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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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此时此刻

    周掌柜在荣仔二人前倨后恭的护送下,闲庭信步来到弹子房,室内只有陈佛生一人,进门处的桌子上,还摆着个用白衬衣团团裹住的物事。

    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他看一眼,随即抱拳道:“陈爷,不知叫我来有何吩咐?”

    陈佛生摆手,示意荣仔二人退下,空荡的厅室内只剩他跟周掌柜,他保持沉默,直勾勾盯着周掌柜,迈动步伐缓缓向其走去。

    皮鞋有节奏地砸着旧地板,咯噔咯噔的声音扎进耳朵里,让人感到莫名不安,周掌柜眯眼看向陈佛生,笑容不由自主褪去。

    在路上,他想过很多种陈佛生喊他过来的原因,唯独没有想过这是场鸿门宴,不是周掌柜不够精明。

    因为完全没理由,二人无仇无怨,又都在蜈蚣钱手下共事,几个小时前还在一起喝茶,转过头就要喊打喊杀,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这样做,随便换个人来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退一万步讲,即使陈佛生真的对自己有恶意,他也得掂量掂量这样做的后果,自己手里可还攥着他的把柄呢。

    就照宋长岭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倘若看到陈佛生亲笔签署的那份合同,定会立刻对其起杀心。

    不过陈佛生此刻的气质较之前迥然不同,周掌柜一时拿捏不定,心思惴惴,“陈爷…莫非是怪在下之前招待不周……”

    陈佛生停下了脚步,平静开口打断了他,“好了周掌柜,咱们开门见山,冒昧请你过来,是想让你帮我写点东西。”

    周掌柜拱手,“在下整日在柜上跟账本打交道,敲敲算盘还勉强在行,写文章是一窍不通,陈爷还是另请高明吧,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他转身便要走,陈佛生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你现在出了这个门,我保证,不到日出,你的尸体就会被堂口扔进太平洋里。”

    周掌柜闻言驻足,这威胁既莫名其妙又可笑,他回身幽幽道:“陈爷,在下虽然不才,但也在江湖上混了几年,只听说过堂里处决了不少吃里爬外的叛徒,像咱们这种老实肯干的人,即使犯过错,堂里也不会深究的。”

    此人的确很幽默,到现在还不忘点自己一下,陈佛生笑笑,反唇相讥,“既然周掌柜知道叛徒的下场,怎么又敢顶着脑袋,跟洋人合作,把大把大把的美钞送给爱尔兰人。”

    “你说什么!”周掌柜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登时一阵惊恐,先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陈爷,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同时他心绪飞转,蜈蚣钱与爱尔兰人勾结,此事除了他跟另外一个心腹外,旁人一概不知。

    底层一些伙计,仅仅是帮他们出老千,设法将脏钱转出赌坊,再往上的事,根本不清楚。

    但陈佛生怎么知道的?

    周掌柜绝不认为他是在诈胡,因为陈佛生的话虽然简单,却简明扼要,既准确点出了他们的合作对象,又讲出了二者是金钱交易,他一时间没有半点头绪

    陈佛生也没想用空口白牙就将周掌柜吓趴,他一指桌上的包裹,“打开看看,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周掌柜是生意人,与外人打交道是家常便饭,清楚一旦在谈话中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那就离满盘皆输不远了。

    他极想甩袖离开,但陈佛生的话已经吊足了他的胃口,眯眼看着包裹,稍作思考,冷笑道:“装神弄鬼!”

    说完大步走到桌前,双手刚放在包裹上,后背的寒毛立刻乍了起来,里面装……,竟然是一颗人头!

    周掌柜吞口唾沫,悄悄回看一眼,却见陈佛生正在盯着自己,他赶忙转过头,十指翻动,快速将包裹解开。

    “啊呀!”

    周掌柜刚看一眼,立刻将包裹甩出,两腿一软,砰地摔倒在地,咚咚咚,眼镜男的人头砸在地板上,轻弹着往外滚动几圈,停下后,猩红暴凸的双眼不偏不倚,正好与周掌柜对视。

    陈佛生走过来,在人头旁蹲下,伸手掐住颅顶,扭头与其一同看向脸色发青,满头冷汗的周掌柜,“不用我提醒他是谁吧?你们联手将龙青的钱从广运赌坊转出,然后给爱尔兰人上供。不得不说,你们的胆子够大的,敢在龙青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

    周掌柜像是被吓傻了,双眼涣散无神,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恐惧地看向陈佛生,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在赌坊时,陈佛生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完全没有任何异常,难道说陈佛生在不动声色间,便识破了他们精心做下的赌局?然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查清了他们与爱尔兰人之间的交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周掌柜心下连连质问,他们的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否则也不会在庙街有惊无险做了这么久。

    要知道龙青可不是铁板一块,内部山头林立,不知道有多少人时刻盯着自己的对手,好抓住其破绽,将其置于死地。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广运,长久以来都没有发现异常,如今却被陈佛生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一眼看破,周掌柜不愿相信,但血淋淋的人头就摆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不信。

    陈佛生继续施压,“几年前威安堂被龙青所灭,蜈蚣钱改换门庭,虽从一介降将爬到白纸扇的高位,却贼心不死,暗中与威安旧人合作,勾结洋人。既然你混江湖这么久,那告诉我,这是什么罪名?”

    周掌柜脑海一片空白,面对质问一言不发,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缓,咯咯笑了起来,随即他抬袖擦了把额头冷汗,晃晃悠悠起身道:“他是谁,我不认识?就算他是威安的人又如何?威安还活着的门生可多着呢!

    这么多年,想用吴爷身份做文章的人多如牛毛,但吴爷依旧稳如泰山,是因为吴爷忠,堂里的叔父都对其信任。就算此人过去是威安的人又如何?你将他杀了,半点证据没有,便一顶一顶往吴爷头上扣帽子,到底是何居心?枉费吴爷对你如此信任,不承想,你竟然是两面三刀的小人,暗中使坏的小人!”

    对啊,死无对证!

    周掌柜当然认识眼镜男,他就是蜈蚣钱第二个心腹,自己负责赌坊内的生意,眼镜男则在外联络。

    现在眼镜男死了,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是一大损失,但同时也帮他们扫去了后顾之忧,死人不会开口,今后将再无人知晓他们暗里的勾当。

    周掌柜的反应在陈佛生的意料之中,有些事光自己知道没用,手上还要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那就想办法创造证据。

    他冷声道:“你比我更清楚你跟他之间的关系,所以你肯定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万死不足惜。”

    周掌柜轻笑,“哦,是吗?可你感觉有人会信你这个小人吗?如果你真感觉我该死,大可以动手杀了我。不过,有不少人知道是你请我过来的。如果我今晚回不去,你的下场也未可知。但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将你知道的事烂死在心里,吴爷向来大度,你只要往后死心塌地给吴爷当狗,将来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砰——

    他话音未落,身后房门陡然被踹开。

    周掌柜还未彻底镇定下来,闻声身躯猛颤,险些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他惊恐回头去望,只见阿豹怒气冲冲横在门后,圆睁双眼四顾。

    阿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心念一闪即逝,周掌柜暗骂自己昏了头,阿豹是宋长岭心腹,这个点要到各个场子收钱,来弹子房并不奇怪,随即心中微喜,暗道他来得正是时候。

    跟阿虎不同,堂里人都知道,阿豹头脑简单,是宋长岭死忠,以他的心思,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前因后果,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周掌柜这时望向陈佛生,目光冷漠,已将其当成了死人,他也怕陈佛生狗急跳墙,所以才讲那些话稳住他,但之后此人是绝对不能留的。

    既然现在来了个傻子,那便一不做二不休,设法将其除掉,周掌柜看一眼地上的人头,立刻想好了说辞。

    既然之前不少人都看到眼镜男在赌坊赢了钱,并跟伙计起了冲突,那他干脆顺水推舟,直接跟阿豹讲出事,并说是他们请陈佛生做掉了此人。

    黑吃黑这种事在堂口屡见不鲜,不需要多解释什么。

    把陈佛生跟蜈蚣钱的合作直接摆到台面上,有了阿豹的见证,他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当阿豹跨过门槛砰地关上房门后,周掌柜立刻拱手上前,咧嘴一笑,正要打招呼,阿豹看也不看,突然飞起一脚,砰地踹在他的胸口上。

    周掌柜身躯单薄,年老力衰,猛地遭受重击,像是一面墙压在身体上,身体同纸片似的飞了出去,啪一声砸在地上,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天旋地转。

    “阿豹,你!”

    周掌柜面如金纸,拄着地面强撑起身子,正要破口大骂时,只见阿豹与陈佛生并肩站在了一起,正冰冷注视着他,转瞬又觉天昏地暗,他的震惊溢于言表。

    为何阿豹会对自己动手,而不是陈佛生?

    阿豹递给陈佛生一根烟,沉声道:“生哥,什么情况,他还是嘴硬不肯交代?”

    陈佛生微笑道:“周掌柜很有骨气,可以去告诉宋公子了,他不愿意合作,直接做掉就是。”

    阿豹缓缓点头,“好,他的老婆孩子也在唐人街,到时候一起干掉。妈的,敢给洋人当狗,还真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周掌柜闻言被戳到了软肋,连滚带爬到二人面前,“豹哥,手下留情啊,我不知道这个姓陈的同你们讲了什么,但我向来忠诚龙青,从来未跟洋人打过交道…反而是他,吃着宋公子的饭,背后还同蜈蚣钱合作,该死的是他!”

    阿豹神色冷然,听罢高举手臂,一耳光正要甩下,却被陈佛生拦住,他不解道:“生哥,他侮辱你啊,这都不打?”

    陈佛生摇头,一会儿还要将他放回去,踹两脚没什么关系,但脸上挂了彩就不好办了。

    周掌柜见状一时噤声,他着实没料到,阿豹这样的人,会对一个外人如此尊敬。

    阿豹无奈放下手,道:“姓周的,告诉你,别以为你跟蜈蚣钱那点儿勾当别人不知道,宋公子早就有所察觉。生哥去广运赌坊,就是为了查这件事的!宋公子的身份,你比谁都清楚,他知道了,那就代表堂主知道了!堂主要办蜈蚣钱,没有证据,一时半刻办不了他,那就拿你来杀鸡儆猴!”

    周掌柜的心绪连番大起大落,在陈佛生与阿豹的双簧威吓下,已经面如死灰,“豹哥,蜈蚣钱的事,同我没有半点关系!饶我一命,饶我家人一命!”

    陈佛生平静道:“周掌柜,刚才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可你不珍惜,非要跟蜈蚣钱绑死在一棵树上,现在好了,豹哥这里我也没办法帮你说情啊。”

    周掌柜赶忙看向他,愣了几秒,随即以头抢地,砰砰叩首,“生哥,是我昏了头,你再帮我一次!只要宋公子跟豹哥愿意放过我,我什么都讲!”

    陈佛生同阿豹对视一眼,知道大局已定,他道:“豹哥,如何,要不要再给他一个机会?”

    阿豹摊手道:“给他机会可以啊,就怕他还不老实,我看还是打死吧。”

    “豹哥,我同灯火发誓,只要是蜈蚣钱做过的事,我绝无隐瞒!”

    阿豹道:“好,那我先问你,你们同洋人勾结多久了。”

    周掌柜垂首道:“蜈蚣钱应该是一年前跟洋人搭上线的,不过在此之前,他就开始以权谋私,利用做千的方式,将赌坊内的一部分盈利转出龙青,一切都从筹码上走,他从来不插手,这样做账面上不会出问题,所以堂里一直没发现,每个月至少有八千美金从广运落到他的腰包里,但跟爱尔兰人合作后……”

    陈佛生突然打断了他,从桌上取来记账用的纸笔放到他面前,微笑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一边说一边写,来,咱们也立个合同。”

    周掌柜闻言眼前一黑,只要把东西写在纸上,他可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当颤巍巍拿起笔时,他蓦地想起上午给陈佛生起草那份合同时的场景,忽然苦笑,莫名觉得讽刺。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这报应……如此快便落到了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