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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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虞兮虞兮泪潸然

    黄台吉望着浮桥上倒满的明国百姓尸体,久久无语。

    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游侠,虽然骁勇,然而却有个致命弱点,他们身上都没有披甲。

    被长枪刺伤的曹忠清命令他麾下牛录的弓手,只用两轮齐射,便将这些少年杀死大半。

    剩下那个姓吴的带头大哥,走投无路,一头跳进浑河,消失在茫茫水波中。

    曹忠清估计他这会儿也被淹死了。

    黄台吉见目光从死人身上移开,再次努力望向对岸,他想看看把守浮桥的明军是什么模样,然而河面反射的亮光,刺的他左边独眼也开始痛疼。

    为了尽快追上刘招孙,在接到刘招孙惊喜后的第三天,八贝勒便匆忙启程,赶往沈阳,他已准备好好给刘招孙一个惊喜。

    可惜并非所有真夷甲兵都能像主子这样拼命。

    正白旗一万三千人马,除了两千甲兵留下牵制城中战兵,剩下的一万人中,经过长途奔袭还能跟上来的,只有三千多人。

    不过黄台吉觉得三千人对付刘招孙已经足够。

    在赶往沈阳的路上,黄台吉做出判断,刘招孙与六旗主力血战,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即便侥幸能胜,也是强弩之末。

    所以,只要正白旗及时抵达沈阳,不用开战,刘招孙也算败了。

    当然,黄台吉现在不担心刘招孙死活,因为八旗占据辽东是大势所趋,不是几千个客兵能阻挡的。

    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大金占据沈阳后,八旗对新领地的权力划分问题。

    正白旗在八旗中本属于最强的一支,可惜长期被大汗压制,他这个旗主位置本就不十分牢靠。这次负伤后,不知道大汗会不会打自己的主意。

    大汗可是连自己亲儿子都能杀的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事情。

    这几日颠簸下来,那只瞎掉的右眼总在隐隐作痛,扰的黄台吉心烦意乱。

    黄台吉估计父汗见了自己,看到他的独眼,绝不会关心自己死活,而是会先问:

    “八贝勒,你身子这样了,还能当旗主吗?”

    昨晚,黄台吉又梦到那支鹿角呼啸着朝自己飞来,他从梦中惊醒,右眼一阵钻心的痛。

    一脸忠心的曹忠清从东边跑了过来,他刚被游侠刺中了小腹,所幸有甲胄遮挡,没怎么受伤,跑到附近村子去找渔船了。

    黄台吉思绪回到眼前,望向这位忠心耿耿的汉人奴才。

    “主子,船都被刘招孙抢光了,周围就这座桥,若不从这里走,要绕三十里路。”

    黄台吉担心自己过河太晚,父汗又要怪罪他。更重要的是,旗中这些勇士,好不容易跟自己来沈阳一趟,在路上历经艰辛,不能让他们没东西可抢。

    若是过河晚了,刘招孙被莽古尔泰他们斩杀,城中东西也被其他旗抢走,正白旗这趟奔袭,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就从这里走。”

    一脸谄笑的曹忠清指着桥上的尸体道。

    “主子,跑了两个,其他的都在这里了。没抓住活口,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同伙。”

    黄台吉将目光从死去的游侠儿身上移开,冷冷道:

    “冥顽不灵,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黄台吉望着白茫茫的河面,对曹忠清道:

    “告诉包衣,先渡河者,抬旗。”

    曹忠清心中大喜,连忙跪倒在地。

    “奴才替包衣们谢过主子。”

    待曹忠清远去,黄台吉望向甲剌额真大哈木布禄、孙扎钦道:

    “不知对岸是哪只守军,区区小兵,还想阻挡正白旗大军。”

    耳边战鼓声越发密集,如万马奔腾,听得黄台吉心中一阵胆寒,他挥去这些念想,大声道:

    “渡河!”

    浑河南岸,战鼓之声,密如骤雨,刘招孙策马掠过战阵,马蹄踏起阵阵烟尘。

    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落下一片箭雨,

    刘招孙头戴铁盔,穿着件鱼鳞短甲,戴着披膊和铁护臂,下身披着鱼鳞腿裙,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里面那件同知绯色三品云雁补子官袍的袖子露在外面。

    这种文武混搭的穿着显得不伦不类,在一片红色鸳鸯战袄浪潮中显得格外扎眼。

    由于担心马速,刘招孙没有给战马披甲,已经有两匹马被射中倒地。

    邓千总见刘总兵亲自上阵,担心道:

    “大人,还是换上鸳鸯袄吧,建奴最喜攒射敌军将领,不知对面有多少弓手正在朝这边射箭。”

    刘招孙挥手打断他,大声道:

    “邓千总,去做你的事!本官要和战兵在一起,本官就是要让敌军看到,知道宣武将军刘招孙在此!”

    邓长雄知道劝说不了刘总兵,只得策马上前,指挥第一千总部继续往前突进。

    开原战兵一路向东进攻,正蓝旗甲兵已经伤亡殆尽,巴牙剌也战死大半,残存的一百多人巴牙喇被镶白旗顶着向开原军冲锋,很快被长枪兵杀死。

    前面的镶白旗忽然开始一路往东溃败。

    三个千总部近四千战兵,此时能还在战斗的仅剩下两千七百多人,从渡河到击溃正蓝旗大阵,他们已经付出了千人的伤亡。

    镶白旗包衣纷纷掉头往回跑去,刘招孙对此倒并不惊讶,包衣战斗力通常都是最弱的,这群包衣肯定又要被后面督阵的巴牙喇斩首。

    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镶白旗包衣竟然畅行无阻,一路往东逃去,直到逃到了五百步外的浙兵车营前才被两红旗督阵的巴牙剌发现,将他们斩首。

    “镶白旗后阵没人了?”

    刘招孙心头闪过这个念想,他当然不知道,那个十五岁的旗主杜度,此时正带着十几个固山额真和牛录额真在城中追杀佟养性。

    镶白旗没参加过开原战役,对刘招孙的实力,并没有清晰认识,再加上这次在沈阳本就没打过硬仗,之前和毛文龙在瓮城交手,赢得很容易,现在突然遭受开原战兵狂风暴雨的攻击,甲兵溃败是很正常的事情。

    搁在其他旗,这也没什么大事,后面督阵的巴牙剌顶住就可以了,然而杜度的暴走,让这支兵马突然就成了无根之木,刚才一番冲阵,只是源于出于面对明军时保持的心里优势。

    当甲兵和包衣们被开原战兵一番痛殴,溃败也就再所难免了。

    剩余的牛录额真和巴牙剌连忙阻挡这些甲兵包和包衣溃逃,巴牙剌站在后阵用重箭射杀那些试图逃走的包衣,然而上千人的溃兵不是几十个人能挡住的,剩余的十几个牛录额真挥舞重刀,狠狠砍向朝东边逃去的甲兵,他们很快就被镶白旗溃退的大潮淹没。

    东门附近土山上的金鼓手望见蚁群般溃逃的镶白旗,奋力敲打战鼓,开原战鼓声如岳撼山崩,雄浑磅礴隆隆。

    刘招孙将令旗先前一指,大声道:

    “掠过镶白旗,不予追击!立即背击两红旗!与浙兵汇合!”

    两千六百多战兵吼叫着,汇成山呼海啸之声,声音很快传到五百步外的浙兵车营,对面浙兵在望杆上看到这边战况,也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

    层层围攻车营的两红旗明显有些骚动,后排背插红色小旗的巴牙喇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己方大阵后面到处乱走,一边驱赶那些溃退到东门的镶白旗甲兵,一边弹压从车营前线退后的甲兵和包衣。

    两红旗大阵响起连绵不绝的海螺号声,旗主代善下令各牛录甲兵不计伤亡发动总攻。

    一群剃光脑袋的牛录额真聚集在旗主周围,一身铁甲的代善怒视正朝东门冲来开原战兵,大声骂道:

    “当初大汗就不该把镶白旗给杜度那个小儿!镶白旗败了!大汗会让两黄旗堵住刘招孙,”

    “雅松!”

    “奴才在!”

    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阴鸷的正红旗将领跪在代善面前。

    “你立即集结两红旗所有能战的巴牙剌,连同咱们刚才收拢的正蓝旗巴牙剌,把甲兵前面都换下来,给尼堪致命一击!半个时辰,若不能攻破这个车营,你和你手下牛录额真,全部斩首!”

    雅松转身离去。

    在一片海螺号声中,两红旗开始发动新一轮进攻。各牛录巴牙剌和牛录额真打马在大阵疾奔,对着前面正在和浙兵血战的甲兵大声呼喝。

    “两黄旗把北边的尼堪挡住了,正白旗已经过河,刘招孙必死无疑!都不要慌乱!退后者,斩!杀光这群浙兵!沈阳城都给两红旗抢!”

    这时开原金鼓声变得更加密集,掩盖住了两红旗的海螺号声。

    背后传来开原战兵排山倒海的呐喊声,仿佛天摧地塌,听得代善有些心虚,回头望着身后五百多步外的土山金鼓,望着土山上那几个还在乱跳的金鼓手,眼中露出刻骨的恨意。

    他转身叫过一名贴身戈士哈,对戈士哈道:

    “多找几个弓手,抵近开原兵军阵,把那几个敲丧鼓杀了!听得老子心烦,立即去!”

    ~~~~~

    金虞姬走上南岸浮桥,引得周围一众辽兵纷纷观看。

    他们都知道这女子是刘总兵小妾,只是平日金虞姬都是一身戎装,今日穿着这身红袍大红通袖麒麟袍,分外妖娆动人,一众男人不免多看她几眼。

    毛文龙踢了前面弓手一脚,对周围辽兵喊道:

    “没看过女人?!都给老子看前面,鞑子要渡河了!金夫人若不是有伤在身,早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了!”

    底下一众辽兵哄笑一声,都把头扭了过去。

    金虞姬知道毛文龙性格豪爽,喜欢开玩笑,也不和他计较,急切道:“毛将军,我们在北岸收拢了百十个义民,都是本地辽人,可以帮你们一起守桥!”

    毛文龙朝金虞姬身后看了眼,岸上站着一大群人,很多人手里拿着木棍铁钗之类的农具,他估计这些都是周围的农夫,家人被鞑子杀了,跑来报仇。

    一群农夫中站出个领头模样的壮汉,三十多岁,拎着根大铁棒,望着毛文龙,语带哽咽道:

    “军爷,咱们几个村都让鞑子屠了,活着的人让我带出来了,都在这儿。”

    “这位金姑娘手下的兵说你们不抢百姓,还要在这儿守桥,不让鞑子过河,小的想问一声,对面有几个鞑子啊?!”

    毛文龙听了这话,抬头再望对面众人一眼,见他们都是眼圈微红,很多人光着脚。

    毛文龙往前几步,走到浮桥前,跳到岸上,对那领头的农夫道:

    “三四千鞑子呢?你怕不怕?”

    谁知那壮汉听了,回头对众人大笑:

    “几千鞑子呢,够咱们杀了!哈哈哈!”

    “好,只要能杀鞑子就行,军爷,今日我们跟你一起杀鞑子,死也死在浑河!”

    毛文龙也不看金虞姬,对众人大咧咧道:

    “好!打仗是咱丘八干的事儿,不过现在,连女人都上战场了,他奶奶的,这世道。”

    他丝毫没在意金虞姬表情,接着道:

    “你们这群老爷们,也该出来搏命,现在都去把身上手上的破烂丢了,去北门捡铠甲和兵器,赶紧过来!鞑子在桥上了!”

    毛文龙说罢,岸上众人便立即朝北门那边跑去。

    毛文龙望着金虞姬,呵呵笑道:

    “金夫人,你去岸边等着,等会儿鞑子要射箭了·····”

    毛文龙还在说话,激昂的战鼓声忽然停了下来,远处传来两红旗低沉的海螺号声。

    “金鼓手!”

    毛文龙惊呼一声,抬头朝东门土山望去。

    金虞姬回望东门,距离自己两里之外,靠近东门位置,那个与城墙几乎同样高的土山上,两个赤膊肉袒的鼓手身上插满箭羽,从高高的鼓架上翻滚着跌落下来。

    剩余两个鼓手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捡起地上带血的鼓槌,继续拼命敲打战鼓,八尺金鼓金黄色的鼓面很快被染成血红色。

    这时,土山靠东方向,又升起一片密集的箭雨。

    两个鼓手全被射中,一人身子从鼓架上跌落,顺着土山滚到护城河边。

    最后一个鼓手被射中肩背,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停下,举着带血的擂鼓,继续敲打,不过他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缓,就像喝醉酒的人。

    土山周围响起开原骑兵的叱咤声,布尔杭古麾下的十几精骑立即出动,纵马追逐一群抵近射箭的后金弓手。

    金虞姬望着这个拼死击鼓的金鼓手,忽然想到了什么,也不和毛文龙说话,转身就朝土山走去。

    后人有诗,单赞那金夫人:

    旧是汉城女,新从平辽侯。

    戎装如月孛,佩剑更妖柔。

    锁眉家国恨,心分国士忧。

    浑河闻奏凯,赢得芳名流!

    且说金虞姬如何击鼓浑河,襄助宣武将军平定辽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