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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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篇:奔腾向前

    “涧贞。”小白转头看向坐着的涧贞,眼神低垂。“你不该那么说的。”

    “我知道,”涧贞说,“这不是有你吗。”话毕,涧贞抬手去拉小白的手。

    “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她也必须能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你。”小白任由涧贞去牵她的手,但她的语气远不如刚才温柔。

    “可你怎么会不在呢?”涧贞抬头看向小白的眼睛,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安。

    “然然也没想到过....张庚辰会不在。”小白说。

    涧贞听了,微微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

    “她需要你的关心,就像你手下的众将。”小白说着,将身子正对着涧贞,也慢慢蹲下。

    “世界屏障之后,是她的思念。在那些无穷无尽的雪墙里,那些直入云霄的山峰中。雷暴和风雪,远比不上她内心黑暗的翻腾。”小白的语气十分悲伤,她同样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向涧贞,那眼神显得迷离,却又无比陶醉....

    “那阻隔你我的,又是什么呢?”涧贞也同样看向小白。

    小白轻轻地转过头看向桌面上涧贞的文件,说:“历史,仇恨....我猜,是被打乱的一切的规则,不排除死亡。”

    “那还好。”涧贞说,“起码,那一天还很久远。”

    “或许吧。”小白说着,起了身,回到涧贞的单人床上轻轻地坐下。

    她的动作轻柔如刚刚和托尔然对话时细腻的话语,在涧贞那并不精致的床垫褥子上竟没能留下一点凹痕。

    “另外,涧贞。”小白等了一会后,又说道,“然然有一点没有说错,长武和朝德不能在你这里接受教育。我不了解周斌....但我了解你,这两个孩子各有各的热烈,长武虽勇敢大胆但莽撞冲动;朝德虽谨慎谦虚但....我很不想这样说,他的眼神背后藏着缜密和自卑。如果不给他以正向的引导,那会成长为狡诈而非洞察。”

    小白的眼神中充满了担忧,她的声音哀伤而面色凝重。仿佛是一位悲悯众生的死神,心中满是荒芜和死亡,却始终为之挥洒着春雨般的热泪。

    她的声音穿透了涧贞的灵魂,涧贞心中为之一颤,手上的钢笔也停止了划动。

    那一刻,哪怕互为伴侣,二人面对彼此时也对对方的反应感到了一些幽幽的冰凉。

    涧贞长叹一气,靠坐在椅背上,良久无言。

    小白起身,拉了一把椅子坐到涧贞身边,那把椅子和涧贞正在坐着的那把一样苍老又松散。

    小白拉过涧贞的手,用自己有些冰凉的双手将之护在自己的腿上,问涧贞:“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能预想到这些事的后果。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麾下人才济济,渴望报国建功之人不在少数,可然然只有他们,而你也不能一直为他们保驾护航。”

    涧贞听了,表情变得肃穆而有些不甘。他看向小白,说:“在张庚辰离开并失联的那天,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他了。”

    “他怎么样?”小白此时表现出渴望知悉这一消息的样子,不自觉地窜动着离涧贞更近了些,好像涧贞所说正是张庚辰的确切消息,而非简单的梦境一般。

    “我梦到....四周特别广阔,天边....或者就在眼前,是高低起伏鲜明的山脉,环绕在世界边缘,环绕在我所站着的一块平坦的空地。”涧贞描述着,语气低沉,眼神灰暗。

    “天空是灰色的,山脉是黑色的。天空灰得像风暴下的大海,山脉黑得像隆冬时的长夜。深灰,纯黑,无尽的黑风在哭嚎,如刀的雪片在拖割。”

    “我的面前,是一间灰砖搭成的方块屋子。这屋子有几扇长长的,打不开的老式窗户。它的田字金属框已经生锈,与玻璃连接的位置溅上了早已风干的在边缘延伸、生长的灰白油漆。”

    “屋中有一靠墙的壁炉,在我的左边,其中的红火散发着温暖的光。在我的右边,张庚辰坐在一把旧马扎上,一身....我也说不清楚的灰色旧衣,他面无表情地痴痴地望着那堆火,安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火光无法在他的眼睛里反射出光来,他就像这屋外的世界一样冰冷又无情。”

    “我就在那些旧窗户后面看着他,千军万马一样的风雪碾在我和屋子的身上,它们像冤死的亡灵一样愤怒而绝望地冲撞着窗户,渴望得到屋里可怜的温暖;它们又毫不留情地侵入、进攻、摧残着我苟延残喘的生命,寒风是它们的战马和方阵,飞雪是它们的箭雨和长枪。我微弱的呼吸好像是对它们的诅咒和嘲讽,它们憎恨着我仍在跳动的心脏,虽不能消灭我在梦里的一根头发,但却能呼啸着尘封我心中对生命的热忱。”

    涧贞说完,小白那充满了纯净的求知欲的眼神已经落上了灰尘。她知道涧贞不可能因为一个梦就决定自己对下属的培养目标和行政方式。反之,这样的梦反而反映了他所担忧和见识到世界的变化与对如今政局权谋兵法的看法的综合感受。

    “身体是需要休息不错,但灵魂是需要做梦的。”小白真诚地看向涧贞的双眼,说,“未来世界的面貌并非命中注定,你是你手下和长武、朝德的君父,你们的关系和责任甚至比父子更加重大。你如何对待他们,如何教导和恩任他们....他们将来便会如何对待你,或如何对待天下生民。”

    “小白。”涧贞也说,“我不能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大争之世中的机遇和风险永远相伴增生,世界的灰暗近在眼前,不与之俱灰,我担心他们会逆之而亡....”

    “涧贞。”小白垂下了双眼,让她俊俏的脸上徒增了几分忧愁,“然然说得没错。他们的内心应当种植文明,而非一味的暴力。而也正因如此,你自己也清楚——狡诈可以赢得战争,但绝不可能赢得未来。”

    涧贞的神色此时充满了怀疑,他望向小白,心中挣扎而混乱不安。

    “我知道你的疲惫,涧贞。我会一直陪着你,但我不完全是你。凛北军民和天下生民苦难重重,能拯救他们的只有利刃和烈火,但能毁灭他们的也只通过刀剑和炽炎。”

    小白说完,涧贞缓缓起身,她也随之而起。而后二人婉转地相拥。涧贞迷茫的炽热和小白悲怜的冰冷如此融合;而阴阳之间,涧贞和小白心中的不安亦如此循环。

    大路上....

    “西南攻城总兵各建制听令!总兵四师的弩炮、轻投纵队在下个中转点切换至最右侧行进队列!总兵五师注意避让,前方五千米处开始减速侧移,不要和四师的巨投纵队发生路线冲突!工程技术总队分列整体前移!在五师完成侧移后迅速并入最左侧行进队列!通讯总队跟上!我们马上抵达北方世界屏障支脉,所有人做好准备!!”

    此时,在前往涧贞的“新封地”的路上,他的各建制队列正行军在无尽的风雪和十几公里外世界屏障的脚下。

    一位不知名的指挥员此时正撇着身子半靠在一座指挥平台上对着无线电发射器大喊着下达指令,就像天启前在某个爆满景区里慵懒地指挥人群的混日子保安一样。只不过他的声音更加洪亮而坚定,且充满了从军者所熟知纪律和效率的逻辑。

    他所在的是一台由三辆推土机连接改装而成的重型机械。因为要消耗宝贵的柴油,所以它并不会经常出动(哪怕这个生产力水平下没什么地方用得到柴油,因此人们实际上有很多库存....),只有在这种超大规模的行军活动时才会出来协调整体的工作秩序。

    这一指挥平台由钢架结构和木质主体构成,并模块化安装在同样以模块组件相连的推土机上。长而宽的平台犹如一辆巨大的基地车,架在半空的数座房间都有着不同的功能和作用。远远望去,犹如一艘行进在陆地上的战舰。首尾处与中部两侧的全角度、高仰角弩炮被警惕着四周的精锐战弓手照拂着,他们的鹰眼能穿透远超弩炮射程的风雪,而他们的强臂亦能轻松地用绞盘拉出彍弩之势。

    这台机械名叫“‘丰忠尽瘁’型移动指挥中心”,如其命名,它的诞生就是为了尽心竭力为凛北鞠躬尽瘁。

    指挥员面色镇定而有些打趣的意思,他所处的位置是平台前侧的露天指挥塔上,虽然因技术原因并没有多高但却也是一个显眼的标志。他的电台连接着整个行军队伍的各个建制首长,后面房间里的参谋和副指挥们会用纸和沙盘测算出队伍的行进状态与最优计划,而后迅速告知指挥员,指挥员再通过无线电将这些计划和指令下达至行军队伍的每一个角落。这便是涧贞的临时指挥中心,而一般站立于其上的不是涧贞便是叶长庚。只不过这次,他们都有自己的任务要做。而这位不知名的指挥员,在协调行军队列方面的能力也完全不输于他们。

    “东北骑兵总队会在最后一批和西南攻城一师、二师同步出发!后侧清道夫要保证道路畅通!奉子,在吗奉子!”指挥员右脚蹬着指挥塔的栏杆,左脚支撑着身子,而左手叉腰、右手用手肘顶着右腿的膝盖,自信而英武地呼叫着。

    “史奉收到!清道二连正在组织后方道路清理工作,东地工程建设兵团的清雪机已经全部到货,替我向老田带个好!三连、四连正在依塘骑汇报的消息重点清理不良区域;一连和五连在大部队前面;我正和二连一起,随时准备随最后一批弟兄开动!保证完成任务!”史奉的声音从电台中传来,而后指挥员自信地笑了出来,一边和其他首长打趣一边继续下达着各种各样的命令....他虽然有些嬉皮笑脸,平台上的大喇叭和各处首长的电台里也总能传出他嘻嘻哈哈的声音,但技术娴熟、逻辑清晰的他却没有一处指挥错误与模糊。

    在指挥员如雪花般不断传出的广播命令中,凛北的战士们要么驾驶着重型机械,要么行进在货车一旁,要么外挂在各类车辆和机械的一侧叫喊着什么....风飘雪落中,这些伟大的战士有序而从容地迈步在行军的道路上,和无数随之迁移的百姓一起,奔向了北方那从世界屏障的无数巨爪里倒下而形成的磅礴山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