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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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老胡家

    他们一上午都在等范秀玲大哥的电话,她的母亲后来又打来电话,说让发庄跟她的两个哥哥商量完,再给她回个电话。范秀玲直到做好中午饭才接到大哥的电话,内容很简单,开头省去了寒暄部分,范发庄直接跟小妹说他跟她另外两个哥哥现在只能拿出来五万五,三哥三万,二哥五千,他自己两万,后面稍微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范秀玲还要找人借一万块钱才行。

    吃完午饭,范秀玲和侯卫军一同来到隔壁院子的老胡爷爷和老胡奶奶家里,这是孩子们的叫法,准确的说,老胡爷爷姓胡,叫胡卫东,老胡奶奶姓吴,叫吴翠萍。

    他们的院子紧贴着侯家大院的前院,形状几乎是一个正方形。院子面积不很大,但显得有些空旷,院子里可以说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两栋房子,就是地上的石头和杂草。靠墙长着不少随风摇曳的小飞蓬、蜀葵、地肤和狗尾巴草。

    进院门右手边靠墙是第一栋房子,也是老胡两口住的地方。另一栋房子在院子右侧靠墙边,紧贴着侯家的院子,老两口用作堆放各种杂物。

    范秀玲和侯卫军进入老胡两口住的房子。有两个房间,地面铺的是红砖,砖缝中间用和了水泥的黄土粘接。外面的房间面积很小,只放了一张浅褐色木质餐桌,两只凳子,后面靠墙放一张双开门大柜子,比成年人肩膀稍高一些。

    里面的房间更大一些。连接两个房间的是一个垭口,原先可能是一扇木门,后来大概由于不方便拆除了。底下的木门槛由于常年踩踏已经变了形,生硬的棱角磨成圆滑的弧面,露出浅黄色的内部材质,常踩到的两处已经发黑。

    正对面靠墙是一张大床。表面整洁,被子叠整齐放在床头,床单干净,但看起来已经洗过很多次,掉了色。床边有一张浅褐色木质椅子,床对面墙角放着一只小铁炉子,烟囱通到靠墙的砖砌壁炉,现在没有使用。

    左手靠墙角有一张齐腰高的柜子。右侧单开门是一个不小的柜子,左侧是四个竖直安放的抽屉,柜子上表面平整地铺着一张白底蓝花桌布。上面放着几个物件:一只浅黄色木质外框的钟表;一个红色铁盒子,比钟表稍高;一只浅蓝色陶瓷花瓶,里面没有插花;最左边靠墙放着一个红色不锈钢大暖瓶。柜子上面的墙面上挂着一张裱了相框的照片,比一只手掌稍微大些,那是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是的,其中的黑色部分褪了色,变成有些浑浊的灰色。照片上是老胡两口子和他们的孩子,一儿一女,那时老两口还挺年轻。

    柜子右边靠着墙是一张深褐色,有些像巧克力颜色的桌子,看上去是学习桌,那种下面有一个放腿的空间,腿左边是三个抽屉,右边是一个小柜子的学习桌。桌子正对窗户,很适合看书。桌面左上角靠着左边稍高一些的柜子,放着十几本封面老旧的书,最里边的竖直贴着柜子,越往外边每本书的倾斜角度越大,最外边那本几乎达到了四十五度,但没有倒下。右边桌角摆放着一盏台灯,颜色已经发灰发黄,显得有些暗沉,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书桌前边桌角放着一个红色小收音机,这时正大声响着,里面的一个人正用略微沙哑但洪亮得嗓音分析着伊朗核谈判达成协议后对中东地区政局的影响。

    “小侯,秀玲,来就来了,还提啥礼呐!”老胡到垭口旁迎接范秀玲和侯卫军,他一头白发,向后梳,发际线很高,上唇有两撮白胡子,眉毛也完全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很深,面容和善。他接过侯卫军手里提的一箱牛奶和一箱山药核桃粉,放在墙边,回过身拿起收音机,旋转侧面的一个旋钮,里面的声音随即消失。他转向妻子,笑了笑说,“翠萍呀!你不是天天盼着秀玲这孩子过来吗?今天可算来了!”

    “秀玲?来,孩子,坐这边儿,你可好久没来了。”吴翠萍说,嗓音非常慈祥柔弱,甚至可以说有些动听。她坐在床边,拍拍右边的床铺,让范秀玲坐过去。

    这几年,不只是逢年过节,只要有时间,范秀玲都会隔段时间到老胡家看看吴翠萍,每次看到她,范秀玲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心中产生一种特别的亲切和宽慰的感觉。吴翠萍的眼睛在几年前就已经由于重度白内障导致失明,现在所有事儿都要靠着老伴儿,几乎从不出门。所以范秀玲每次到来都会让吴翠萍觉得格外欣喜,即便只是坐着跟她聊聊天,对她来说也会是一天甚至一周中最有趣的时间了。而且随着这几年的相处,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的女儿还活着,应该就会是范秀玲这样吧。他们老两口之前一直和女儿在西安生活,二十多年前,女儿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后来他们就来到XJ找儿子,但并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而是在这里买了一块并不大的地皮,主要是看中这两栋房子盖得不错。

    “婶儿,叔,吃饭了吗?”范秀玲亲切的问,坐到老胡奶奶边上,这是她平时碰到熟人的惯常问法。

    “吃了,刚吃过,这几天卫军没来跟你叔下棋,你叔这又听上啥国家大事儿了,我可一句也听不懂。他成天白天就听这些,晚上就去老张商店那儿把听来的话跟其他人讲讲,真搞不懂有啥意思。”

    “你懂啥?”老胡说,他正跟侯卫军说让他留下陪他杀两把,这时突然转过头,并不生气地说,“那可是世界大事儿,中东政局,这村儿里有几个人知道,我给他们讲讲不行?”

    “是啊!婶儿,”范秀玲说,握着吴翠萍的右手,用右手掌心不断摩挲着,“叔想讲让他讲呗!我们可真没听过这些事儿,我和卫军儿之前有时候也过去听叔讲,还怪有意思嘞!”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秀玲这孩子,比你能接受新事物,唉,读书人老了,脑子也不愿意学咯!”老胡半开玩笑地说。

    “啥事儿,这几天给你忙的,都顾不上陪我杀两把了?”老胡接着转向侯卫军说。

    “叔,婶儿。”侯卫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微微低下头,看了看妻子,范秀玲对他点了点头,摩挲着吴翠萍手背的右手停了下来,放在自己膝头。

    “叔,婶儿,其实,我俩过来是想求你们点儿事儿……”

    “孩子上学缺钱了吧。”胡卫东打断他说,“卫军,去外面屋子找个凳子过来坐着说吧。”

    侯卫军去隔壁餐桌旁拿了一只凳子,坐在胡卫东对面,他们四个正好围成一个圈。

    “孩子,缺钱了咋不早说?现在还差多少?”这次吴翠萍双手握住范秀玲的左手,她看不见范秀玲,但能感觉到她心里并不好受,“这事儿你叔没跟我说,不过你叔和我手里也没多少钱,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

    “昨天下午,我听小刘说,晓方学费还差六万呢!没跟你说。”胡卫东对妻子说,随后转向侯卫军,语气温和地说“你婶儿肯定是想给秀玲借钱,但我们这也不宽裕,差得多,我们给借点儿也没用。卫军呀,你们两口子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们是看着你们一点点把三个孩子带大的,现在日子刚有点儿起色,别因为上个大学,又把好日子过没了。我和你婶子都读过书,知道上学多重要,考上个大学不容易,但你们实在是难呀!让晓方复读一年再考也行吧。”

    “叔,我也不怕有人笑话了。这几天我真是把村子里头亲戚朋友都跑遍了,也没人给我借钱,说不定都给背后笑话我。”侯卫军看着胡卫东花白眉毛下布满皱纹的双眼,说,“但我就是想把这件事儿给办成了,我这辈子还没半成过啥事儿,村里头认识我的人当面不说,可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笑话我。之前带人包活也说,这次方方上大学的事儿更是都说我干不成,还说人起码得知道自己干多少活,吃几两饭,说我不自量力。可我就是想把这件事儿办成。”他最后又大声重复道。

    “最后还是没办成。”侯卫军接着说,看了看妻子,“我想着以后拼了命干活也要把学费挣出来,可这第一年学费都凑不齐,没人敢给我借钱,还提啥以后呀!”他略一停顿,叹息一声后后继续说,“最后还是秀玲朝娘家借钱,她大哥上午给她说能拿五万五,加上我们之前手头剩下的一万多,还差不到一万的住宿费……”

    “真是棋品如人品呐!”胡卫东笑了几声,用右手掌心拍了一下大腿,接着说,“用到你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卫军,你这孩子,下起棋来就是一个字:倔。但倔也有倔的好,坦诚、直白、不说谎话。唉,现在能有几个不说谎话的人呐!可是这年头,老实人还真是不好过哟!卖西瓜的哪个不说自己的瓜保熟?哪个人借钱的时候不把话给说出花儿来?也就你说话不好听了,嘴笨!但是呀,我知道,你说的句句是实话。你想嘛!还有啥话能不好听,不往人心坎里说的话能是啥话,不就是实话呗!”

    “你弟弟,叫啥来着?德光?德隆?”胡卫东接着说,脑袋歪向一侧,嘴巴半张着,努力回想侯卫军弟弟的名字。

    “德发。”

    “对!对,对,德发。”胡卫东用力点了一下头,拍了一下大腿,“你看我这脑子!要不是经常下棋,可早就老糊涂了。对,德发。他前两天来过了,要问我们借钱,说他有个什么鸡场的合同,差三万块钱,拿下来一年可得挣个几百万呢!你弟弟跟你可是正好相反,句句话都往人心坎里说,那说的真是叫‘天花乱坠’了,又是啥几分几分利,又是啥能让我们没退休金也能活得滋润,又说他的车几十万的,又是能给你婶儿看眼睛的……那话说的,比你说的好听一百倍。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来,那孩子嘴里就没说过一句实话,想的就是咋把我们老两口手里最后剩下的钱给套走,之后人一跑,可让我们折腾吧。

    “不过你的话,我知道,不好听,但句句是实话。他是能快活一时,可快活不了一辈子。也许看上去每天过得风风光光,开多少钱的疯牛还是丰田的车,吃多少钱的龙虾、鲍鱼啥的,住啥几颗星的酒店,但总会栽跟头的。最重要的,孩子的教育、品德就得吃大亏。他自己是快活了,孩子却跟着他受苦,伟伟那孩子不是初中上完就辍学了吗?不过好在没天天跟着德发,还没养成说谎成性的毛病,不过我看也难保不染上这坏毛病,他以后不得去找德发,不得天天跟他待一块儿?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呐!只是可怜这孩子了。”

    “卫东!你咋能这么说人家!还当着人家兄弟面儿!”吴翠萍一直在一旁听着,现在终于听不下去了,她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么柔弱,而是几乎对丈夫呵斥起来。

    “哎呦!我这又说啥了?我就是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呗。”

    “还近墨者黑呢!多读那么些书就是让你在背后嚼人家舌根子是吧!”她接着说,激动得手都跟着颤抖,范秀玲明显感受到这一点,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侯卫军先开口了。

    “婶儿,您消消气,”侯卫军看向吴翠萍安慰着说,“德发啥德行,我都知道。叔说的话,确实句句都在理。还有长辈说晚辈,那也是应该的,说不上嚼舌根子。”

    “可不是吗?你瞅瞅卫军说的,我可是个长辈嘞!”胡卫东突然有些得意地说。

    “瞅瞅你那样儿吧,还长辈呢!活了几十年,没见你有个长辈的样儿,也就头发白了,牙掉了,腰也弯了。可还是个孩子呢!”吴翠萍有些怜爱地说,嘴角露出有些慈爱的笑。

    “这,你这说的,咋能……咋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这么说!”胡卫东满脸涨得通红,说话也开始支支吾吾,“你,你让我……哎哟,你这是,这是让孩子们……让他们个个都笑话我。”他终于把话说完,用力喘了一口气,激动得拍了两下大腿。

    “那不能,叔,”范秀玲开口,看着满脸通红的胡卫东,“我们不能笑话您,只会像之前一样尊敬您老人家,只会以后待您更亲切,像自己的亲人那样。”

    “不行!翠萍,这事儿肯定是你不对!”胡卫东仍拍着大腿,涨红了脸说。

    “好好好,我错了,瞅瞅你那样儿吧,我错了行吧。”吴翠萍又用柔弱的有些动听的嗓音说。

    胡卫东这才安静下来,涨红的脸也渐渐恢复原样。

    “好了,这俩孩子可还等着呢,你说说吧,借钱的事儿。”吴翠萍对丈夫说,虽然看不到,但脸却转向丈夫的方向,仿佛正慈爱的看着他。

    “哦,对!”胡卫东仿佛突然醒来似的说,随后看了看范秀玲和侯卫军,最后把目光停在侯卫军身上,“你们还差多少来着,我这脑子,没记住。”

    “还差不到一万,应该是八千多点儿。”侯卫军说。

    “哦,八千多,行。”胡卫东说着又快速扫了一眼妻子,接着转向侯卫军说,“这钱肯定是要借,我同不同意都没用,反正你婶儿已经知道了,肯定要给秀玲借这钱,她可喜欢秀玲这孩子了,真把她当亲生孩子对待呢!”说着,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什么似的,快速扫了一眼妻子,看她表情没有变化,才继续说,“差八千是吧,那就凑个整,给你们借一万呗。其他地方也要用钱,别学费一交,你们两口子吃不上饭了,手里留点儿钱。利息我们就不要了,你敢给我都不敢拿。”说完后,他又瞧了一眼妻子,仿佛在确认自己说的话合不合她的心意,看到妻子安详地微微一笑,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

    侯卫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愣在原地,他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毕竟他这几天总是那样。他没想到这次竟会这么容易,而且还完全不要利息。但他看到妻子后,立刻察觉到这次同他之前那些次确实有很大的区别,若是他自己来到这里,很可能仍借不到钱,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沾了妻子的光。

    “谢谢,谢谢叔,谢谢婶儿……”他有些茫然地说。

    “谢谢叔、婶儿。”范秀玲也开口,双手紧紧握住吴翠萍的手。

    “孩子,不用谢,”吴翠萍也握了握范秀玲的手,说,“你们钱应该缺的多吧,要不再让你叔给你们多借五千,可惜我们老两口也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不用,婶儿,够了,真够了,”范秀玲连忙说,看了胡卫东一眼,又转向吴翠萍,盯着她紧紧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你们也多留些钱,吃好喝好,照顾好身体。”

    “好,好孩子,我知道你们两口子以后得没日没夜的干活了,可是,”吴翠萍顿了顿,睁开双眼,看向范秀玲,但她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呀,我还是有点儿私心。孩子,你以后还能来看看婶子不?”

    “来,一定来!”范秀玲说,眼眶涌满湿润的泪水,握着吴翠萍的手,“虽然不能像之前那么常来了,但逢年过节我和卫军,只要在家就一定过来看您……”她突然想到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身体虚弱的老人已经年过七十,想到人都是会死的,不论是面前的婶子、叔,还是她自己和丈夫,或是她的孩子,她的所有亲人,最后是她的母亲,不禁想要哭泣。她想知道母亲怎么样了,她的身体真像电话里说的那样健康吗?会不会发生可怕的事:若是母亲哪天突然离世,而她不在身旁,甚至没完成自己曾对母亲做出的承诺——过年带着孩子回去看望她——怎么办?毫无疑问,若是那样,她的一生都会怀着痛苦和愧疚,但仍要继续下去,为了她身为母亲的责任。

    “这样,卫军,”胡卫东突然打断范秀玲已经沉浸其中的想法,“我们手头没现钱,我下午去银行取出来再给你拿过去。银行卡转账,我就没用过,每一次都害怕把钱给转错人了。”

    “行,叔。那我给你们立个字据,打个欠条……”

    “你这说的啥话,我们能信不过你?”

    “不是,叔,这样我们心里能踏实些。等把钱挣够了,第一个给你们还上。”

    “不用,不用。还有啥时候还不都一样,不着急。”胡卫东笑着说,看到妻子也轻松地笑了,他就笑得更开心了。

    “你就让卫军打个欠条吧,卫军啥人你不清楚,这孩子借钱不打个欠条,晚上都该睡不着觉了!”吴翠萍笑着说。

    “行,行,那你就写个欠条,我们放着。”

    临走前,胡卫东还问侯卫军啥时候过来陪他杀两把,他又跟老徐学了一招,侯卫军说得等到把孩子都送到学校回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