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再见朱生武,情,吃人的道长
出了饭铺,李焕指间转着枚铜钱玩,低头一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现在也不缺钱了,以后更不会缺。
还是找个时间去衙门一趟,把银子还给朱老哥,看他过得挺不容易的,皮帽子都秃毛了还舍不得换。”
李焕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之前朱生武给他就一直揣在身上了,一路忙活都忘了拿出来。
随即,他在路边找人要了个布包,又转了两条街买了个质感颇好的皮帽子。
没犹豫,李焕直接把身上剩下的全部铜钱,新皮帽,碎银子一起装了进去。
布包拎在手里随着步伐晃荡,里头哐当作响。
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有人因为心中的一点道义,不求回报地给予你善意。
而李焕恰好也是个从不辜负别人善意的人,身怀余力,立刻就想着如何回报。
一来一往,这就成了交情,而交情二字拆开来看,就是人间真情。
所以前世时,李焕从小到大,不管走到哪都是热闹呼声一片,男男女女中人缘都好得爆表。
世界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全看自己心里如何看待。
李焕想到这不禁乐了一下:
“双押,这算不算唯心主义?”
也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前面来了个熟人。
刘振坤正步伐匆匆地行过街头,脸颊绷紧,呼吸急促,一脸的震骇恐慌之色。
“怎么了?”
李焕皱眉,看了他几眼,刘振坤这时也看见了李焕,一愣。
随即,他迈开大步直冲了过来,用力地一把扯住李焕肩头,连声音都在抖:
“阿焕,别在街上呆了,赶紧回家!”
“刘哥,到底怎么了?”
李焕声音也不自觉凝重几分。
“出事了,出大事了!”
刘振坤深深地吸了口气,满脑门的汗水淌下来,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
“有个姓朱的快班你知道吧,就是特别热心肠的那个小哥。
昨夜里突然失踪,他媳妇儿带着一堆人找了一天,整个红丘县都要翻过来了,刚刚终于找到人,就在城西郊区的柳河坊,义庄那....”
李焕手指一下捏住布包,心中霎时掠过一抹浓郁的不详,沉声问道:
“朱生武?”
“对!”
“然后呢。”
刘振坤忽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捏住李焕肩头的手不住发抖:
“被,被吸干了.....
七尺高的汉子,缩得跟个小孩一样,一身皮全皱在一起。
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根本认不出人来.......
嗯?
阿焕你跑什么?
你去哪?
阿焕!阿焕!”
刘振坤在原地跺着脚焦声大喊,看着李焕以他从未见识过的速度飞掠而去,消失在街头。
........
一刻钟不到,城西柳河坊。
泱泱人群围成了一个圈。
李焕之前见过一面的老更夫满眼惊惧,缩在角落里,冲四面围着的人群扯着脖子嘶喊着: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走到那街口的时候就特别困。脑袋重得跟栓了个秤砣一样,撑都撑不住!
我就想睡一会儿,我跟小朱说了几遍,让他等我一会儿再走。”
“他也没应,自己就过去了。”
老郝满脸凄惶色,扯着脖子青筋毕露。一把一把地抹泪。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一位姑娘身上。
猛地一颤,像是触电一般。
一位姑娘正被四五个年纪略大的农妇扶手扶脚的搀着。
她肚子顶得老高,穿着一身洗得浆白的长麻衫,看着是男人款式,袖口打着细致的补丁。
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肉包包的带点婴儿肥,面相看着和善可爱,甚至女儿家的那点青涩还没完全消去。
此刻,她哭得浑身抖颤,近乎晕厥。
老郝同样在抖,他满眼凄惶地看着那姑娘,嘴唇在抖,伸出的双手也在抖,浑身上下每一块肉都在抖。
像是有千万斤重的东西在拉着他往下坠。
他狠狠摔了自己几个巴掌,声带哭腔:
“闺女....我对不起你啊,我老郝真的对不起你啊!
我不该睡,我真不该睡!我要是叫住他了,今天就不会有这事!”
满心满眼的悔恨,几乎像是一把钢刀蛮横地戳进心口翻绞刮擦,带出鲜呼淋漓的大块血肉。
这是一辈子都不可能释怀的事,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亲手看着长大的孩子,刚刚成家有了孩子,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就这么凄惨无比地死在自己面前。
老酒鸡肉,欢声笑语,十年相伴的打更日子从眼前一晃而过,浓缩成眼前这具皱成儿童大小的尸体。
这让老更夫如何原谅自己?
胖姑娘却根本说不出话。
她只是瘫在地上,啊啊地大张着嘴,手无力地扑腾着,眼睛死死盯住前面。
那具趴在地上,干憋得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模样的尸体。
身上覆盖着一身宽松得夸张的更服,简直像只猴子钻进了人的衣服,旁边滚落着一只灯笼和打更锣鼓。
胖姑娘无声泪流,像只被人割断喉咙的鸡,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焕站在人群之外,看出她单调开合的唇形,只是在不停重复着:
你醒醒,你醒醒,你醒醒啊......
心里什么地方忽然难受了一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里面,没人注意他的到来。
人群中不断响起惊呼,外面的人踮着脚尖焦急去看,上下起伏的脑袋像颗颗在水中浮沉。
而搀着胖姑娘的几个农妇也是别开眼睛,不断抬手抹泪。
此情此景,她们甚至连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老郝哽咽着,忽然猛吸了一口气,瞪大通红双眼,叫吼道:
“我给你磕头!”
他啪啪猛扇了自己几巴掌,膝盖往地上一砸,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嗑一下,直起身子,扇自己一个巴掌,再嗑。
往复不断,声声震地,咚咚的响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只是几下过去,老郝额头一片血糜,脸已经肿得看不出人样了。
有人看不过去,红着眼睛去拉,被老郝疯了一样地甩了个跟斗。
谁也不知道这个瘦猴一样的老头儿怎么突然能爆发这么大的力气。
胖姑娘突然抽搐了一下,眼露茫然,一身软绵绵的肉往后倒,像是被人一下抽去了脊梁骨。
几个农妇“哎哎”地连声惊叫起来,却看见她肚子下面,汩汩流出了一大滩血。
顺着石板缝隙四处流淌,像是小蛇顺着缝隙四处钻动游走。
红得刺人眼睛。
人群一下哗然,兵荒马乱,四处都是推搡,到处都是惊叫。
焦急而混乱。
“咋回事咋回事?是不是摔着了?”
有男人在吼。
有女人用力了自己男人一脚,自己奋力往前挤想去扶人,回头叫道:
“天杀的愣个屁啊,快去喊产婆子!姑娘要生了!”
“哦哦哦,好!”
有人闷头狂奔离开,有老人却在摇头叹息,闭着眼不忍心去看:
“要生了?我看是要保不住了!朱娃儿刚走,家里怕不是又要一尸两命。”
“哎,当了更夫也成了家,婆娘孩子有了,什么都有了,才刚过几天好日子啊?”
”作孽!作孽啊!”
老人攥着拐杖的手狠狠一紧,手背青筋绷起。
他闭眼仰头,满脸的浑浊老泪涌出,抬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李焕站在人群之外,静静而立,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
他忽然抬手,从布包里摸出那几粒碎银。
小小的几颗在掌心滚动着,光泽沉沉,像是砂砾一样袖珍,还带着一点温热。
这本来是个很幸福的三口之家,这些钱也本该是个三口之家的希望。
身边的声音忽然一下模糊远去了,思维好像再次沉入水中。
李焕低着头,指头一下一下地摩挲那几粒碎银子。
好一会儿,五指一握,他自顾自地低声道:
“朱老哥,这情我都还没还你呢。”
凭借鬼差权能带来的感知力,李焕能察觉到,那具皱缩的尸体中已经连一点魂魄的残留气息都没了。
一切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究竟是什么东西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杀人灭魂?
前夜那个笑容和气一脸热忱的年轻小哥,与眼前这具干猴一样的尸躯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
那大力拍在自己手中的几粒碎银,掌心交叠传递过来的热切温度,真挚而明快的笑容。
一一在李焕眼前闪过。
“日子再难受也得往下过不是......自己多努把力,大家伙也帮衬,过着过着,说不定就好起来了呢。”
耳边,朱生武那清爽带笑的话还在回响。
我不管你是什么……李焕面无表情,脸侧肌肉却蓦地绷紧一下。
别让我,
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