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陈泉的交代
赵清这时哪知道有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在想他念他,已经跟蒋明远喝得酒酣耳热,一瓶茅台都见底了。蒋怡给他们端上香茶,笑盈盈地说道:“喝点茶解解酒。”赵清伸手搂住她纤腰:“怡宝,我这次呆了一礼拜啦,得回重庆去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吗?”蒋怡微笑道:“这次可不行,我还得办辞职呢……”
王抗美皱眉道:“做啥子就要走?这才一个礼拜而已,多耍几天嘛!”蒋明远也笑道:“你妈说得对,着啥子急呢。”赵清皱眉看了看手机,说道:“本来也不着急回去,可是我妹妹刚刚发个短信来,说有急事让我尽快回去处理。”
他抬头问蒋怡:“要不怡宝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去,周日再回来?”蒋怡抱歉地摇摇头:“不行哦……明天陈泉约了我吃饭。”
赵清愣了一下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蒋怡怕他会吃醋,挽着他手臂,柔声道:“不生气嘛……我只是想……”赵清拍拍她的手:“我懂、我懂。嗯,也是时候给他一个交代了……他对你情真意厚,值得的,值得的。”
蒋怡略微放下心来,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微笑道:“你理解就好啦……我也真是不忍心一直拖着他。以前呢他一直不死心,总觉得我单身他就有机会……可明天我就要当面告诉他,我要嫁给你啦……”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张俏脸满是娇羞,赵清看得怦然心动,手上加力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可旋即转念想到陈泉一门心思等了她那么多年,明天不知道会有多失望受伤,免不了有些同情,又替他微微叹了口气。
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盘云双鹤下,隔水一蝉鸣。此时已是秋冷时节,重庆下了好长时间的绵绵秋雨,尽管是周六的正午时分,维苑山庄里空气依旧格外清新,一丝丝清凉的雨雾将秋老虎的暑气一赶而光,张强驾驶着丰田车在湿滑的车道上缓缓滑行到维苑大门,转头轻轻呼唤道:“清哥,到家了。”
赵清从假寐中醒来,捂嘴打了个呵欠,一边下车一边说道:“幸苦了……你赶快回家去吧……对了,去仓库拿一瓶五粮液,给你家老爷子送过去。”转头看见薛老五正在院子里,冲他打了个招呼:“五哥!”
薛老五快步迎上来,神色古怪地道:“赵总……回来啦!客人已经来了好久了。”赵清愣了一下:“客人?啥子客人?”
重庆是夜来秋凉雨方歇,成都此时却正在下着绵绵细雨,陈泉坐在饭店里,静静地看着餐桌对面的蒋怡。他从1989年读高一开始就默默地喜欢着这位大小姐,默默地从她青涩俏丽的岁数,一直等到现在风华四溢的年龄,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18年来她始终淡淡然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哥哥在看待而已,正是近水楼台空得月,向阳花木虚为春。他微微叹口气,脸上又浮现出那招牌般的和煦笑容,开口道:“蒋怡,其实我没想到今天你会答应出来吃饭呢。”
蒋怡微笑道:“你说到哪里去了……老同学聚一聚有啥子问题嘛。”她“老同学”三字用了重音,陈泉被这软钉子堵得一时无语,只得端起酒杯自个喝了一口。
蒋怡看他这失意的样子,总归有点于心不忍,柔声道:“咋个了嘛,好久没见了,开开心心一起吃个午饭,咋个感觉要喝闷酒唻?”
陈泉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来劲了,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仰头干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蒋怡……我……我……”
他生性温而文雅,从懂事起就几乎没发过脾气,更没说过狠话,这会结巴了半天,蒋怡都快等得没耐心了,他才憋出一句话来:“我真的好后悔!当年……我真应该先动手揍那个家伙才对…...”
他说的当年,是1993年4月,他们读大一下半期,陈泉下午下课回宿舍路上,正碰到赵清吊儿郎当地在楼下小卖部买了包烟,赵清笑嘻嘻地招呼他:“泉宝,嘿嘿。”陈泉无奈地道:“赵清,莫这样叫我。”
赵清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他身边,亲热地拍拍肩膀:“开个玩笑嘛,莫介意。”陈泉勉强解释道:“主要是别人听到不太好。”赵清奸笑一声,鬼眉鬼眼地问:“你最近去找怡宝没?”
陈泉跟赵清完全没共同语言,唯独说到蒋怡他才精神一振,微笑道:“最近没去过,你呢?”赵清怂恿道:“我也好久没去找谢安惠了,嘿嘿,要不索性现在过去看看她们,一起吃个晚饭?”
陈泉想了想,说了声好!赵清打蛇随棍上,又戳戳他的腰,一脸讨好地问:“今晚你请客好不?哥们我没钱了。”
赵清这戳腰的本事是当年在贺诗诗身上苦练出来的,可谓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陈泉被一下戳到痒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是他素来老成,也清楚赵清这惫懒性格,并不以为意,更何况一想到今晚能看见蒋怡,心情自是甚佳,含笑点头道:“好!好!我请客就是。”
赵清大喜,他最近穷得很,方才提议一起去看谢安惠和蒋怡,目的就是要蹭陈泉这顿饭,这下晚饭有着落了,一张脸顿时笑得跟花儿一样,连声道:“大气大气!走,走!”
他上楼换了衣服,跟陈泉风驰电掣地一阵狂蹬,不到一个小时就骑到蒋怡学校了,宿管阿姨早就认识他们,挥手放行让他们上楼,到了蒋怡宿舍一看,赵清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声道:“陈泉,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蒋怡好久没见着他们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听见赵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禁讶然问道:“啥子对不对?”
赵清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却并不回答,陈泉微笑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过来的路上,他就说他每次来这里,看到你的形象都是……都是坐在桌子前看书复习,从没见过你做别的事情……”
蒋怡把手上的笔轻轻往桌上一拍,皱眉嗔道:“学生当然要看书复习了,这是我们的本分,有啥子奇怪的……哪个像你赵清,成天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
赵清形象吊儿郎当,可并不是真的不务正业,平时学习也是很认真的,要不然那位叫磊哥的学长也不可能跟他那么谈得来,不过现在犯不着为这种小事去跟蒋怡争,笑道:“是是是,我反正在陈泉面前啥也不是,嘿嘿嘿!”
他这是想着今晚要大吃陈泉一顿,所以现在就提前投桃报李,在蒋怡面前粉一粉陈泉,等下人家买单的时候心情也愉快些。蒋怡却哪里知道他这些龌蹉心思,白了他一眼:“晓得就好……还不算无可救药。”
赵清迫不及待,对她和谢安惠说道:“走走,吃晚饭去……”谢安惠啊了一声:“这才不到五点钟,着啥子急呢?”赵清道:“早点吃了早点回去嘛。”
他这么一说,蒋怡觉得也有道理,毕竟赵清和陈泉的学校隔得很远,回去也要差不多一个小时,点点头道:“对的,早点吃了他们可以早点回学校。”
赵清猛点头,连声称是,蒋怡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促狭地问:“赵清,这么积极主动,你要请客哇?”
她此话一出,赵清顿时就忸怩起来,羞答答地瞟了陈泉一眼,陈泉笑着替他解围:“我请,我请。”蒋怡被赵清这样子逗得差点忍俊不禁,强行深吸一口气忍住,板着脸轻哼了一声:“不要!你上次都请过了,这次就要他请!”
赵清苦着脸道:“我也想请,奈何囊中羞涩……”蒋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请问你啥子时候囊中不羞涩?”她此言一出,众人连同宿舍其他女同学都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陈泉微笑道:“好啦好啦,不要逗他了……”蒋怡道:“也行,那今晚我们吃饭,罚赵清站在旁边看。”
玩笑归玩笑,吃饭的时候蒋怡还是给赵清点了好几个他爱吃的肉菜,其实蒋怡这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赵清的喜好已经非常上心了,很自然地吩咐服务员先泡一壶茶来凉着,只因赵清一向内火重,喜欢喝凉茶。陈泉跟赵清只当她是一向细心体贴,倒也没多想,只有谢安惠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四个人吃吃喝喝谈谈笑笑,不知不觉就两个多小时过去,赵清已经喝得酒酣耳热,忍不住烟瘾大发,可他下午买的那包烟放在裤兜里,刚刚骑车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何时掉了,这会没烟难受得很,只好腆着脸问谢安惠要了五块钱,一溜烟跑出去找小卖部买救命食粮去也。
赵清离开后没有了搞气氛的人,蒋怡三个人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正尴尬时,突然走过来一个人站在蒋怡身边,对她说道:“蒋怡,你好,又见面了。”
蒋怡讶然抬头一看,居然是那个之前追求她的学长杨志刚,她淡淡地道:“嗯。”
杨志刚耍着脾气道:“周末可以请你去看电影吗?”蒋怡见他醉醺醺的,背后还站着几个脸红筋胀的同伴,显然也是一群人刚喝完了酒,心里十分厌恶,冷冷地道:“谢谢不用了,大家也不熟,不用这样子。”杨志刚道:“就是因为不熟,才想多跟你交流一下,慢慢地不就熟了吗?”
陈泉再傻也晓得这是遇到蒋怡的追求者了,可他一向是斯文君子,头次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能开口劝道:“同学,她已经明确拒绝了,请不要打扰我们好吗?”
杨志刚眼里这陈泉斯斯文文的哪里有半分威胁性,刚刚在蒋怡那里被怼得胸闷,这会正好发在他身上,尖酸着语气问道:“你是哪个?”陈泉本能地看了一眼饭店门口,心想赵清咋个还不回来,眼前这人明显醉醺醺的不可理喻,可在蒋怡和谢安惠面前又不能示弱,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是她同学。”
杨志刚夸张地“哈”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自己几个同伴,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算老几!”他低头打量了陈泉一下,又讥笑道:“你确定是她同学,不是她叔叔?”
他此话一出,后面几个同伴都故意大声笑了起来,盖因陈泉面相的确比较老成,看上去比同龄人大了好几岁。蒋怡面色更寒,冷声道:“这位同学,请你自重!”她其实记得这人叫杨志刚,只是不屑于把他名字从自己嘴里喊出来。
陈泉气得满脸发红,偏偏天生又不善于跟人争执,杨志刚看他这弱鸡样子心里更无顾忌,俯身在蒋怡耳边道:“蒋怡,我是一片诚心,真诚地求你给个机会……”
他现在酒劲上头,说话的时候嘴唇离蒋怡耳朵很近,蒋怡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腾地站起身来,厉声斥道:“请你保持距离!”
杨志刚在家里父母宠坏了的,什么事情都习惯了以自己意志为中心,这下被心上人大美女如此决绝地当众呵斥拒绝,心里更是难以接受,伸手拉着蒋怡,苦苦哀求道:“蒋怡,你至少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上次跟你说过,不会轻易放弃的!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没恶意的……”
蒋怡皱眉一把将他手甩开,谢安惠脾气火爆得多,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正待开口骂人,却听见后面有人冷冷地道:“干啥子?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的调戏女娃儿吗?”陈泉听到这声音心里一松,心道赵清总算回来了,这种场合里体形彪悍的赵清就成了他的主心骨。
杨志刚扭头一看,他对赵清有印象,上次见到他跟蒋怡在一起的亲热样子,心里就嫉恨得不行,这会喝了酒胆子也大,更何况背后站着三个老乡撑腰,大次次地道:“什么叫调戏?我只是在礼貌地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你又算老几?你是她男朋友吗,闲事管得那么宽?”
杨志刚以为自己喝了酒狂,却不知道眼前这位喝了酒更狂,赵清怒极反笑,阴森森地道:“你虾子猜对了,老子还就是她的亲亲男朋友,全国牙防组认证过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全国牙防组认证”是当时电视上牙膏广告特别流行的广告语)
赵清说自己是蒋怡男朋友,本来是张嘴瞎说故意激怒杨志刚,可这话听在蒋怡这大小姐耳朵里,那真是又羞又喜,又嗔又怒,各种奇奇怪怪的感觉都涌上来了,活了十八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言之凿凿地自称是她男朋友,之前连小安子可都没敢这么公开宣称过。
赵清哪里会知道自己方才随口胡诌,就让怡宝这位一根筋的妹子心潮澎湃、五味杂陈。英雄美人的情结古来不绝,更何况有陈泉在一旁做对比,蒋怡这涉世未深的大小姐此时如何抵抗得了赵清这英雄救美的男子气概、嬉笑怒骂的潇洒豪迈?她拉了一下赵清,细声细气地道:“赵清,不要跟他们纠缠,浪费时间影响心情。”
本来这事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杨志刚是个二世祖大学生,却不是什么社会流氓,眼见蒋怡真的已经有男朋友了,心里又痛又失望,暗想转身走罢,日后再徐徐图之不迟,哪知道赵清这辈子就犯着谢安惠的冲——谢安惠朝着她爹,性子刚直百无禁忌,从不怕这些场合,当年高一的时候就是她一句话弄得赵清跟张强他们打了一架,这会又重操旧业,一脸鄙夷地张嘴讽刺道:“有些人真是赖格宝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啥子样子。”
“赖格宝”是重庆方言,也就是癞蛤蟆的意思,杨志刚是外地人,虽然没听过这词,可联系上下文那就再容易理解不过了,他此刻本来就是心情糟糕至极,被谢安惠在旁边这么出言一挑衅,立刻怒火上头,猛地指着她怒骂道:“臭婊子!你他妈再说一遍!”
往往男性追求女性,如果只是被当事人拒绝其实都还好,怕就怕女孩的闺蜜在旁边讽刺贬低、火上浇油。赵清当年深恨陈小溪,和现在杨志刚恨谢安惠是一个道理。杨志刚这一发飙,饭馆里的其他客人都被惊动了,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饭馆老板也赶紧过来劝。同行那几个老乡平素都是吃着他的喝着他的,现在眼见金主受辱,都往前一涌,大声叫骂起来,唯恐杨少不知道自己的忠心耿耿。
可谢安惠性子刚烈,女孩子嗓子又尖,重庆口音更是硬邦邦火爆爆的,骂的气势反而比对方更大。杨志刚他们几个大男人本就不善于吵架,而且普通话骂人气势总嫌不足,谢安惠嘴里却是“宝批龙”、“母男人”、“从小缺钙,长大缺爱,头上顶你妈个烂锅盖”、“长得矮是你的优势,长得丑是你的标志,论智商又是你妈个弱智”等凶霸霸的重庆方言层出不穷,杨志刚等人接也接不住,对也对不上,以四敌一犹自落了下风,最后被骂得血涌上头,一下失去了理智,猛地把身前的蒋怡往旁边一推,就想扑上前去抽谢安惠一个耳光。
他喝了酒控制不好力度,这一推就把蒋怡差点推到地上去,蒋怡惊呼一声,还好赵清手脚快,跨步上前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那一抱,是蒋怡有生以来,第一次跟男孩子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哪怕她现在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回想起当年赵清这一抱,依旧忍不住露出羞涩的微笑来,她看了陈泉一眼,柔声道:“陈泉……其实当年根本不是你动不动手的问题……”
她秀眉微蹙,转眸看着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地飘打在玻璃上,然后汇聚成一条条细流,顺着玻璃蜿蜿蜒蜒地淌下去,静静地看了片刻,端起面前的红酒浅浅地抿了一口,幽幽地道:“其实在那件事之前好久好久,我就已经喜欢上赵清啦……”
陈泉大吃一惊,猛地抬眼看着蒋怡,蒋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又道:“这些年,我一直没跟任何同学透露过我对他的感情,只有你跟马欣,恐怕多少知道一点。”陈泉喃喃地道:“我能猜到你后来对他……可真不晓得你早就…..”
蒋怡满是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陈泉……不是我一直想拖着你……”陈泉连声道:“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一直都是我自己愿意!”
蒋怡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你也晓得我这性格,感情上的事情一向不太转得过弯来。”
“他跟你是一个大学的,本来天之骄子、前程似锦,结果那次为了我把人家打成重伤……你在场的,你都看到的……”
陈泉脑子里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来,事情过去了十四年,可印象依旧深刻得很,赵清把蒋怡扶起之后,双眼血红犹如疯魔杀神一般,以一敌四、拳打肘击,片刻功夫就把杨志刚几个人放翻在地,就连上来劝架的饭店老板都误挨了他一击,捂着脸哎哟直叫。赵清自己脑袋也挨了好几个啤酒瓶,站在饭馆中间血流满面,睥睨众人威风凛凛的样子,蒋怡忘不掉,他陈泉也忘不掉……
耳边又听见蒋怡继续说道:“因为我,他失去了大好前程,被开除回重庆,这是多大的挫折和打击……”
“我一想到他回去以后,将来要怎样面对父母、亲人、同学、朋友……我就一直好内疚,好内疚……”
“我就想……我蒋怡这辈子,只能用自己来补偿他了…..”
“陈泉……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是因为我很快就要嫁给他啦……“
“陈泉,祝福我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