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南塔附近,犄角旮旯,一座相当不起眼的小宅院。
朱漆斑驳的两块门板,合不紧、关不严,裂纹横生,大风一吹,呜嗷乱叫,咣咣直响。里头挂着一把拳头大小的铁锁——挂了跟没挂一样,真想进去,踹一脚就行了。
门口一副老旧的对联,乍一看以为是两块皮癣,风吹日晒,不知道多少年,早已褪成了粉色。
无论怎么看,这地方都像一座废弃已久的荒宅。
鲜有人知,其实这是江城海给江、胡二人新找的宅子。
因为偏僻寒酸,所以避人耳目。
虽说谈不上绝对安全,但一般人想要打探俩人的住处,多少也得费点时间。前提是江小道足够机敏,不会被眼线盯上。
…………
日头很大,说明时间尚早。
江小道拎着二斤猪五花,蔫头耷脑地走到门前,从火柴厂一路赶过来,可把小子累坏了。
“咚咚咚!”
敲了几下大门,院里的狗先叫了起来,等狗消停了,大门自然也就跟着推开了。
“少爷,回来啦!”
小花头扎两根辫子,穿一件不咋合身的枣红色衣裳,顺手接过小道递上来的五花肉。
小姑娘拾掇干净,瞅着还挺顺眼。
自打搬到这边,因为离城里太远,江小道担心一时照顾不到媳妇儿,所以就让小花留下来帮衬着胡小妍。
本来只是让她过来搭把手,可小姑娘挺自觉,干脆以丫鬟自居,从此不必风餐露宿,当然没啥抱怨可说。
因为常伴胡小妍左右,小花也跟着见过几次“海老鸮”。
江城海是老爷,小道和小妍自然就成了少爷和少奶奶。
另外四个小叫花子: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分别代指四面来风,在城里充当眼线。年纪最大的张正东,便是当初被打的小栓子。
别看只有四个人,但小叫花子们也有各自的关系网,平常在闹市里找个墙角,盘腿坐下来,一天到晚,不用问,光跟着听,就能得到不少消息——不管有用没用。
“累死了!”江小道嘟囔了一声,快步穿过院子,“有饭吗?”
小花连忙跟在后头,说:“有粥喝咸菜疙瘩。”
“那就行了。”江小道毫不意外。
不是小花不勤快,是别的压根也不会做。
走到门口,胡小妍推着木轮椅迎了出来,问:“事儿办的顺吗?”
“顺!老顺了!火柴厂里一个打更的都没有,估计是周云甫那老登提前找人清场了。”
腿酸脚软,江小道累得片刻也不想耽误,只管闷头走进屋里,坐在炕沿儿上脱鞋,旋即愣了一下,又穿上了——道走得太远,有点味儿!
“家里有啥消息没?”
江小道伸手在半空中扇呼了两下,佯装无事发生。
小花推着胡小妍进屋,俩人顿时眉头一紧,汗毛倒竖,辣眼睛,睁不开!
“干啥?干啥?至于么!”江小道耿起脖子,理直气壮地说,“知道从火柴厂走回来有多远么,我半道还得去买菜,你俩走一个试试!”
“少爷,你们俩先唠,我……我去给你盛粥!”小花仓惶出逃。
胡小妍赶忙拦住小花,嘱咐道:“先去烧盆水吧,另外,赶紧去外屋把饭锅扣上。”
“哎哎哎!伱这么整,有点儿伤人了嗷!”江小道撇了撇嘴,嘟囔一声,“好汉脚臭,大帅屁多!懂不懂啊?”
胡小妍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前。
“小西风刚才过来送信,爹和大姑他们都没事,六叔、七叔在‘卧云楼’被巡警带走了,周云甫昨晚去了‘聚香楼’,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江小道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会芳里”、“卧云楼”“聚香楼”和火柴厂,四个地方接连出事儿,城里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江小道回来的时候,途径早市,一路上风言风语,自然也有所耳闻。
周云甫这老登,给手下派活儿的时候,从来不说全局安排,人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各方情况水落石出,再反推其用意,倒也不难。
白国屏带人去“会芳里”聚众闹事,只管叫嚣,却不动手,意图吸引众人的视线,再派人潜入“卧云楼”刺杀周云甫。
没想到老爷子狡兔三窟,听到了风声,将计就计,吩咐“串儿红”按兵不动,再让“海老鸮”调老六、老七,设下埋伏,反杀了刺客,并主动报官,在巡警局里待了一宿,自己则是带着外甥突然现身“聚香楼”,继续扩大声势,夺人耳目。
正在城里热闹非凡的时候,宝国火柴厂一场大火,重创白家!
而且,这还不算完!
一夜之间,周云甫、韩策、江城海、许如清等人,纷纷抛头露面,就剩一个陈万堂没有动静——如此一来,白宝臣必然要把火柴厂的事儿,算在他的头上。
一石二鸟——消解的这俩人联手的可能。
陈万堂就算想反水,都找不出名正言顺的理由,硬要反,只会落得个背信弃义的江湖骂名,以后谁还愿意跟他?
小两口合计了片刻,江小道给出一个极高的评价:
“老畜生啊!真是个老畜生!”
江小道沉吟一声,接着说:“白家想要声东击西,结果被周云甫借力打力……啧!看来,爹说的没错,这老登真没那么容易倒!”
“那也不一定。”胡小妍推着木轮椅来到桌前,给小道倒了一杯水,“爹也说过,周云甫现在已经不如以前了。而且,这才刚开始,白家人又不傻,肯定有后招。”
江小道接过水:“有没有后招,那是后话!眼巴前的,火柴厂烧了就是烧了,白宝臣出了大血,他就算把周云甫剁了,火柴厂也救不回来。”
“我担心他们干啥?我是怕这事儿会查到你身上!”
“嗐!没事儿!”江小道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去的时候,火柴厂里一个人都没有,白宝臣就算要怀疑、要报复,那也是算在陈万堂身上!除非特意打听,否则,他估计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可陈万堂肯定知道!”胡小妍争辩道,“昨天晚上,爹和大姑,周云甫和韩策,都露面了。陈万堂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猜到是你!”
“还有苏家呢!”
“苏家一直没动静,咋可能突然一拍脑门,去烧火柴厂?而且,爹也说过,苏家和白家本来就没多大仇,他们两家没联手就不错了,还互相斗?”
自从江城海对这个儿媳另眼相看后,就点拨了她几句江湖上的事儿。
胡小妍心思细腻,少时讨饭,在街头摸爬滚打、察言观色,如今小二十岁了,外有一帮小叫花子在城里充当耳目,内里又跟“海老鸮”和“串儿红”等一众老江湖生活,相处日久,耳濡目染,自然机敏早熟,绝非寻常,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傻丫头?
江小道不愿多说。
胡小妍却步步紧逼,又说:“如果只是陈万堂知道了,倒还没啥,我就怕他把这事儿告诉了白宝臣,白家背后是鬼子——小道,到时候咱们就危险了!”
“行了行了,别磨叽了!”
“小道,你忘了爹是咋跟你说的了?开暗堂,就是当黑枪!事儿办成了,没你的蔓儿;事儿办砸了,没人管你!要是真惹上了鬼子,周云甫肯定会把你卖出去,息事宁人。”
“你他妈有完没完?”江小道猛然起身,指着门口,不耐烦地喝道,“你要是怕了,就赶紧滚!往南往北,关内关外,爱去哪去哪,盘缠我给你出!”
胡小妍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江小道,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神又不自觉地缓缓落在了两条腿上,眼泪“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江小道的心立马软了,可又死要面子的别过脸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胡小妍刚才说的那些,他当然也明白,可问题是,他能咋整?
咧个大嘴趴媳妇儿身上说好怕?
这种事儿,他可干不出来。
但江小道别无选择——眼下,帮周云甫保住势力,就是在保老爹江城海的命。
怕?
他要是只知道怕,又怎么会被江城海看上,认作义子?
江小道当然也磕过头、认过怂,但那都是嘴上,打心眼儿里却从没服过谁。
他也是不想让媳妇儿担惊受怕,可无奈胡小妍冰雪聪明,瞒不了、骗不过,本来就在外面卖命,回到家里又是絮絮叨叨,吵得心烦。
明明心向一处,却忍不住恶言相向。
当真应了谭仁钧的推算,水火两命,相济相克!
正在抓耳挠腮,心里盘算着上哪找个台阶,以便认错而又不失体面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叫喊。
“道哥!道哥!”
江小道顺着窗户抬头一看,却见北风来信,赵正北正火急火燎地穿过院子,朝这边跑过来,于是便连忙转过身子,面露尴尬。
“媳妇儿,来人了,你给点儿面……”
话还没说完,他又突然愣住了。
却见胡小妍已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木轮椅上,不仅面容端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张鹅蛋脸上,甚至就连半点泪痕都看不见,只是静静地等着门外来人!
及至此时,江小道才如梦初醒。
原来,胡小妍脆弱自卑的那一面,从始至终,只愿在他一个人面前表露出来。
“咣!”
房门一声巨响,小北风毛手毛脚地冲了进来。
“道哥!大新闻!那个谁……那个耷拉眼角的人,他叫啥来着?”小北风越着急,嘴边的人名越叫不出来。
胡小妍跟江小道相视一眼,旋即从怀里掏出那张合影,摆在桌面上。
“慢慢说,是哪个?”
“他!就是他!”小北风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兴致冲冲地说,“道哥,大嫂,我亲眼看见的,他去了广源钱庄的城北分号!”
江、胡二人好奇地凑上前,低头一看小北风手指的那人,不禁异口同声。
“七叔?”
小两口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绊绊,小道和小妍本就是水火两命,都是为彼此着想,不必去骂小道,人无完人,嘴臭心好,一点生活细节凸显人物个性,这俩人没有狗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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