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当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

    光束划过白纸，在细密的‘沙沙’声中，写下如血鲜红的开头。

    ‘无论你来自何种文明，又是何种生物，请你接过钥匙，继续我未能完成的任务，停下那台疯狂的许愿机，尽你所能。’

    写不过三行字，莫鱼便不受控制地后仰，松开纸与笔，躺在平整如镜的海面上。

    涟漪自身下浮现，海水冰凉刺骨，莫鱼却只能感受到疲惫。

    倦意如同潮水，伴随着无法辨识的低语，不断冲击着大脑。

    仅仅是提笔写字，就将半天积攒的力气耗尽。

    此时此刻，莫鱼只想闭上眼睛，停止思考，抛弃忧虑，继续沉眠。

    至于视野尽头，九天之上，正如恒星般迸发能量，璀璨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机器……就交给后人来烦恼吧。

    抱着‘放弃’的念头，莫鱼的呼吸趋于平缓，眼皮合拢，放弃抵抗，遁入梦境。

    ‘滴答’

    清脆悦耳的水滴声，被绝对寂静放大，瞬间便传遍世界。

    莫名力量驱使下，莫鱼骤然翻身站起，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右手，握住悬停在纸上的笔，写下留给后来者的遗言：

    ‘许愿机就在你头顶，它是旧日之民的最后造物，能够回应凡世生命的强烈信念，从而自行启动。

    在实现足够多的愿望后，它便会完全运行，开始无差别满足所有生物的愿望。

    但愿望实现必将付出代价，这‘代价’由它来决定，而不是许愿者。

    创造‘许愿机’的旧日之民，因此在一夕间覆灭。

    迄今为止，我已目睹无数世界消亡，文明陨落，甚至亲手将他们埋葬。’

    刺骨冰寒的光照下，莫鱼再度松开纸与笔，咬牙活动僵硬的手指，让动作恢复自然。

    说来，‘许愿机’被启动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

    像这种情况，莫鱼也处理了无数次，只是这次不同以往。

    他实在太累了，即便长久休眠，也无法恢复如初。

    莫鱼停下回忆，重新握上笔，流畅地写下问候：

    ‘朋友，你能来到此地，说明是跟我一样，是个不会被许愿机锁定的独特生物。

    许愿机无法影响我们，除非你主动呼唤它。’

    莫鱼下意识抬头，在呆滞片刻后，嗤笑摇头接着写道：

    ‘许愿机的监视无处不在，你对抗它的时候，它也在对抗你，所以最好选择性遗忘它。

    许愿机产生的强大能量场，即便是‘关机’模式，仍会被动编写周遭世界。

    我们无法逃脱监视，亦无法切断与它的联系。

    但这也恰恰是对抗它的办法。

    去使用它逸散出的无穷力量，短暂化身‘凡世之神’，并去阻止那些有着雄心壮志，却误入歧途的家伙。

    这会是最后的底牌，务必谨慎使用它的力量，因为这力量并非无偿。

    它需要你付出‘小小’代价。’

    莫鱼停笔叹气，白纸边角拨弄着指甲缝，无奈摇头，自嘲笑笑，面容转向严肃：

    ‘每一次使用这种力量，它都会侵蚀你的身体，抹除你的‘存在’，直至你彻底消失为止。

    你会慢慢变得跟我一样，力量严重衰弱，记忆残缺混乱，身躯濒临解体，离死亡只差一步。

    如今，我连怎么‘走路’都快忘了，就好像那个谁一样（笑）。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出击。’

    莫鱼面露怀念之色，低头笑着喘了口气，脑子里却思索着，‘那个谁’到底指的是谁。

    恍惚间，深蓝海面上一点绿芒闪烁。

    几乎是下意识地，莫鱼松开纸与笔，弯腰捞起光粒。

    那是一枚‘护身符’，外观像是含苞待放的蔷薇，花瓣包着指甲盖大小的水晶。

    按照记忆中的解释，不断闪烁着的绿芒，正是‘危险’的含义。

    这是很久以前，不知道怎么得来的小玩意，不知是捡到的，还是某人的遗物。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莫鱼也不需要费心去回忆，很快就能和这些家伙相见了。

    “我还能动弹，我还可以思考，我还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再次将你关闭。”

    护身符再次给予了莫鱼信心，他的目光愈加坚定，转身继续写下醒目的……警告：

    ‘旧日之民的领袖，在种族灭亡的最后时刻，将‘许愿机’托付给我们。

    它被存放在这里，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标识，独立于所有时空之外，绝对不会被找到的时空。

    你只会从我的尸体上，找到进入此世的钥匙。

    切记，切记，许愿机可以支配的力量，超乎你的一切想象。

    这个世界根本困不住它，只能稍稍抑制它的强大力量。

    时刻保持警惕，小心它的喃喃低语，保持理智，永远沉默。’

    莫鱼仰望天空，左手却不由自主攥紧护身符，直到宝石上，再次传来一阵暖意。

    “知道了，马上出发。”莫鱼本能地咕哝了一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现在还不能走，还得写下最重要的，关闭‘许愿机’的办法：

    ‘我所知道的，能够关闭‘许愿机’的办法有两种。

    第一种简单而高效。

    杀掉所有能够向‘许愿机’许愿的智慧生物。

    这样‘许愿机’无法接收到‘愿望’，就会因为失去目标，而暂时性关机。

    当然，如果你不忍心赶尽杀绝，打算向‘许愿机’发起挑战，还有一种很麻烦的办法。

    去往现实世界，找到启动许愿机的第一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群）。

    赶在最‘宏大’愿望被实现前，破坏他们的愿望，或者让他们依靠自身去实现愿望。

    如此一来，‘许愿机’便会陷入‘逻辑错误’，会进入漫长的重启过程。

    （另：如果你打算摧毁它，我可以告诉你，它好像可能或许应该叫‘太初’？）’

    在段落的末尾处，留下一个笑脸。

    莫鱼抓住便条拍在空中，上下抚平皱纹，并在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

    莫鱼。

    机缘巧合之下，能够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必定会现身于此。

    纸张会随着莫鱼被一并消失，但这些文字不会。

    目睹‘世界末日’的后来者，一定会继续前进。

    接下来就该收拾行头，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无名世界。

    “容我看看……”莫鱼盘腿坐在海面，佝偻着腰小声默念。

    在无数次沉眠、外出、归来、继续沉眠的循环中，绝大部分随身物品，都被时间抹去。

    除却身穿的红短袖跟长裤外，所有东西加一块，连小巧的腰包都装不满。

    一个是觉得好看，用来当水壶的酒瓶。

    口小肚大，精致华美，宛如用水晶雕琢的古董，富有历史沧桑感，且极具收藏价值。

    另一件，则是巴掌大的记事本。

    扉页上画着一株世界树，边缘用树藤固定，前半部分完好，但后面却被撕掉大半。

    自从醒来之后，上面的文字莫鱼就再也看不懂了。另外，刚才写便条的纸，就是从上面撕下来的。

    “就剩这些了？”莫鱼露出苦涩的笑容。

    如死人般苍白的脸上，透露出无尽的寂寞和怀念。

    也是时候，该走了。

    按照以往的习惯，莫鱼拔出干燥的木塞，将雕着花朵的宝石瓶身，按入大海灌满水。

    而后便将水壶放到包中，记事本塞在瓶底，护身符放到外侧口袋，再挺直腰板，双手用力固定腰包。

    历经时间磨洗，破烂不堪的褐色腰包，那如干枯树藤般，枯黄干瘪的扣带，在蛮力之下再次合拢。

    莫鱼单手兜住腰包，闭目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睁眼抬头眺望世界。

    海天一线的世界边缘，上是纯净无瑕的湛蓝，下是昏暗不清的深蓝。

    许愿机占据天空，浑身光芒璀璨，而莫鱼则立于海面，脚下深不见底。

    “我不在乎输赢，不在意生死，也不留恋这世界，没有家人日夜惦记，没有财富需要继承，没有传奇以供歌颂，我一无所有，我无所顾忌，我乃凡世之神。”

    莫鱼轻声背诵记忆中的宣言，继而面无表情回头，扫了眼贴在空气中的字条。

    没有迟疑，没有思考，死灰色的光束，无声息地闪现在手中。

    右下角的署名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大字：无名之辈。

    “就跟先辈们一样，我们的战斗仍将继续。”

    莫鱼释然一笑，手中光束骤然伸长，汹涌澎湃的死灰色洪流，贯穿漆黑海底。

    钥匙插入锁孔，剧烈能量搅动世界，海啸冲刷着天空。

    通往现实的光流，将莫鱼送往被许愿机干涉的世界。

    大海逐渐恢复平静，只余下显眼的纸条，停留在涟漪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