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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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宣府总兵

    房门哗的一声被冲开,驿丞几乎是倒撞进来,踉跄几步,一眼看见屋中地上横七竖八的三具死尸,浑身顿如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哆嗦嗦毫无血色。

    “上、上差,这、是是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是谁?”

    “你问我?”

    杨瀚景大马金刀坐在床上斜着眼看驿丞,脸上不着喜怒,声调毫无起伏。

    “禀报上差,小人等本该一个时辰前就起床为二位准备早膳,可不知怎的,竟一个个直到这时方才醒来,而且俱都头疼欲裂浑身发软,小的当即觉得大事不妙:这是中了蒙汗药的征兆。小的唯恐有歹人对二位上差不利,急忙忙跑来查看,结果就看到。。。就看到。。。”

    “就看到我二人没死,是不是?”

    杨瀚景的声调还是没有丝毫起伏,但话中透出的杀意却淡淡弥漫开来,吓得驿丞两腿一软,扑通跪倒。

    “上差明鉴,这些刺客从何而来、何时而来,小的一概不知啊!上差饶命、上差明察呀!”

    李天昊站起身走到驿丞面前,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诡异的笑了。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们不问你,问他们。”

    问他们?死人还怎么问?

    驿丞连吓带迷糊,彻底懵了,李天昊杨瀚景却不再搭理他,双双昂然迈步走出客房,下楼直奔驿站大门,并肩站好,冷冷凝望旭日初升的地平线。

    远远的,晨曦中升腾起一阵薄薄的烟尘,逐渐变大,一队骑兵出现在烟尘背后,向驿站疾驰而来。李天昊杨瀚景长身挺立,一动不动,看着那队骑兵奔到了驿站大门前十丈,当先一个矮壮军官翻身下马,径向二人走来。

    是个熟人。

    李天昊眯着眼抱拳拱手:“许副总兵,你带着这么多人马前来,是有何公干?”

    许宁边走上前边抱拳回礼:“末将乃是奉了宋总镇的将令,前来迎接二位钦差大人的。”

    “我还以为,宋总镇是让许副总兵来看看我二人的尸首呢。”

    “杨百户这话从何说起?”

    许宁眼睛顿时瞪圆了。

    “许副总兵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二位钦差也看见了,本将刚刚赶到此处,腿还没站稳,能知道什么?这里出什么事了?”

    “那就请许副总兵自己去看看吧。”

    杨瀚景淡淡说完,就不疾不徐转身走进院子,站在楼梯处冷眼看着许宁,许宁脸上表情迅速变化,大步流星噔噔噔冲上楼去,推开了那间房门。

    一转眼的功夫,许宁脸色铁青走出门来,直向哆嗦成一团的驿丞逼去,走至近前,刷的一声佩刀出鞘,架在驿丞脖子上厉声喝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钢刀临颈的驿丞脸如白纸,嘴巴颤抖着“许、许、许。。。”,根本说不出整话,两腿突然像被打断了一样弯下去,整个人扔在地上,紧咬牙关,竟吓昏过去了。

    “你这厮竟敢诈死!来人,给我拖下去。。。”

    李天昊抬手制止了要冲过来的几名宣府士兵:“许大人,这人的表现不像是知道内幕的样子,你就是活活打死他,恐怕也于事无补吧?”

    “那依上差之见,又该如何呢?二位上差甫至宣府地界便遭遇凶徒行刺,这事儿传到京师,圣上焉能不怒?末将奉命来接钦差,刚到此处就见到这番景象,如不查清,回去如何向宋总镇交待?三名刺客均已毙命,死无对证,只有驿站中人可能知晓当时情形,末将不拷问他们,又去问谁来?”

    “许大人,谁跟你说刺客均已毙命,死无对证了?”

    “什么?刺客尚有活口?”

    许宁大惊,持刀便要冲回房间查看,被李天昊拦在了走廊上。

    “许大人,你急什么?急着灭口吗?”

    “上差这话,末将听不明白!”

    许宁大睁一双豹眼瞪着皮笑肉不笑的李天昊。

    杨瀚景缓步上前:“许大人不明白?那我就把话说明白些:刺客都死了,死透了,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刺客临死前,却留下了重要证供。”

    许宁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二位上差不愧是京城里来的,博学多才,竟连蒙古语都精擅,佩服!”

    “许大人怎么知道这三个人是蒙古人呢?”

    “呵呵,二位上差有所不知,许某戍边二十多年,和蒙古人打了半辈子的仗,慢说这三人是这副打扮,就算他们穿戴的是汉人衣冠,许某闻着味儿就能识破他们!”

    “许大人果然沙场宿将,杨某也是佩服得紧,不过这三人留下的证供并非言语,而是未及销毁的证物。还有,刺客不止三人,其还有同伙。”

    “哦?他们的同伙潜逃了?”

    “那是当然,许大人不见我二人的马匹都被刺客同伙一并拐跑了吗?”

    “哎呦,这个许某还真是疏忽了。来人,牵两匹好马来给二位钦差大人骑乘!”

    驿站前往宣府的官道上,李天昊、杨瀚景和许宁三骑并排在前,身后跟着三百名精锐骑兵。从朝阳初升,到日上三竿,宣府的城池轮廓已遥遥出现在视线里。

    “上差,刺客留下的究竟是什么证据?”

    “许大人别急,等见到宋总镇,我们自会和盘托出,且请稍安勿躁。”

    李天昊和杨瀚景脸色肃然站在宣府总兵府大堂内,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在许宁等一众将领簇拥下,一名穿戴二品武官服饰的大汉疾如风火出现在他们面前。

    “臣宣府总兵宋鑫,跪迎大明天子圣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到堂上,宋鑫二话不说就跪下接旨,身后众将齐刷刷跟着跪倒一片,本想着来个开场白的李天昊咽了咽唾沫,只好打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君国莫大于奉天,守成莫重于法祖;为臣之道,莫切于忠君而爱人。朕嗣承鸿业,惟天惟祖宗付畀,夙夜祗敬,励精思理,不敢怠宁。

    肇岁改元,与天下一新,尔文武群臣,皆祖宗所简任,以遗朕者,其必有以副朕之望,据诚秉义,茂乃嘉猷,以辅予德。殚厥智虑,勤力不懈,以共乃职,尔惟懋哉!治民者悉心爱民,治军者悉心爱军。俾咸享乐利用,副朕子惠群生之意,尔惟懋哉!端乃心,慎乃行,务忠厚而戒刻薄,务正直而戒邪枉,毋附下而罔上,毋肆已以虐人,毋作聪明乱旧章,毋黩货利坏名节!

    今有阁臣谢迁、刘健、李东阳劾世袭汉中侯、镇朔将军、宣府总兵宋鑫贪墨军饷事疏,朕览之不胜震骇。宣府者,九边之首,京师门户,所牵者事关重大;宋鑫者,世之虎将、代受皇恩,将印为先帝亲授,可行此人神共愤之事乎?故而,钦赐北镇抚司杨瀚景、李天昊代天巡狩宣府,察查此案,审明报朕,务使清廉之臣不至蒙尘、实心用事者不寒其心,不惟于我国家有赖,尔亦有显,闻于无穷。弗是之率,而倍德慢礼,纵欲徇私,祖宗赏罚之典具在,朕不敢私!

    钦哉,毋忽故谕!

    正德元年二月二十五日”

    “臣宋鑫接旨,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圣意加护,臣感激涕零!”

    宋鑫站起身上前,从李天昊手中恭恭敬敬接过了圣旨,转手交给身后的亲兵,抱拳拱手:“二位上差远道而来,一路饱受风尘之苦,宋某在后堂设摆了薄宴,给二位接风!”

    李天昊和杨瀚景突然感觉到一阵无形的压力:这是他俩时空穿越到明代以来,极罕见的在体型上全面遭到压制!宋鑫当真称得起“虎背熊腰”这句评词,个子虽只比他俩略高两三公分,但在肩宽、腰围、臂展、腿围等多项数据上,全方位超越了他们,且不但强壮,动作还敏捷如一头人熊,不见半点笨拙。

    口中的话虽然客客气气,但举目之间鹰视狼顾,煞气逼人。

    杨瀚景忽然想起了来之前听到的一个传说:宋鑫身为九边总兵中的第一悍将,惯用兵器是一柄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在马上运使如飞,冲突敌阵势不可挡。

    此刻亲见宋鑫本人,杨瀚景暗暗点头:只怕那个传说,不是空穴来风。

    来到宽敞的后堂,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八仙桌,桌上堆满菜肴,宋鑫满脸歉意:“二位上差,宣府僻处苦寒之地,物产贫瘠,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只好请二位将就着用些,不周之处,尚请见谅。”

    李天昊定睛细看,倒抽一口凉气:“宋总镇,你这还不是好酒好菜吗?”

    杨瀚景有些不解:“我看好像都是羊肉啊?”

    “你个土包子懂得什么?”

    李天昊鄙夷的瞥他一眼:“宋总镇今日给咱们设摆的,是全羊席!”

    杨瀚景顿时也吃了一惊,这全羊席的大名他曾经听说过,当年大比武他拿了冠军之后,参谋长激动之下说话秃噜了嘴,答应请他们全中队吃一次全羊席。结果被一堆人追着起哄半个月,才一咬牙一跺脚,请他们去了当地最好的馆子,摆了一桌全羊席。

    偏偏他摆宴前一天,杨瀚景家有急事,请假回去了,这顿大餐没有吃上。

    不过据说,为了请这顿饭,参谋长把私房钱都拿出来了。

    一名守备殷勤上前:“二位上差请入座,待卑职为您布菜。”

    杨李二人坐在客位上手,宋鑫和许宁坐在主位相陪,一道道菜肴被转到面前,布菜守备如数家珍。

    “云顶盖、顺风耳、千里眼、闻草香、鼻脊管、口叉唇、上天梯、巧舌根、双黄喉、胳膈肉、桃核囫、白云花、玲珑心、白页肺、蜂窝肚、伞把头、菊花肠、水珠子、枣泥肝、麒麟筋、鸳鸯腰、胆邦条、千层肚、呼狼蚤、银丝肚、夹沙肝、拌净瓶、羊双膝、玻璃丝、天花板、娥眉元、西洋卷、羊子盖、金钱尾......”

    杨瀚景和李天昊耳朵都快听累了,这个碎嘴子舌头居然还不累,二人当场得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相声,绝对不是诞生于清末民初,至少在明正德年间,就已有雏形了。

    不信你来听听这段贯口!

    李天昊忍无可忍打了个手势:“这位兄弟,辛苦你了,我二人远道而来,确实饥饿,还是先吃几口吧,不然等你报完,我们怕是饿死了!”

    宋鑫哈哈一笑,挥手示意这位贯口守备退下,对身边亲兵吩咐道:“去把先帝御赐的金华醇取来。”

    不一会儿,两名士兵用扁担担着一只酒坛来到堂上,酒坛封口上的黄布,显示着这酒的来历。

    给席间众人斟满酒碗后,宋鑫端碗起身,面向酒坛拜了三拜,正色对李天昊杨瀚景说道:“二位上差,这坛酒是弘治十二年,本镇奉旨上任宣府之前入宫谢恩时,先帝御赐的。当时先帝对我说,这坛酒希望我打了胜仗再喝,先帝却又说,他希望我永无机会喝上这酒。今日思之,先帝期盼之殷切、用心之良苦,宋鑫心中、心中。。。”

    说到动情处,六尺高的彪形大汉竟然落下泪来。杨瀚景李天昊见状也只好放下酒杯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哭是哭不出来的,他们和老皇帝饭没吃过酒没喝过窑子更没一起逛过,连面都没见过,哪有什么感情?跟如今的小皇帝,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瞎琢磨这功夫,宋鑫总算是不哭了,他高举酒碗:“二位上差,今天你们奉皇命巡狩宣府,便如圣驾亲至,我所以打开御赐琼浆款待二位,在你们离开宣府之前,咱们务必饮尽这坛中酒!”

    李天昊和杨瀚景闻言一起翻了翻眼皮望向那只酒坛——需要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合力才能抬来的酒坛,你猜有多大?

    他们对这位宣府总兵的认知当即又多了一层:打起仗来像熊一样、喝起酒来像牛一样!

    输人不输阵!当年在军队里的时候,有两种比拼谁都不愿意输,一是军事技能、二是喝酒。

    李天昊深深吸了口气,杨瀚景则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烤羊肉。

    宋鑫,咱们的第一次较量,这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