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万堂率领残众,沿着狭长、泥泞的胡同,一路夺命夜奔。
起初,眼前影影绰绰,还能勉强看见零星几个白家打手,等冲出胡同口时,再左右一瞅,竟再也寻不见黑瞎子的身影。
仅剩的六七个手下,子弹全部打光,虽有开山大刀傍身,但刚刚经历血战,又狂奔了一路,此时早已累得呼哧带喘、狼狈不堪,连刀把都将将拿稳,还谈什么砍人?
众人找了个僻静角落,稍作休整,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血污,一边忍不住抱怨。
“二哥,这‘海老鸮’骨头太硬,啃不动啊!”
“白家人不仗义啊!出工不出力!”
“这也没办法,本来就是咱自己个儿的投名状,我现在就是担心,白家人会不会把咱卖了?”
“应该不会,黑瞎子不是说,待会儿老地方碰头么!”
面对七嘴八舌,陈万堂只觉得烦乱,心里不禁暗骂:你们之前不都蹦着高地要反水么,现在又他妈怂上了!
他早就知道时机尚不成熟,奈何手下逼着他反水。
见他迟迟没有吱声,手下的人不禁催促问道:“二哥,咱现在咋整啊?‘海老鸮’没铲掉,等他缓过这口气儿,肯定要报复咱们!”
陈万堂冷哼一声,说:“没有后手,我敢对付‘海老鸮’?”
“穿堂风”虽然是蓝道出身,但几十年江湖历练,性格上也渐渐变得谨小慎微,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动不动就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预备方案,自然准备了不少。
此番伙同白家,夜袭江宅,外有人势压阵,内有眼线黑枪,要是能直接插了江城海,当然最好。
即便江城海侥幸免于一难,这次夜袭,也足以令其损兵折将,甚或挂彩重伤。
到时候,“海老鸮”的去处,无外乎两条路:要么去许如清的堂口,暂做休整;要么就是去奉天医馆,抢救治疗。
要是去“会芳里”,那里有赵灵春这把开了刃的刀;要是去奉天医馆,他也事先买通了关系,可以给江城海制造点“医疗事故”,要是去南铁附属地的奉天医院,那里有白家人埋伏,就算白家人真是利用陈万堂,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铲掉江城海的机会。
尽管这些预备方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但陈万堂已然将自己所能调用的一切,发挥到了极致!
刚才,“串儿红”突然带人赶到,说明周云甫已经有所行动了。
陈万堂不敢再有耽搁,连忙冲残余手下吩咐道:“别歇着了,现在咱们必须马上赶回‘和胜坊’,把银子、家伙,还有剩下的弟兄们都叫来,去老地方找白家碰头。”
“那要是碰不见白家人,咋整?”
“那就只能跑了!”陈万堂叹息一声,恨恨道,“所以得赶紧回‘和胜坊’把银子和家伙带上啊!快他妈走!”
周、苏两家全得罪了,要是白家再不管他们,可不就只剩跑路了么!
众人听罢,俱是心头一紧,再不用人催促,便撩起脚跟拍屁股——撒开欢儿来,可劲儿地跑!
“轰隆隆”脚步声响成一片,几个人七拐八拐,走街串巷、蹚水过泥,直奔“和胜坊”而去。
一开始,脚底下倒腾得还算快,可没一会儿的功夫,速度终究是渐渐慢了下来。
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肋骨以下隐隐作痛,可这生死时刻,性命攸关,倒也没人敢说一个“累”字儿!
如此跑了将近两刻钟,等到了小西关时,已经开始有人挺不住,扶着墙头“哇哇”呕吐了起来。
“二哥,到……到了!”
几个銮把点双手拄着膝盖,脚下发软,嘴里发黏,野狗似的大声喘着粗气。
陈万堂也呼哧带喘,活生生把上唇的“一字胡”累成了“八字胡”。
疾风骤雨过后,“和胜坊”的门楣近乎焕然一新,黑底金字招牌上挂满了水珠,在微弱的街灯下,一闪一闪,晶晶发亮。
众人走出胡同,拖着酸软的脚步,一瘸一拐地走到街心。
正朝着“和胜坊”亦步亦趋时,忽听见有人惊叫一声:“我操,咋回事儿!”
闻声,陈万堂猛抬起头,不由得心中震颤!
只见“和胜坊”门下的两根梁柱上,一左一右,各自反绑了三两个人,台阶上又躺着三五个,手脚悉皆被反绑在一起,整个人如同反躬虾子。
一个个浑身赤条,淤青血痕触目惊心,白麻布蒙头盖脸,正在那里扭动、哀叫、求饶……
陈万堂顿时面如死灰,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来晚了!
恰在此时,忽听见“吱嘎嘎”两声刺耳,“和胜坊”的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却见二三十人众,“轰隆隆”如同决堤洪流一般,一涌而出,挺立着挡在门口,横眉冷目,鸦雀无声。
门内,一片幽深的晦暗,仿佛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寒潭!
“穿堂风”一来,那寒潭之上,便微微泛起涟漪。
俄顷,漆黑的“和胜坊”里,忽然传出一道苍老且沙哑的声音。
“万堂,回来了?”
这种怪声,似乎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发得出来。
然而,正是这一句有气无力、干瘪空洞的问询,让陈万堂顿时倍感惊悚,竟如一只受惊炸毛的老猫似的,“嗷”的一声惨叫,撒腿就跑!
残余手下更是丧魂失魄,跟着陈万堂的脚步,狂奔乱叫!
众人也来不及去管身后的情形如何,只觉得如芒在背,似有无数颗子弹正在追命,便狠榨出筋骨血肉里的全部气力,明知活不了,却也想死得慢点。
没想到,又如此奔波了一袋烟的功夫,不仅没听见震天的喊杀声,甚至就连枪声也没听见。
“二、二哥……别跑啦!没、没人追上来!”
这一回,几个銮把点全都吐了,连陈万堂也跟着干呕了几声。
“二哥……会不会……老爷子没、没想……”
“啪!”
“去你妈的!”
陈万堂反手抽了那人一嘴巴,厉声喝道:“周云甫没想咋的?没想杀咱们?你他妈在这做梦呐?啊?伱要是想做梦,自己痛快滚回去,别在这碍眼!”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心里渐渐有点后悔了。或许,当初应该听二哥的,别着急反水?
可眼下木已成舟,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只会徒增烦恼。
弟兄们已经累垮,实在跑不动了,每喘一口气,喉咙里都像有刀片在划。
陈万堂干脆席地而坐,靠在墙角里,身体可以歇着,但脑子不能停。
正在思忖着下一步计划,却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墙拐角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众人心头一惊,手上虽是握紧了开山大刀,可面目神情上,却已经毫无斗志,空有绝望。
墙头处人影闪过,带来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
“二哥言出必行,果然刚猛!”
众人循声抬头看去,来人形单影只,是个手持玉坠白折扇的四眼儿,便立时警惕起来,横着一口大刀,争相去问来者何人。
那四眼儿不禁皱起眉头,多少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二哥,咋?真不认识我了?”
陈万堂也是累得脑袋发懵,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来人正是那晚在居酒屋夜会白家时,白国屏身边的管家袁德庸!
“噢噢,想起来了,原来是你。”陈万堂旋即冲弟兄们介绍道,“这是白家的管家。”
袁德庸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们这是咋了?怎么累成这样?”
“操你妈的!你还好意思问?”几个銮把点顷刻间便把这一宿的不满发泄出来,“咱们二哥真心实意要投奔白家,你们倒好,让带枪不带枪,要动手不出力,啥意思?把咱们当猴儿耍呐?”
陈万堂没有阻拦。
这些话,他不方便说,正好借着弟兄们的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袁德庸也没脾气,便苦着一张脸,冲大家挨个赔笑。
“对对对,是是是!兄弟们有点儿怨气也很正常,可有道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也烦请各位理解理解。现如今,二哥火并‘海老鸮’,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单说这份决心,我们少东家心里已经有数,这投名状一交,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听这话,众人虽然嘴上不再吭声,但一个个仍然没有好脸。
袁德庸见状,只好继续宽慰道:“各位放心,咱们东家从来不会亏待自家弟兄,今晚的一切损失,白老爷子,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行了!有你这句话,咱们哥几个的血,就没白淌!”
陈万堂斜撑着墙根站起身来。
他心里也清楚,想要反水投靠白家,流点儿血,在所难免。
要是不肯拼命,就算真到了白家,也不会被委以重任,甚至反倒会处处受人冷眼。
陈万堂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被白国屏利用,而是被抛弃。
而且,退一步说,他越是能被白家利用,就越会被白家庇佑,如今见到了袁德庸,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袁德庸好奇地问:“二哥,刚才黑瞎子让你在老地方碰面,你们为啥没去啊?我俩刚才都在那边等你半天了。”
陈万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将方才“和胜坊”那边发生的事儿,简要说了一遍。
闻言,袁德庸顿时露出慌张的神色,忙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咱们也别再磨蹭了,弟兄们受点累,等到了地方,再歇息不迟。”
众人早已身心俱疲,于是连忙点头应允,任由袁德庸带路,沿着小西关大街往西走,奔着南铁附属地的方向远去。
这一片城区,都是清一水的街灯柏油路面,走起来省时省力,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人便来到了一条胡同的岔路口。
从这条胡同穿出去,再走了十来分钟,就是白家大宅。
那座宅子,巴洛克风格,如今在奉天大小也算是个景儿,人尽皆知,自然不会走错。
陈万堂等人走到一半,就见前面影影绰绰站着一群人,大冷的天儿,身上悉皆穿着白色短褂。
袁德庸不慌不忙,一指前面,笑道:“二哥,少东家带人来给弟兄们接风了!”
陈万堂忽地站住,眯起眼睛往前瞅了瞅,对面的那一身行头,的确是白家的装扮,可他心里却莫名发毛。
难不成,白国屏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可事儿还没办成,拆桥、杀驴,图什么?
陈万堂实在想不出,自己夜袭江宅,已经纳了投名状,白家有什么理由非要杀他不可。
何况,眼下江湖纷争,白国屏要是这样对待他,以后谁还会投奔白家?
陈万堂跟手下弟兄相视一眼,紧接着,便又将信将疑地往前迈出几步,最终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行!
说不出任何理由,也看不出任何征兆,陈万堂浑身上下,顿时汗毛倒竖,这已经不是直觉,而是近乎生物的本能,在朝他发出预警——快跑!
几个銮把点也同样有所觉察,也都不约而同地放缓脚步。
腾腾杀气,欲盖弥彰!
陈万堂转身想跑。
不料,回头一看,身后竟也不知不觉地跟来一伙儿人。不仅如此,两侧的墙头上,还不断有人影簌簌落下,死盯着他们,步步紧逼。
“把袁德庸抓了!”陈万堂厉声喝道。
可惜为时已晚,才眨眼的功夫,那老四眼儿就已经跑到了对面的人堆里。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
两伙人一前一后,呈夹击之势,渐渐将陈万堂等人围困起来。
有人吓得惊慌失措,想翻墙头逃走,可今晚这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累成了烂泥,哪里还有翻墙的劲头。
“白国屏!你他妈的啥意思?要杀我可以,出来把话说清楚!”
陈万堂张皇失措,脑袋拨浪鼓似的前顾后盼,恨不能长出八只眼睛。
袁德庸双手抱拳,眼含歉意地说:“二哥,不好意思,你再也见不着我们少东家了。”
“去你妈的!”
陈万堂大骂一声,伸手便要去掏枪,可枪还没掏出来,右侧大腿筋上就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整个人紧跟着趔趄一下,横倒在地上。
身后的打手拔出刀头,带出一地鲜血,趁势夺走他的手枪。
“唔!”
陈万堂紧咬牙关,只闷哼了一声,愣是忍住没叫出来。
他心里不甘,尽管他知道反水的时机不对,但却从未想过会死在这里!
除了时机,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算错了,而且,竟能错到把命丢了。
“陈万堂!贪心不足蛇吞象!”
胡同里骤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身前的人群渐渐散开了一条路。
“嗒嗒嗒”——清脆异常的脚步声。
陈万堂龇牙咧嘴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再往上看,竟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一身洋装,油头粉面,男生女相——不是苏文棋,还能是谁?
“是你?”陈万堂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是你?”
苏文棋不去理他,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一边:“袁爷,这两年辛苦你了。”
袁德庸笑呵呵地躬身行礼:“苏少爷,您客气!”
“家里人都接走了?”
“早就先一步回关内去了。”
“嗯。”苏文棋从里怀掏出一沓银票,接着说:“这里有你的车票和银票,趁今晚,赶紧坐火车离开关外,永远别再回来。”
袁德庸毫不客气,连忙接过来,道:“多谢苏少爷,那袁某就告辞了。”
及至此时,陈万堂才听明白过来,原来这袁德庸是苏家在白家的线人!
随后,苏文棋又走到胡同中间,冲陈万堂的手下说:“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回去吧,回‘和胜坊’去,我可以保证,周云甫不会杀你们。不过,你们要是想跑,那就另当别论了。”
几个銮把点登时愣住,确实想走,可又不信苏文棋的话;再看看跪在血污上的陈万堂,更觉得心里有愧,便都含混着支支吾吾。
“我们……不走,跟、跟着二哥!”
“行了!别他妈装啦!”
陈万堂不由得怒骂一声。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自己这伙人之所以能接连躲过两次“追杀”,归根结底,是老爷子压根没想杀这帮人。
周云甫要继续经营“和胜坊”,短时间内招不到人手,势必要继续倚仗陈万堂这帮蓝马銮把点。
因此,苏文棋说的没错,老爷子不会杀他们——至少暂时不会。
当初,正是这帮人逼他反水,才让他落得眼下这步田地。
可当陈万堂又一次看了看众弟兄时,忽然又有些释然了,沉吟半响,便颓丧着说:“算了,你们回去吧!去跟老爷子认个错,好好说说,把事儿都推我身上吧!”
“二哥!”
“滚犊子!别他妈叫我,烦得慌!”
众人见状,呆了一会儿,终于灰头土脸地四散去了。
这时,苏文棋也终于款步来到陈万堂面前,沉声叹道:“陈万堂,你跟苏家的帐,该清了。”
陈万堂冷笑一声:“嘿嘿!姓苏的,你咋不早生几年呢?你早点儿出来晃荡,当年我就把你们苏家哥仨一块整死了!”
“看来你还是不服。”苏文棋笑着摇了摇头,“你野心挺大,脑袋也不傻,可你不懂驭人之道,连自己的场子都压不住,无论怎么忙活,顶天也只配给别人跑马。”
“小逼崽子,少他妈跟我拽词儿!”陈万堂厉声喝道,“我现在,只求死个明白!”
“你有这个资格吗?”
陈万堂顿时愣住,无话可说。
苏文棋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露出一副罕见的狰狞面孔。
“你记住了!奉天江湖,再怎么乱,那也是苏、周、白三大家轮流坐庄,你陈万堂算什么东西?”
陈万堂几乎瞬间就颓了,不是因为这一番话,而是在说这番话时,苏文棋眼神中那种充满厌恶的轻蔑。
“你真以为,当年凭你自己就能对付我们苏家?”
苏文棋站起身,紧接着忽然冲身后招呼了一声:“罗大夫,给他止血。”
人头攒动——很快,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抱着药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陈万堂预感大事不妙,刚要起身,却被一群壮汉压在身下,于是连忙惊慌失措地大喊:“小逼崽子!你他妈要干啥?啊?都是道上混的,你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
“你当年杀我哥时,给过他们痛快吗?”
苏文棋回过身,手里多出一把斧头。
“陈万堂,是爷们儿的少叫唤,临走了,别让大伙儿看不起你。咱们,先从手来?”
“去你妈的!我!来个痛快的!”
陈万堂的手被人按在地上,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无法挣脱众人的束缚。
当斧头落下时,他也许才会明白,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