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里不太平
繁体版

第二十九章 嗜酒钢丝

    整个20年代,没有人再叫我八爷,唐人街的中国人叫我小八,费城的美国人叫我eight,我住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小巷,我的黑夜是别人的白天,我的白天是别人的黑夜,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十二响钟声揭开我的帷幕,我的白天宣告开启,我走出逼仄的洗手间,血珠在剃须刀上跳舞,我的油头,我的丝绸西装,我的站立在左胸口袋的白手绢,一如既往出现在客厅穿衣镜的瞳仁,床肚底下,皮箱张开嘴巴,一根被下玄月盯上的钢丝,饥肠辘辘。

    我收到的指令,到底内容几何,我已毫不关心,出租车穿过连绵秋雨,停在小巷的乌桕树下,这些世上最懂秋天也最懂夜雨的红叶,目送闪烁不定的汽车尾灯,消失在起床气尚未消散的费城街头。

    赌场安保例行搜身,确认我没有携带家伙,放我进门,荷官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打电话请示老板,因为我的下注额度是限额的十倍,荷官终于启动幸运转盘,小球稳稳当当的停在7号,youlose,sir,一个人从我身后走来,我的耳膜的振动频率准确的告诉我,来人身材高大面带笑容。

    “youarespecial.”

    “youareright.”

    “whatdoyouwantfromme?”

    “yourlife.”

    我想拉长这个对话,可是我的英文水平有限,中国人向来推崇言多必失沉默是金,我说了两句话,已经对得起这个金发碧眼的白人,从我内心而言,我的确愿意和白人探讨基督教和道教教义上的差异,毕竟我之前在哥伦比亚的博士论文题目叫做《论耶和华和老子的超世俗爱情观》,为什么一个要求我们做纯爱战士,一个要求我们做花心萝卜,都是看透红尘,看破人性,看清轮回的先知先觉者,不能轻易断定谁错谁对,这是一种痛苦,因为这两种宗教,我都极度信仰。

    白人毛茸茸的手伸进了办公桌的抽屉,很明显有一把枪,被白人惊扰了美梦,还有比一把枪美梦一场更重要更浪漫的事情吗,耶和华允许,小八不允许,白人的另一只手拼命阻挡小八的钢丝勒断他的气管,小八想用英文劝告他不要白费力气,小八搜肠刮肚也开不了口,小八前蹬一脚,白人够枪的手腕,应声断裂,骨折的声音堪比普罗旺斯薰衣草花开的声音,紫气东来,黯然销魂。

    一张支票卧在门口地垫子的屁股底下,数字和约定的分毫不差,小八把支票和钢丝一起抱进皮箱,小八觉得耶和华和老子都会赞誉这一柔情似水的举动,金钱和权力如果不能同床共枕,那就只会不共戴天。

    一个女人为一个外卖员开门,并且消失无踪,外卖员送来滚烫的水果披萨,外卖员说,他喜欢女人经过以后的房间,外卖员放下酒杯,逃之夭夭,在美国漫长的禁酒岁月,外卖员人之常情的惊慌失措,我嗤之以鼻,但是想到外卖员懂女人懂浪漫,我毅然决然下一次相遇,卖给他一杯extra,女人经过以后的房间,像什么呢,是不是有这样两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女青年这朵难以名状的花,开在夏雨里,像夏雨一样,有一阵没一阵,看她眼睛的时候,花香扑鼻,看她橙黄色环卫制服,屎臭弥漫。

    “你能不能别老穿制服,上面半年才来检查一次。”

    “查到怎么办?你养我啊?”

    “难道我现在不在养你?”

    “借你的钱,我迟早还给你。”

    “你拿什么还?你赌球已经输了几十万了,你靠工资能还我的钱?”

    “就这点小癖好,你就不能满足,师父!”

    女青年最奏效的撒娇方式,就是叫我师父,我们这段师徒关系,天地可证,我的意气用事毁灭了女青年蓬勃发展的大肉面事业,让她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乡野村姑孕育了不切实际的文学梦,实属罪过,耶和华饶恕我,老子也不会饶恕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的雇主,我的雇主的对手,面对面交谈,餐桌上没有酒,只有两盘牛排,两杯苏打水,透明杯壁上,冷泪直流,我的雇主的对手尿遁离席,洗手间的门开了,又关了,交响乐团从沾满尿渍的白瓷砖的缝隙里横空出世,空气在加温,灯光在颤抖,心跳,钟摆,瀑布,蝉鸣,黑森林,岩浆,冰雹,相互交织,横冲直撞,我的雇主的对手踮起脚尖,手臂举过头顶,在斑驳的天花板下面的水箱,四处摸索,一把身缠胶布的手枪,滑落马桶,我站在枪被捡起的瞬间,我站得稳如泰山,尽管那一瞬间已经摇摇欲坠,分崩离析,耶和华知道,最是人间留不住,回首已是万物秋,二十岁之前,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谁人不尊称我一声八爷,可是我能像磐石一样,永远站在时间的野草之上,永远屹立不倒,耶和华能做到,我不行,所以我信耶和华,老子做不到,可是老子承认做不到,所以我也信老子。那个瞬间,那个长了一千零一个耳朵的瞬间,被一阵风,割断血淋淋的脐带,投胎在我的雇主的对手的,背后,我的眼前。

    瞬间之后,我扛着黑色塑料袋,经过我的雇主的身旁,我们会心一笑,世界静下来,我的身后,有人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我并不会回头辨别喷嚏的始作俑者,这样的回头,会让我的钢丝无地自容,已经饱餐一顿的钢丝,是足以抵抗再来一杯的赤裸诱惑。是的,我的左脚的每一个脚趾,都已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我的钢丝酩酊大醉。

    一九四二年的方圆五百里的黄木荡,人们不敢夜行,江湖传闻,一只修炼成人形的水獭,习惯用钢丝从行人背后勒断脖子,用小子洲话,描述,就是,把你背的。

    “搞火来,我夜里把你背的!”

    “耶和华和老子同意了吗?”

    “怎么征求他们意见?”

    “好好喜欢我。”

    好好爱一个人,要比好好喜欢一个人,容易,好好爱一个人,无拘无束,好好喜欢一个人,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因为爱是要追求收获,而喜欢执迷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