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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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灵析堂

    慧眼,顾名思义是洞察敏锐,目光独特,各分院皆有此人,由分院主择定,或是分院主本人,或是三甲门生,亦有可能是寻常的门生,只因其有知人善察的本事,故而得此职。

    灵析堂多用于鉴赏辨析人才,故而装潢老旧,器具陈古,但院工日日清扫修缮,桌椅茶具依旧如新,只是今日或是因慧眼至此辨析无意,故而院工早早退下,而堂外的花坛中,却见一男子在此修剪枝叶。

    此人并未着常服,似非门生,头顶小髻,长发披肩,外着广袖纱衣,袖口有银浪纹,伸出白叶两枝直至肘部,指戴通透玉戒,暗黄麒麟式玉片束腕,耳闻脚步便回身看来,又见内里上着交领藏青衣,领口白花瓷纹,下着墨黑襦裙,上有白羽片落,珐琅青白莲花带扣腰,带别骨扇一柄。

    见有人至面前,便放下手中剪刀,院工对他抱拳拱手,毕恭毕敬道:

    “小工见过驭术状生,小师太无意带到,小工就此退下了。”

    无意自是有样学样,有话学话,状生回礼谢过送别院工,这才对她道:

    “某为驭术分院门生李玄易,见过姑娘,只是眼下为时尚早,各分院慧眼未到,姑娘且先歇息,稍等片刻。”

    说罢,李玄易接着拿起剪刀修整枝叶,无意见之心有异感,又打量其面貌,只见他弓眉挺鼻,肌肤如月,俊美少年却是眼中平静,更准确而言,是目如死水一般,只是问道:

    “众人皆以师太称呼我,不知,师兄为何称无意为姑娘?”

    李玄易闻言,却是浅笑:“你是女子,自然是以姑娘相称了。”

    出人意料的回答也是令无意语塞,只得道:“在理,在理……”

    “此非主因,只是你既有心在综合院修业,自然是与先前的师父暂无瓜葛,若再称你师太,是对我院中各院主不尊,不仅如此,往后……望姑娘在院中还以本名修业。”

    无意自知李玄易真诚,但以防万一还是以化名稳妥,可本就没读过多少书,即使在慈莲庵也不过是多认识了几个字,脑中一团浆糊之下,却是莫名其妙想起了救过自己的满家父子,便道:

    “满无意,拜见师兄。”

    李玄易一耳便知是化名,只是没想到她竟如此图方便,对此也是不禁暗自发笑,问道:

    “那……满姑娘是何方人士?”

    “西疆人士,平城东外吴家村。”

    此话更是令李玄易汗颜了,实在是忍不住提醒一二:“你自报姓满,可生地却是吴家村,如此难免落人怀疑,往后你便道是平城外小村家户,免去额外麻烦。”

    满无意再三称是,又听他接着说:“实不相瞒,某正是西疆平城人。”

    “平城……李氏……”满无意正呢喃思忖,忽而灵光闪过:“师兄……莫不是平城李丞府之人?”

    “家严李亮维,正是先帝在时的司监丞丞尚。”

    虽已猜到,但耳听为实的言语仍是令她不禁激动不已,李亮维所任的司监丞丞尚一职,乃是监督国家六司行政的职位,正因为他清正廉洁,爱国为民,不畏强权,官场上自然是要得罪人的,而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重中之重,便是当今的西疆君主,就在举家去娘家探亲路上,遭受政敌杀害,全家老小只留李玄易一人独存,命悬一线时被百慎行救下,就此归入了综合院中。

    满无意听闻也是一阵唏嘘,对此更是感同身受:“家仇不报,何以立足于天下,想必师兄是有本领在身,为何不投身入军,与起义军一同抗敌?”

    “故土难归,大仇难报,就在某个分院门生中就有西疆君主的人手,某只要离开综合院,他等便会前来刺杀。”

    “西疆君主……竟如此阴险!”

    “家仇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西疆并非眼下这般羸弱,不久必会反扑义军,某自知能力不足,但也无需多久某自会报仇雪恨。”

    李玄易不知道的是,此言正是满无意所想,也更为坚定了她在综合院修业的决心。就在这时人声微喧,脚步杂乱,各分院慧眼接踵而至,李玄易引众入堂,经过时自然是要打量满无意一二的,再是镇定自若,被人视若奇观一般扫视总是令人不自在,又见乘坐木轮车的老媪经过时,满无意上前帮着推车,老媪慈爱道:

    “孩子,太瘦弱了,到了咱综合院就要吃好喝好,别怕吃穷了咱。”

    虽是莫名其妙,只言片语确实能在寒冬中暖人心扉,众慧眼入座,满无意拘谨地立身于堂中,只见李玄易站于主位前,对众人行礼:

    “诸位前辈,晚辈乃驭术分院门生李玄易,师尊既为我分院院主,又身兼灵析堂堂主,近日只因要事在身,下山已是数日,故而无法出席,望众前辈不弃,应允晚辈玄易主持此次人才鉴析。”

    话音刚落,席下议论纷纷,颇有微词,可这时先前那位老媪开口道:

    “玄易孩儿,你只顾主持便是,你本就是驭术分院的慧眼,又是你分院的状生,更何况还是博融分院的榜生,且不论老妇这些长辈老人,就在你同辈当中又有几人敢妄言胜过你的?再者说,你师父若在,老妇还信不过他的眼光呢!综合院有你这等小辈在,方能显咱老辈之功劳啊!”

    在场众人中只有老媪年龄最大,地位最高,她言语撑腰,自然是镇得住同辈人,也是替李玄易压住了小字辈,更是以玩笑驭术分院的分院主缓和氛围。

    李玄易抱拳相拜,以表感谢,鉴析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也不会伤及人才,众慧眼比先前更为靠近的观察满无意,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但还是克制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慧眼中有人摇头否认,有人点头却皱眉,有人一扫而过,有人犹豫不决,更是有人嗤之以鼻,唯有老媪不动如钟,嘴上却是一声叹息。

    此情此景,满无意的内心如坠冰谷,为免失仪,脸色已是皮笑肉不笑,如此一来却是比哭更难看。李玄易心善,又或是出自同乡之情,已是决定若无人愿纳,便将这姑娘收入驭术分院中,总好过无处容身的好;老媪虽也有此意,只因满无意自身的缘故,即使纳入了也只能屈身于院工而已,便就此作罢,但还是想帮她一把,便开口道:

    “诸位慧眼,请容老妇一言,这位姑娘虽身材瘦小,体态羸弱,但双目聚光,光中有神,老妇师尊曾有言,人之心以其目可见,人之精气在其色而非身,这姑娘若非先前时运不济,想必如今也是英才,良马还需伯乐,诸位……可莫错过了这好苗子。”

    其实老媪所言并非虚假,只是在众人眼中的一块顽石,被她吹捧成了璞玉,自然知道是一番客套话,有人一笑了之,就会有人直言不讳:

    “华老太,晚辈敬您是妙手分院的院主,便不将那难听言辞说与您听,但这位姑娘真若如您所言那般好,您何不将她收入院中?”

    众人聚目望去,发声之人是一高壮的汉子,似堵墙般拦在一边,此人乃是武格分院的慧眼,此言着实是多位慧眼之心声,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众人多为附和,灵析堂俨然菜市吆喝一般,此举自是引得李玄易不满,只见他指抚玉戒,暗流迸发,不伤人,却是惊得众人心神一颤,其中本有小瞧他的慧眼,也不由得地高看他几分,李玄易再度拱手,道:

    “诸位且听我鉴析,满无意,满姑娘,身形娇小看似其瑕,常言道,一寸长则一寸强,一寸短而一寸险,于武上,若有良师教授,其身手必是灵巧而不乏威慑,再者说,其虽非诸位一般自幼修业,但其不过十六七岁,据某所知,武格分院院主年至弱冠才上山修业,亦不为晚也,又为何小看了这姑娘?于术上,亦是修炼可为之,虽灵力未启是为障碍,可姑娘之天资,只有为师所教方有所感矣。”

    李玄易已是尽力而为,毕竟她灵力未启是众人一眼可见的,无法以此好言几句。今日各分院慧眼齐聚一堂,但眼力亦有高低强弱,满无意的天资虽非一骑绝尘,却也非泛泛之辈,可惜的是,在场众人中仅有李玄易、老媪和一位些许唯诺之人看得通透。

    即使李玄易话已至此,不买账的仍是多数,那武格分院的慧眼更是不屑道:

    “哼!我武格分院宁可错过,也不愿教授庸才,华老太,若有得罪还望海涵,我先行告退了。”

    人心如此,有人当了这出头鸟,自然就有随行者,可说是树倒猢狲散,众人纷纷向李玄易辞别,他自不做挽留,华老太行车至满无意身边,惋惜道:

    “孩子,并非老妇无心收你,只是咱妙手分院,门生若无半分灵力难以修炼,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即使落得个无人接纳的结果,但有他二人关怀已是深受感动,既然命已如此,那下山便是,不过是再续化缘路途,又有何难?

    就在李玄易正要开口挽留之时,却被人抢了先,挪目看去,正是那先前举止唯诺之人,见他似有意收纳自是放下心来,便问:

    “巍川兄!着实是眼光独到啊!”

    王巍川是五大分院之外的暗弑分院,暗弑分院擅长刺杀,突围,能以百方法子了结目标性命,此分院人稀势弱,设立不过七十年余,在综合院里不胜醒目。

    而这王巍川个子可没高出满无意多少,姿态更是有些扭捏,颇有女子阴柔之态,确实不似其姓名那般大气磅礴,只听他轻言细语道:

    “巍川有自知之明,眼力自是不及诸位锐利,但巍川相信,人之天资,不过占其三分,重要的在于其自身勤勉,满姑娘灵力未启非她之过,论人论事,皆是需要一次机会的,更何况,有华分院主与玄易言语肯定,自是不会差的,若满姑娘来日遇良机灵力大开,巍川相信,姑娘便是旱苗逢雨,势不可挡。”

    华老太闻言大喜,更是承诺暗弑分院若有需要,她定率妙手分院门生鼎力相助,李玄易对同乡的帮助,华时景对她品行的赞赏,加之王巍川对她的信任,便让这辨析之事有惊无险度过。

    送别三人,李玄易总算是松了口气,初持辨析自是怕砸了师尊的招牌,抬臂挥舞,字印封门,便是再回那花丛旁,手握剪刀继续修剪绿植,金器缓慢切入嫩枝,刀口未合,整节枝叶却骤然断落,李玄易拾起花朵,只见瓣萎而蕊艳,现象怪异惹他沉默阵阵。

    就在此时,身旁伸出一只手轻抚残花,只见花朵上悬重接枝头,李玄易回身,毕恭毕敬相拜,道:

    “门生李玄易,拜见……”

    百慎行身着白衫,抬手压下他的手腕:“繁文缛节太多,倒是显得我倚老卖老了,敬在心,而非行,以后再是如此,我可要赶你出门了。”

    虽是万人之上,但百慎行待人总是如此随和亲切,李玄易不禁浅笑,自是应了下来,但他也知院主接踵而至,定是有所相问,果不其然,只听百慎行问道:

    “那无意女娃,你可看得通透?”

    “筋骨尚可,入武格绰绰有余,但这灵力……确实是良机难逢。”

    “嗯?华妹子不是也在吗?”

    “华分院主言其先前时运不济,未收院中。”

    “哦……”百慎行一捋长须:“只要能留在我院,分入武格也是不错。”

    李玄易面露尴尬,答:“并未如此,武格的慧眼不屑于满姑娘,倒是巍川兄相邀去了暗弑分院。”

    闻听此言,百慎行是不禁眉头微皱,歪头盯着李玄易,再三确认:“暗弑?这工职分院素来为辅,相比倒是差了些。”

    “玄易本想着,若是无人有意愿便将她分入驭术,至少,当个院工也好过在外流离。”

    “也是,好过在外流离啊!不过……灵力未启终究是石中宝玉,精力花在石衣上,总是令人觉得她不过是庸才罢了。”

    “玄易倒觉得分入暗弑也好,此分院人少,可谓是求人若渴,如此一来,花羽分院主也能集中精力教导于她。”

    百慎行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只听他似答,又似自言自语:

    “启灵是禁法,可是要命的术法,当今世上,也只有他……”

    天蒙蒙,云层层,水色昏暗阴连天,骤风细雨,狂暴将至,眼见波涛淹黄沙。天哥背靠残木坐于海岸,乱发掩面,污浊遍身,尽显潦倒落魄,但双眼神光尚在,紧盯着身前的信龛,毕竟有十日之约在先,而眼下只剩明日一天了,眉头不禁因此紧皱。

    “天哥,风雨即至,海边危险呐!不如等明日吧?!”

    百姓好心劝慰,天哥只是抱拳表谢意仍是无动于衷。心想:‘不如再请一次?’

    说做便做,只见他从怀中抽出三张贯钞,塞进信龛的香炉中,又用火折子点燃,接而诚心祈祷,尚且不见显灵,海中却是求救声声声入耳,天哥寻声看去,风雨飘摇瞧不真切,只见身影挣扎命悬一线,也顾不上其它,快步上前纵身扎入海水中。

    呼救声声急促,好在相距不远,天哥猛然两个下潜便靠近身影,打眼一瞧,却是圆脸阔颊的狸猫,心中念头闪过:

    ‘此狸猫莫不是长目飞耳的狸奴?’

    待救上了岸,狸奴是抱着天哥大腿嚎啕痛哭,接而是又磕又拜,天哥心觉不妥,明明自己有事相求,也是有样学样,两厢磕头对拜,看得避雨的百姓是一头雾水,还是狸奴先反应了过来,问道:

    “恩人呐!你为何拜我?”

    天哥打量狸奴,目似翡翠,鼻头砖红,毛色是棕底黑斑,便是反问:“您……又为何拜我?”

    “啊?恩人啊!拜托,大兄,是你救了我啊!”

    “呃……话是如此,但我有事相求。”

    狸奴这才明白是来买消息的,二话不说,这弱小的身躯竟将天哥举了起来,钻入了没人的竹棚里,惊得天哥直呼好大的气力。眼下并非是闲聊的时候,只见狸奴忽然四肢着地,腹部涌动,口有干哑之声,竟吐出一沓贯钞塞在天哥手中,抹了把嘴,道:

    “恩人切勿嫌弃,这是你先前求见五回用的钱财,你数数,正好十五张。”

    天哥自是不嫌弃,也明白狸奴以德报恩的心意,再三推让后还是收了回来,便道:

    “我求您是想寻人。”

    “何人?”

    “不知其名,只知姓吴,是平城外吴家村的女娃子,她爹娘是吴德家中佃户,她爹名吴二刀,她娘叫梅兰。”

    “你寻这女娃……是为何?”

    本就是顺嘴问一句,天哥却也不疑有他,直言道:“那日没杀干净,头儿将我罚做了徭役,我心有不甘故而寻您,若问得生,天涯海角也要杀了她,若问得死,我就此作罢认命便是。”

    狸奴闻言一挑拇指,赞了句讲究,便是盘腿坐定,天哥就在旁静候了半刻钟,又见狸奴睁眼却满是愧疚之色,声若蚊蝇道:

    “那个……恩人呐!那女娃的行踪……就断在了吴家村。”

    话是如此,天哥不禁一声叹息:“时也……命也……”

    可狸奴却是摇头,道:

    “恩人会错了意,行踪断了,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