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向上
钱输光了,也无处可去,两位小伙伴只好寻路返回住所。
两人默默无语,毫无头绪,就这么走着。
天光已经大亮,街上人来人往,吵吵闹闹。
最后依然是托尼忍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气,嘴上叽叽咕咕顺口溜说了八千六百四十三个,最后声嘶力竭道,“老天啊,怎么会这样啊!
“我们才进城两天,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个钟头,怎么能够那么倒霉!怎么能够碰上五百件倒霉事儿的!
“老天啊,他们笑话我们,他们讹我们,他们打我们,他们戏弄我们,他们居然还把尿盆子扣在我们头上,他们把我们钱给全部榨光!
“老天啊,你为什么要捉弄傻子呢!
“老天啊,我这身皮是不是先给你算了!我看你不剥了去,他们也要剥了去啊!”
乃西普提输了钱本身就在气头上,加之方才托尼不肯借钱给他翻本,本就恼他。
现在又听见他鬼哭狼嚎,还招来不少路人异样目光,心里更不痛快了。于是,站住脚转过身道,“行了,行了,说谁傻子呢,你有病吧!”
托尼从没见过乃西普提如此无情说话,他瞪眼呆了半天,哼了一声,抢白道,“谁傻子我说谁!
“我说你傻!我说我自己更傻!
“我简直天底下最大的傻逼,我一心为别人倒霉遭罪难过抱怨,我不傻嘛?我傻透了!”
托尼说完,一直走到住所,两人就像吵嘴的小情侣,沉默无言。
回到住所,乃西普提一头捂在被窝里。
他心里难过极了,因为这件事,那件事,每一件事,各种各样的事。他脑子里衡量的太多,以至于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因此,他又感到非常恍惚。恍惚则使他更加难过了。
渐渐的,他又想到了那只狐狸……
时间就这么悄悄过去了有三刻钟。
托尼很是了解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气、身世以及处境的。
见到好友这样,他的心也碎了。
于是,他自己摸摸索索一会儿,过来乃西普提身旁,推推他肩膀,然后把一个麂皮钱袋塞在朋友手里。
托尼流着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真的,我都知道。
“但是你那种想法,不是我所认识的乃西普提。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个袋里,你先拿去,随便花。也许没等你花完,我又有钱给你了。
“即使我没有,我也愿意为你去偷,为你去抢。
“论出身,我是个穷锅匠的儿子,但我绝不辜负自己朋友!”
托尼能够如此,乃西普提也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两位小伙伴的泪水消释了嫌隙,忽然又都笑了。
过了半晌,乃西普提打开钱袋一瞧,里头有一张绿的,夹着两张十块,还有好些五毛,整整齐齐折成方块。
一共不到一百,乃西普提将钱袋子还给托尼,笑话说,“没想到啊,我还以这宝贝袋里有多少呢!
“一共不到八十块,你刚才怎么敢发表出两万块钱的议论来!真有你的!
拿回去吧!我看啊,你比我更缺钱!”
托尼也是不好意思的笑了,但他死活不肯收回钞票,还说道,“独木不成舟,我托尼是什么材料我自己清楚。
“我不过是个锅匠的儿子,这是注定的局限。我这辈子,也只有跟着你,我才会有体面。
“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替我保管了,我要用时再问你拿。
“我是知道你脾气的,你就算饿死也不肯欺负朋友,让朋友受苦。
“但也请你明白,我托尼只有维护了你的体面,我才能保住我自己的体面!
“所以,你绝对不能在钱财方面受我制约。我们现在困难,我只有这些,必须给你。
“说真的,就学堂那会儿我就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雪梨,真的,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的出生,你的品格,你的为人。
“我坚信着这点。”
这些话,乃西普提听了很是羞愧,不敢当。
但是托尼的诚恳让他有了信心,心情也就平和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随后下了楼,刚好遇见房东,便将之前酒馆的遭遇告诉了他。
虽然乃西普提只说了与人打牌一节,但是房东一听,直拍大腿,连连喊说,“嗨,你们上当啦!
“人真是不用进步啊!只要有年轻人出生,再老套的骗局,你看,你看看照样有着市场!
“那个和善的丹增尼玛,嗨,那么普通的名字!嗨!
“你觉得他和你很亲热是吧?他其实就是赚你去酒馆的!那老头儿啊,专门等他将猪牵来,灌醉了开宰!哎呀!”
说到这里,房东又举例起来各种丢丢捡捡假装分赃的骗术。
他继续说道,“嗨,算了算了。你们顶多输几块钱。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还有被抢的,挨打的,甚至最后被嘎腰子的,被骗到睡大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呢。”
托尼听了这话,仰天直呼圣号,但求观音菩萨保佑,别再遇见这种灾难。
乃西普提却很茫然,他对这种骗术也有耳闻,也有防范,他不愿相信丹增确实骗子,但又找不出理由否认自己上当。
房东又好奇问说,“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见到那参谋了么?”
乃西普提将经过仔细说了遍。
房东摇摇头道,“看来我是得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事!
“哪有托人办事不行贿赂的!真是的,人呐,手中但凡有点权利,就爱将权力发挥的淋漓尽致!谁都一样!
“当官的拿钱为人谋事,看大门的,如何就不一样呢?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下次你得准备些好处,给那看门的。否则啊,休想将信递到参谋那儿!”
于是,隔天清早,参谋家大门一开,乃西普提立刻塞了一张十元整钞进去。并笑着说,“我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呈给马参谋。”
果然,那门房拿了钱,招呼乃西普提进了院子,又收走了信件,让他在屋檐下等侯回复。
乃西普提站着等了快有一个小时,陆陆续续见到好些曾经在俄久多认识的面孔。他们大摇大摆,说说笑笑,好像非常习惯出入这种地方。
而乃西普提连门也进不去,只好背过脸,不愿别人认出他的失意落魄。
又等了半天,马参谋亲自将一位年轻客人送了出来。
呵,这人圆圆的脑袋,肥肥的肚子,穿的十分考究,胸前戴着一串红珊瑚,耳朵上也挂着绿松。
他还染了一头紫发,嘴里镶了两颗金牙。
他也不是别人,正是小地主宝迪夯八。
华服美衣并不稀奇,夯八家里本就有钱。但令乃西普提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夯八腰间,居然还配上了一把象牙柄的宝剑。
马参谋与之握手告别,笑脸提醒说,今晚务必一道晚餐。
送走了小地主夯八,马参谋转过身来,看见墙边立着的乃西普提,皱眉问说,有何贵干。
乃西普提告诉说,自己是孟扎大夫介绍来的。
“孟扎大夫介绍来的?嘶……你叫什么来着?”马参谋假装摸不清状况,边走边说,“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先回去看看信。”
乃西普提已经等了好久,等得人都冻僵了,于是抢一步拦住参谋,盯着对方眼睛说道,“我叫乃西普提。”
“嗷,嗷,嗷!”参谋去路被挡,立刻恢复了记忆,回说,“可不是么,乃西普提,乃西普提,漂亮又美丽!我记得有这么个名字!
“哈,天怪冷的吧?
“对了,我记得信里说,你想上基洛夫号,当一名军医助理?”
乃西普提一躬到底,回说,“正是!”
“哈!”马参谋笑了笑,搓着手道,“基洛夫号,空天军军官,哈!听起来多威风不是?
“空天部待遇是最好的!
“不过你可知道,我们一共也就两艘飞艇。
“想当空天部军官的年轻人居然比全白玛的蜜蜂还多!
“你敢相信!甚至有个老头儿,年纪跟我不相上下,居然想把我这院子大门做成纯金的,来换一个空天部军官的名额呢!”
“孩子,”马参谋上下打量了乃西普提一番,继续道,“空天部军官不是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该做的梦!
“我看你还是先顾好温饱再说吧!
“最近海军部里倒是可能有几条小船缺派,等到那时再看有没办法吧。”
说完,马参谋一脸不屑,自顾自回屋去了。
乃西普提得到这个敷衍的、且没有期限的答复,十分沮丧。
回到住所,他听说托尼盖的差事有了着落,既羡慕也不怎么高兴。
托尼的差事是由那位口吃居士介绍的,介绍托尼在附近一家男士高级美容沙龙里干活,包吃包住,每礼拜有八块钱薪资。
而乃西普提为了生计,只能每天赶去马东郭家卖笑露脸,供他点卯,祈求好运降临,连续两个礼拜,从不间断。
在参谋家里,确切的说是参谋家院子当中,乃西普提还遇见了个半熟人。此人也是学医的,深受参谋主仆待见。
乃西普提在窗外发现,下人们从不将他直接领到参谋书房,而是领着他到一间客厅等待参谋会见。
这间客厅陈设精美,各种酒瓶子花花绿绿,炉火烧的很热,保姆奉茶倒水,专供大人物到访交流所用,他们出来时,各个又有下人帮忙穿好外衣。
乃西普提因为穿戴寒酸,自然从无机会进入那个神秘之处。
他一直站在院子里,冻得腿脚冰凉,直哈手指,难得等到马参谋出来送客,才能找到机会向他问好,说上两句。
这天,乃西普提正逮着这么一个机会,想向参谋问询海军部的消息。
忽然,门房点头哈腰,高声举手引来一位男士。
马参谋连忙撇了乃西普提,前倨后恭迎了上去。
他朝来人使劲握手,极其热烈亲密。
他口口声声唤作对方师兄,又很关切的问候陈太太和陈大小姐身体是否安康,然后叽叽喳喳客套了好一会儿,亲自将人引到客厅叙话。
最后二人出来,马参谋不停说着自己十分荣幸,点头哈腰,还给对方掸去胸口烟灰。
送走客人,他将此人介绍给乃西普提,告诉说,“刚刚那位便是白玛城里大名鼎鼎的WW陈,陈裁缝!哈,你看他阔气吧!他出门可是全城的大事呐!
“对啦,我已经把你介绍给陈先生了。
“往后你别闲着没事就往舍下跑啦。陈大裁缝会替你张罗活计的。”
说着,马东郭又将陈裁缝的地址告诉了乃西普提,也不管乃西普提一头雾水,愿不愿意,草草把他推出大门了事。
就在这时,那位半熟人也从院子里出来了。
他把刚刚主客二人的对话听在了耳朵里,所以快跑几步赶上乃西普提,气喘吁吁道,“怎么?你也上马东郭这儿找门路来了?”
乃西普提点点头,也不说话,自管自走着。
那人又道,“瞧你那沮丧的样儿,还咬着他的钩儿呢?”
乃西普提停下脚步,盯着对方问说,“你意思是说马东郭是个骗子?
“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告诉你,他除了给我希望外,没骗我什么东西!
“但是我想请问,丹增尼玛先生,你是否也是个职业骗子呢?”
丹增尼玛惊讶的摇摇头,问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是个骗子?”
乃西普提回答不上来。
两人在街上沉默许久,丹增恍然道,“嗷!上一次你输了钱,你以为我和那老毕登是一伙的?”
乃西普提严肃道,“正是!”
“哈哈哈……”丹增笑的前仰后合,最后才正定道,“是是是,说来也像极了!
“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请问雪梨先生,如果换作您,当天在我脚边捡到了半个判金,您怎么做?”
乃西普提沉默没有回答。
丹增继续道,“那我告诉你,如果有人在和我打牌的时候,说出一些刺耳的话,那么我也会和你当时一样冲动,就算输个精光底儿朝天!”
乃西普提听了丹增说话深以为然,但是人心芥蒂已经产生,并非几句闲话便可消弭。
丹增也看出了乃西普提的心思,搂着他肩道,“走吧。
“咱们喝一杯去,我看的出来,你不是小心眼的人,不过也请允许我为自己洗刷恶名。”
于是,两人迈开步子,一起向前。
也就在街上寻找酒馆的当儿,丹增问说,“你找马东郭是让他给介绍职业吧?准备做裁缝?”
乃西普提摇摇头,把自己经历说了。
丹增听后,立刻道,“基洛夫号我是没法子。
“不过,我在一艘三十六门大炮的舰船上当过T2军医,也算有点经历。
“说来你可能不信,差不多两年前,我的处境和你一模一样。
“马东郭这个大马猴,也是给我许过愿!
“当时我傻呵呵左等右等,等着他兑现诺言,最后把身上带的钱全部花光了。
“你知道的,城市啊!多么美好!你看,就街对面那个姑娘,多漂亮啊!呵呵!
“后来,我钱花光了,该借的都借了,差事还没着落。
“想着只能舔着脸写信回家要钱,但是我爸回信非但没给我寄钱过来,还纨绔子弟懒汉臭虫教育了我一通。
“也没法子,我又干等了大马猴两个月,根本没下文。
“最后,只能当了些东西,去大学城贿赂了海军部的秘书官,终于拿到了聘书。
“呵,你敢信,虽然那秘书前一天还跟我阴阳说,“部里根本没缺,也不差人!”但是钱一到位,他连演都不演,就十五分钟,各种签字盖章,搞好了委任书!”
丹增就这么说着,和乃西普提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坐下。
两人要了热咖啡兑威士忌,又两份炸薯条配橄榄菜,一些葡萄干。
丹增接着道,“后来,我在船上呆了八个月。
“最近塔尔丁那头又不太平,但我们船的委任却没有原因,统统撤销了。上周我还接到通知,叫我去大学城领遣散费呢。
“上过船,当过军官,我爸赚到面子,有牛可吹,也算如愿了,跟我的矛盾也解开了。
“呵呵,但是你绝对想不到,他居然逼我必须常常到大马猴家露面请安!
“雪梨,你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大马猴这老毕登居然跟我爸写信说,是他费尽心思,各方运作,好不容易才替我弄到的委任!
“我得承认,是人都会有些无耻虚伪,我自己也不例外……
“可大马猴能够无耻虚伪到这个程度,我是绝对想不到的。
“但是……也见怪不怪吧,毕竟他们是搞政治的。
“对了,雪梨,大马猴既然答应了你海军部的军医助手职位,你军医处的执照考核通过了么?”
乃西普提放下咖啡,摇摇头,问说,“军医处?我没听说过啊。非得通过考核吗?”
丹增拍桌子大叫道,“非要不可呀!
“那老毕登居然连这都没跟你说过吗?
“我的天!行吧,我今天就仔细教教你该怎么办!”
往后,丹增吃着东西,又把考取海军军医执照的流程,各种递呈、面试、考核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同时,他也把通过考试后,如何向人力资源部申请职位,以及各个职位申请审核的费用,准许证开具的费用,委任书的费用,一一介绍清楚。
丹增最后总结说,“以上费用加起来,一共是四十二块。最后还要给海军部委员会秘书送一份人事,这是惯例,就像“佛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得付钱,要价六十块。合计一百零二块。”
乃西普提听了这笔账,几乎绝望崩溃。
如今,他总共财产不过二十六块钱。
无奈之下,他谢过丹增这番仔细指导,尴尬笑着将自己的窘迫情况坦白给对方知道。
丹增安慰说,“没事儿的!只要你雪梨肯把我当朋友,这一切问题我都愿意帮你解决!
“不过,目前我也两袋空空,但你别担心,明后天我去大学城里领了遣散费,一定帮你度过这个难关!”
乃西普提听了这话感动极了,当即将各种怀疑猜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还将皮夹拿了出来,将自己所剩无几全部倒在桌上,请丹增务必随意拿些,权当备急零花。
丹增再三推辞不过,最后拿了一半,又解释说,他实在是懒得跑去大学城,否则的话,他在银行里也是随时想取多少就能取多少的。
此外,丹增遗憾表示今天他还有约,不过他也和乃西普提定下,明日一道去趟大学城。
并说,“我一定得教教你如何靠自己把职位搞到手!
“这样,你就不用看马东郭这大马猴脸色了!
“也更不用搭理那花架子陈裁缝了!”
乃西普提问说,陈裁缝看起来风度翩翩,人品如何?
丹增道,“还行吧。找他做衣裳的大人物多极了!他特别爱夸夸其谈!
“只要你肯听他讲政治,发表议论,而且还能假装听的津津有味,肯阿谀奉承他。嘿嘿!
“那么,他倒是会愿意赊个十套八套衣服给你的。
“但是你想让他帮你找门路,呵呵,他和大马猴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乃西普提听了记在心里,又说马参谋长久以来一直态度恶劣对待自己,今天又把自己赶出门来,将来必不忍辱登门造访了!
往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喝干了咖啡,起身分手。
临别时,他们约好明日还在此处见面,然后一同前往大学城。
分别后,乃西普提去找了托尼,一件一件把当日所有发生,告诉了对方。
托尼听到乃西普提原谅了丹增,十分不以为然,然后又听说他将钞票借给了对方,更是有些恼怒,但是不多。
“算了算了,”托尼无奈道,“老话说的好,已经在谷底了,怎么走都是向上,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