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薛庭风,神秘女人,再见清源,勾引
齐氏医馆。
李焕站在医馆门前,抬眼扫去。门前挂着一副对联。
左书“心底清静方为道,
右写“退步原来是向前”。
笔法严谨雅致,勾锋中又透出一分狂气,看着至少数十年的笔头功夫。
医馆里头正传出阵阵惊扰的喧哗声,人声如沸。
李焕收回目光,迈步而入。
进去是个不大的院子,一株腊梅将谢未谢,院中一口青石古井,沿边爬满绒绒青苔。
再过去是一间屋子,中堂正对着院子大门,里面躺着一个已经无力哀嚎的健壮男人,身下垫着的白布被染得透红,触目惊心。
薛庭风周围七手八脚地围了一堆人,全都心急如焚,上蹿下跳。
浓郁的血腥味顺着风从堂中吹过来,扑了李焕满脸。
“如何了?!”
“齐大夫来了么?为什么还不到啊?!“
“就是啊,老薛看着都快不行了,齐大夫到底去哪.....哎!那清源道长呢,道长也没来吗?”
“就是就是,不行咱们换个地吧,这么等着不是办法啊。”
“安静。”
嘈杂声中,一声女人嗓音忽然响起,声音不大也不高昂,却像是杯中冰块儿撞击,带出袅袅逼人的冷气。
围在堂中的猎户们像是被震住了,忽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李焕顺着众人目光的汇聚方向看过去。
从屋子中堂后面的阴影中,走出一位身姿柔魅的女人,明明那么冷淡的声音,可整个人却有一种蛇蝎似的诱人美感。
女人束发长裙,步伐摇曳,款款而来,周围的农户猎户们被某种高远如天人的气质震慑,自然而然地分立两边。
“老师今日出门做义诊去了,在五十里地外的平江县,大概赶不及回来。
我先帮你们看看吧。”
女人说着话,声音淡淡,目光写意地往人群一扫,浮光掠影一般。
众人呼吸顿时发紧,局促不安起来。
庄重和魅惑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碰撞出一种极具反差感的吸引力。
隔着院子,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眸,和李焕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女人的目光往下一挪,在李焕肩头停留,嘴唇微张,轻轻“咦”了一声。
像是有些疑惑。
随即,她若有所思,收回目光,也不管周围人吵吵嚷嚷些什么,俯身伸手,纤白的手往下一探。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薛庭风的上衣已经被巧手拨开,露出冷得发白的胸膛。
翻开的伤口恐怖狰狞,边缘皮肉已皱缩在一起,死猪肉似的发白,这是大量失血的表现。
女人眸子微微一眯,像是发现了什么,泛红的发尾从脖子间垂落下来,滑落进某种微妙圆润的弧度中。
堂中突然响起了几声喉咙艰难滚动的声音。
不少男人难堪地强逼自己别开眼睛,对此刻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深恶羞耻。
女人并无刻意勾引摆弄,只是举手投足间散发的风采,就像一株带着剧毒的红色睡莲,远远不是一般男人所谓意志力能抵挡的。
轻轻易易间,震荡人的灵魂。
此刻,李焕却停住了脚步没过去,目光沉凝清醒,盯着女人。
不是因为诱惑,他刚刚也直面了那种诱惑,但很快挣脱出来。
而在那一霎对视中,他忽然受到某种微妙的威胁感。
不明显,如雁过无痕,闪烁一下就消失不见。
另一边堂中,女人的手轻柔抚过男人肚子,血沫子和一些被抓碎的皮肉组织顿时清扫一空。
露出伤口的真容。
所有围在薛庭风周围的男人们,在看清他肚子上的伤口的这一刻,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头皮发麻。
那伤口边缘沿着破开的一圈,居然结出了细碎的鳞片。
层密重叠,沿着破开的伤口往外生长,已经蔓延了半个肚子。
上接胸骨,下接大腿。
而在胸口的那一溜鳞片,居然往血肉里面粗暴地扎根进去,似乎要直达心脏,连带着表层皮肤都变得像张透明薄膜。
隐约能看见收缩鼓胀的心脏。
让人联想到蛇,或者类似的东西。
阴冷,湿腻,恐怖。
“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先前看过老薛的伤口,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啊!”
“老薛,老薛,怎么变成这样了....”
周围围着的人哗得后退一大圈,脸上都是惊骇不定的神色,呼吸瞬间急促,后脑袋一股股的麻劲蹿起来。
压都压不住。
有几个人立刻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们刚刚是亲手抬着老薛过来的。
此刻心里升腾一股冲动,死命地拿衣服去搓手,起了满臂鸡皮疙瘩。
络腮胡壮汉注视那些鳞片,脸上肉一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脸色顿时晦暗下来,表情苦涩,低低喊了一声:
“老薛啊......”
女人的目光在那些鳞片上停留了许久,一寸寸扫过,才按住胸口中央,轻缓起身。
刚刚还拨弄过伤口,可冷如白玉的手指上却居然不沾一丝血迹。
“伤他的精兽不是一般东西,估计快成妖了。如果只是单纯的外伤,或者锐伤都好救。
但这是毒,相当厉害的毒。
他五脏六腑已经被毒素完全污染了,要是师父在的话可能有办法。
但按目前情况发展,时间不够。”
她环视四周,无悲无喜,声音冷淡:
“诸位,实在抱歉。”
话中意味很明显了。
堂中乌泱泱的一圈人,听到这话,顿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有人捏紧拳头,很不甘心:
“上师,真的没办法吗,老薛家里父亲病重,在床上躺两个月了,她闺女还没长大,家里少不了他啊!”
女人迈步离开,步伐轻缓,头也不回:
“伤势不会因为他是个好人或者生活不易就停止恶化,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无能为力。”
裙裾飘转之间,女人声音轻灵得像是在堂中飘浮着:
“或许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将他抬回去,让他和家人见最后一面。
人生总有遗憾,如果无法改变,那就好好接受。”
听到这话,有人忽然怒了,声音一下高了起来,吼道:
“可老薛是准武师啊!他身子很壮的,真的很壮,我从来没见过他生病,不应该是这样啊....”
女人稍稍偏头,目光轻描淡写:
“就是因为他是准武师,血气旺盛,所以毒素才会发展这么快。”
只一眼就掐灭了说话那人的怒气,他讷讷地张着嘴,心中涌起一阵深切的无力感。
小个男人的声音迅速低落下来,透着浓郁的悲哀:
“上师,我请求你,能不能用什么药,至少让老薛再撑到....”
咚!
堂中忽地被砸出一声脆响,突兀打断了众人的话。
所有人偏头看去,眼皮都是一跳。
随即是一阵布料在地上急剧拖行的声音。
嚓嚓嚓....
一位面容清亮的豆蔻少女膝行几步跪在地上,满眼是泪,却咬着嘴唇没有哭,只是倔强地盯着女人。
“姐姐...”
她喊了一声。
可开口就破功了,后面的声音变成一连串的哭音:
“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吧,我可以给你当牛做马的。我什么都会,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我求求你....”
少女哭腔清澈,话声稚气还未脱。
女人那面如深潭无悲无喜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四目对视,她轻叹了口气,回身蹲了下来:
“抱歉啊小姑娘,我说过的,真的无能为力。”
“我不会说谎,所以请带着你的父亲赶紧回去,和你们的家人见最后一面吧。”
她伸出一只手,细细抚去少女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生活总有遗憾,有些遗憾来的时候,即使你再强大也无能为力,你年纪很小,但必须学会接受。”
女人顿了一下,注视着手指上的湿润泪痕:
“因为这就是人生。”
少女跪得直直的,呆呆地看着女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许她此刻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根本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在面对无法接受的事实时,思维总会突然停滞住,这是一种保护程序。
直到痛苦被时间一点点消磨,刺骨的疼痛反复结痂又消去。
在某一天你终于可以坦然接受了,于是这就叫成长。
“我们走!”
堂中,忽然爆发一声震耳朵的大吼,正是之前一直沉默的络腮胡男人。
他抬起粗糙大手,狠狠抹了把发红眼睛,冲周围发愣的男人们吼道:
“还他妈愣个屁啊,赶紧抬老薛走。”
他伸手下去,用力搀起浑身发软的少女:
“闺女别哭,先带你爹回家。”
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发硬:
“就是死,也要让你爹死自己屋里头。”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去抬人,健壮的人本来就难抬,昏迷的人更是浑身肉往下掉,四处不受力。
五六个男人抓手抓腰的,抬头抬脚的,费好大劲才终于把薛庭风抬起来。
在要走出堂口到时候,络腮胡男人忽然回头,眼盯着地面,闷声闷气地说:
“上师,我尊敬你们,但你们这些人……活得太高也太轻松了。根本不知道对我们山里人来说,跟山神老爷争口饭吃有多难。”
活着太难,所以这才是红丘县人骨子里总是热情如火,习惯互相帮衬的原因。
“老薛今天一倒,这家明天就没了,我们这地方的人都活得糙,在地里山里刨食吃,每活一天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
可能......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法子理解吧。”
络腮胡男人垂头,抹了把脸,嗓音发涩。
这话很不尊敬,带着某种压抑难言的怒意,但女人并不生气,只是笑笑。
眼神忽然有些放空地望出去,满天运气缥缈。
”......是么?”
她轻轻地说,但声音小得根本没人听到。
没人再说话了,一行人拢在一起,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冲出院子。
李焕后退一步,侧身让开。
被风带到鼻子中的血腥味比起刚才已经淡了太多。
血快流光了。
眺望快速远去的那些背影,李焕能看见人影交织间,薛庭风的断腿骨茬偶尔晃出触目惊心的一角来。
“呼....”
李焕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沉闷发重。
小黑猫从竹篓子里爬出来,趴在李焕肩头,和他一同望着那些远去的人。
“喵喵....”
它轻轻叫了声,扬起毛茸茸的脑袋,灵性地蹭着李焕的脖子。
一只通人性的宠物总能在关键时刻治愈你。
脖子上软软绵绵,一片温热,李焕感觉好受了些。
他似有所察,忽然回头。
妖冶女子站在堂中,一身素白长裙,隔着枯败的腊梅和古井向李焕投来目光。
再度对视,仿佛有人冲着一汪平湖中投了块石子。
波纹在两人眼中幽幽荡开。
“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会儿,女人淡笑着,率先开口,声线磁性质感。
“李焕。”
院门口响起简短的一声回答。
“李焕啊……”
女人又笑了下,这次她脸上的笑容荡漾着扩大。
粉面桃夭。
放荡和纯情的感觉交织起来,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我们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
她脸上浮出回忆的神色,目光些许迷蒙。
李焕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拍了下猫的脑袋。
小黑从刚才开始,就表现得无端烦躁,不断低吼着瞪向女人。
只是以它的奶相萌态来说,根本没有一点威慑力。
李焕同样目光冷淡。
我来这也才一天多,哪见过你?
妈的,谜语人就该滚出哥谭市.....李焕扯了下嘴角,心中忽然也涌起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他不想再纠缠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迅速转身离开,朝着那些猎户离开的方向追去。
铜山上的消息还没打听到,那与自己之后上山的安危大大有关。
况且,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李焕做不到就这么冷漠地转身离开。
或许有些事,他可以顺便做做。
“胸有锐气,身有余力。”
他心中闪过八个遒劲刚硬的大字。
这八个字前世就挂在他家里客厅正正中央,爷爷亲手写下的。
不高深,但直白热烈,一如他的人生。
李焕迈步如飞。
凭着优秀的嗅觉追踪,李焕沿着血腥味的方位飞速跑过两条街。
却在一个转角处,忽然止住步子。
前面站着一个面容中正的中年男人,一身道袍,双鬓微白。
正沐浴夕阳余晖长身立着,好像已经在这等了很久。
中年男人温和地笑着,说:
“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李焕怔了一下,接口而道:
“清源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