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始安天四年，天下愈愁，盗贼起。

    荆上三年大旱，疫饥，人相食。

    榆树秃皮叶，野泽无草根。

    三年的大旱，似乎早已耗尽了这片大地最后一丝活力，莫说活着的鸟兽，连成片的草木都泛起了枯黄之色。

    昏黄的夕阳下，只有一股股黑烟冲天而起，黑烟越飘越淡，最终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即使有风儿拂过，仍有一股淡淡的烧骨恶臭挥之不去。

    ……

    城南，老医馆。

    王鹤看着插在他身体各处的一根根银针，眼中露出了麻木之色。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有多少天了，他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疫病的折磨中活下去。

    入目，是一个面带忧色的白发老人，涅阳城资格最老的医师，他的……祖父。

    今年再次大旱的时候，街头和城外都是饿死的人，然后疫病便随之而来。

    他的祖父带着他在城中四处奔走治疗病人，可即使用光了药铺里的大部分药材，仍旧是杯水车薪。

    在某次跟随老医师行医之后，他也染了疫病。

    等他再次醒来，他便已经是王鹤了。

    他们药铺里大部分药物早就免费救治了他人，老医师便只能靠着仅有药物，再配合精湛的针灸之法为他治病。

    然而不知怎的，他身上疫病是好的差不多了，身上却似乎落下了病根。

    四肢冰凉不说，身体还十分麻木，除了头部、手指和脚趾能动之外，连最起码的行动能力都没了，当老医师在他身上施针时，他甚至都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若是平常时候也就罢了，慢慢调养总归有治好病根的希望，可现在却是三年大旱之时，谁也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

    他若是熬过了疫病，却因不能行动而死在了饥荒之中，那才叫真正的绝望。

    就在王鹤对现在的处境表示担忧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喊叫声。

    “老医师，老医师！”

    回过神的王鹤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银针不知何时已经被拔了大半，有的针眼流出了黑红血液，有的则是流出了黄水。

    老医师显然也听到了呼唤，却没有着急回应，待他将银针全部拔掉，帮王鹤穿好衣服并盖上一层薄被之后，这才声音苍劲道：

    “来了！”

    待腿脚十分利索的老医师走出房间，很快就依稀传来了一阵对话声。

    王鹤倒也听清了一二，说是高家老太爷犯了老毛病，便来请老医师前去诊治一二。

    老医师也曾担任过少府医师，只是因为一些事情辞去了职务，这才在这里开了一间医馆，治病倒是不成问题。

    由于王鹤感染疫病，再加上医馆药材稀缺，老医师这几日只能关闭了医馆，仅有几个高门大户来请，老医师才会动身前去。

    很快，老医师便来到了房内，对王鹤叮嘱道：“幺孙，我先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喊高家的仆人。”

    这就是老医师愿意出诊的原因，至少在他离去之后，还有人在这里照看着难以行动的王鹤。

    待老医师收拾好药箱离去，一位精壮的高家仆人便留了下来，

    王鹤心中一动，便打量起了此人。

    从此人健康面色和壮实的身躯来看，这位高家仆人并不缺少吃食，跟那些疫饥下的灾民形成了强烈对比。

    但王鹤也知道这不能怪高家，因为除了朝廷之外，任何人都不准私自赈灾，粮价更是由官府和富商豪强控制，高家虽然是大户，但还没有达到豪强这一层次。

    王鹤没有开口说话，高家壮仆也只是点了点头，接着来到院子里打起了一套拳，倒算是有模有样。

    然而直到天黑，医馆的门都没有响一下，高家壮仆按照王鹤的吩咐烧了一炉炭火之后，便继续默默地等待了起来。

    王鹤这几日一病不起，对外界之事了解不多，便趁机问起了这位高家壮仆。

    高家壮仆也不是孤僻之人，甚至对老医师的孙子还抱有不少同情，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据官老爷所说，离阳郡共有十余万人北上逃荒，死亡十之七八。”

    王鹤不由大为震惊，早在今年大旱伊始，许多人便开始四处逃荒。

    好在祖孙二人有个医馆，即使粮价涨了十多倍，也能勉强度日。

    然而随着粮价持续上涨，近一些的树皮和草根都被吃光，余者见留下也是等死，只能为了活命继续逃荒。

    未曾想，从春天到夏末，逃荒的十几万人只活下来了十之二三。

    “不久前疫病爆发之后，城里又死了不少人，吃饭的人虽然变少了，粮价却不见降低……”

    显然，粮价不仅关乎小民，连大户高家对此也十分在意。

    “听说这场疫病就是那些吃人的混蛋所引起，好在官家后来反应过来，将所有因疫病而死的尸体拉到城外集中焚烧，这才阻止了疫病的扩大。”

    接下来，高家壮仆又说起了一些道听途说之事，因为都是些志怪传说一类，便压低了声音。

    “有人说，城外有一种能够吞噬活人的诡异雾气，有的呈白色，有的呈黑色……一旦有人落入其中，便会传出疯言疯语，最终要么消失不见，要么只剩下残躯遗留。”

    高家壮仆忌讳莫深，似乎对这些鬼神之事十分迷信，甚至还补充了几句。

    “……有人说，皇帝得位不正，又得罪了上天，方才有我们荆上的三年大旱，这片土地已经被蝗神、瘟神和旱魃等灾神给盯上了，那些诡异雾气，应该就是趁机祸乱世间的妖魔鬼怪！”

    王鹤对此不由心头一颤，鬼神之事或许只是谣传，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凡之力。

    不说别人，就是他的祖父老医师，便拥有着武道第四层的气血修为，腿脚这才显得如此利索。

    刚才高家壮仆练拳，同样也是修炼武道的一部分。

    只可惜，武道第一、第二和第三层只有锻体之效，直到第四层才能气血外放，进而施展出武道超凡之力。

    老医师和他一起去救人，老医师没事，他却感染了疫病，就是因为他这具身体武道修为不足……

    又闲聊了小半个时辰，高家壮仆却忽然有些着急了。

    此时虽然是疫饥时期，但城里晚上仍然宵禁，若是一刻钟内老医师还不回来，他可就没时间回高家了。

    王鹤见此心中不由一叹，老医师有高家人送往，不会有什么危险，唯一的可能就是高老太爷出了什么状况。

    随着时间一息一息的流逝，高家壮仆就有些忍耐不住，挑了一盏油灯便走了出去。

    黑沉沉的夜里除了几颗孤星，便不见一点亮光，打开半扇院门后，眼前的街道却空无一人。

    除了风吹起枯黄落叶的声音，天地之间竟是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高家壮仆跨过门槛走上街道，然后向着更远处望去，眼前却仍旧不见一丝光亮，他最后的希望便也落空了。

    高家壮仆只能回到院中，准备在医馆暂住一晚。

    然而他关上院门走了几步才发现，本该烧着炉火的房间，此时却一片漆黑。

    盯久了他才惊觉，眼前的黑暗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正在油灯微弱的光芒下缓缓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