唯有零星残存。“吞贼”与“雀阴”当场消散,仅剩“伏矢”与“尸狗”两魄灵魂。
当时,空气之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味,吾意识模糊不清,隐隐听见了无业帝君的声音。
“可知错?”
那是吾第一次感受到了“祟神”之怒,恐慌之下,不敢有半点僭越。
“知错。”
“那就受罚吧。”
至于后面的故事,你应该也能猜到了。
村庄除名,荒凉之地,无人供奉的鬼神,唯有逃难者与马匪光临。
满地金秋变为白骨,大树变为枯木,暖阳变为乌云,金秋村变为下阴村,镇庙神没了姓名……
…………
时间再次回到现在。
庙宇之内,白色鬼神化为白雾瞬移至肉身木偶身旁,然后饱含温情地摸了摸肉偶脸颊,开始发狂地低吟:
“当时吾不懂他的话。明白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吾的分身化为守村人,收留遇难之人,不论善恶,让死村变为活村。这是他的愿景,也是吾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让无根之地不像无根之地。”
画皮慢慢抬起那狰狞面容,望向忱曦并露出阴冷的笑容。
“这是下阴村的故事,也是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