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尘寺,姑苏恩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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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院未面之人

    清晨。晨雾袭来,天地间如罩上了一抹白纱。鸣叫伴随着日出,淡淡染红幕布的底蕴,让白色的画作渲染出光辉的叠彩。

    城郊之外,笔直且清澈的流水边,快步而来的白衣公子行至河滩。离水约三百步的距离,有一草庐从雾中脱颖而出,渐渐着上枯黄的色调。

    草庐虽不精致,却整洁清幽,看那四方而五脏俱全的建筑风格还显得异常的舒适有意境。篱笆围院,老树缠藤,幽闻人声,幽然琴声。

    白衣公子便是杨才,他身着素袍,头顶纶巾。停步河滩边,远听琴澜,先是有所思,再是酝酿一些情绪。

    过了些时刻,太阳也渐渐亮了出来,草庐走出一女子,推门伸臂舒展,此女正是昨日的琴女。她看到了前来的杨才,心绪从舒展喜悦到阴沉锁眉。

    杨才注意到自己被发现,转身背去,似欲离去。

    琴女不悦带有责怪的口吻叫住了杨才:“你既然来了,是有话要和我这个贱民说么?”

    才止住脚步,侧头对这琴女敷衍了一句:“呃……今日前来并无来意,莫要误会……”

    琴女笑出声来,嘲讽道:“你这大才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了没来意,是当我们这些贱民都傻么?”

    杨才背过头去,从背后看上去,可以看到雾中的人影,忧伤到模糊,模糊得像是有说不尽的苦衷。没有勇气离开一步,杨才凭着一股多情的气势和文人的柔情脱口而出:“你又何必说这种话,我何时是那种人?”

    琴女一下子却来气了,她前来一步,扶住竹门门口的围栏,失了形状,好似泼骂:“好笑,你不是?自己想想是不是!哼,你还是和你的太尉千金好好过日子吧!”

    杨才也没法不生气了,他已经攥住了拳头,不过理智的他还是用安抚的辞藻和欲情故纵的话术适当地应用着自己的情绪:“此中缘由他日我定当告知,你毫不信我,那我们终是殊途。今日诀别你,有缘无分也好,形同陌路也罢,后会无期!”

    琴女双手扶住围栏,急的跳脚,破口大骂:“我早就把你当死人了,混蛋!”

    杨才挥袖离去……琴女转身愤怒地回屋,刚踏入门栏,她又冲出去,追赶杨才。

    “你回来!”

    是琴女带着哭腔的哀怨及请求,之前的倔强荡然无存,卑微的她一定是深深爱着这个男人。

    而杨才并没走远,听到琴女的声音和这句挽留,杨才转身可见泪流满面。他低落着头,似乎很是歉意,失去情绪管理般道歉,语句凌乱,情难自已的既视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脸面对你,我的计划都会伤害到你!迫不得已,我尽力了。大义在身,我,我只能负你了!”

    琴女可怜中带着哀求,一边说一边加速地向杨才那走去:“你那日不是说,事成之后,就能过以前一样的生活么。难道说都是骗我,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吗,是吗?”

    杨才右手狠狠抓住自己的衣襟,红着泪眼却看得出眉目坚定:“不是,我一定会做到我所说的!我只要你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

    琴女眼泪如泄洪般,哭着委屈着,柔柔弱弱地擦着泪,低声诉说着自己的见解:“可是任谁都知道,你如果娶了太尉的女儿,这种事情又怎么改变,怎么反悔。”说完哀怨地都快窒息,人都已经软弱无力了一般停滞脚步。

    杨才也抓准时机,快步上前抱扶:“事成之后,我携你远走高飞。太尉的女儿那里,我已联络过了,婚事作假。”

    琴女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也抱紧杨才,娇羞却哀怨:“你真是太过分了,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你!”

    杨才脸色却很难看,似乎有些不自在。他默默低头,用叹息的口吻道歉:“是我不对,侠儿。”

    二人的隔阂随着晨雾慢慢散开,化为乌有。

    ……

    一声吆喝通晓一条街巷,早饭过后的市集已人潮汇聚,往来不见头尾。杨才背手,行走于街市,陪同着侠。侠头戴斗笠披纱,似乎有所避讳,不能和杨才并排同行。

    路上来往,人们都是窃窃绯语。大多都是一些上了年纪不懂潮流的老家伙们,见到侠的装束,只道是梦音楼的风尘女子。

    大妈们指指点点……

    “那不是梦音楼的姑娘嘛?”

    “就是啊!”

    有才学的年轻蓝布衣书生路见不平,出口反驳:“人家那是琴师,卖艺不卖身的!”

    街边玩具摊位的老匹夫插嘴:“你怎么知道人家以前是不是呢,能在那种地方做事的女子,那能有个好?”

    摊位前逛街的大妈也跟着附和:“就是,那杨公子也真是不像个少爷样!”

    有才学的蓝布衣书生有点生气了,摇着头大声质问这些老头老太:“这哪不像少爷了?杨公子可是苏州第一才子,你倒是说说啥叫少爷样。”

    大妈指着街尾浩浩荡荡而来的那些人,人群中带头的,是个身着华衣的大胖子。他飞扬跋扈,是个带着一帮下人围着摊位疯狂找茬的家伙。

    那是地方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无恶不作的富二代,后面的一班子人都是他的恶仆,专门替他养狗的。这一批帽冠都戴不整齐的恶仆,工作就是照看这个纨绔子的两只大狗。这少爷更是不入流,衣服歪歪扭扭,脏着袖子,走步凌乱,大口吃着肉串,吃两口还喂喂狗。

    蓝布衣书生看了之后,甚是厌恶。他们认为的公子,居然是这等败类,回想自己居然和此等无知的市井小民讨论,真是走失风度。回头看看这帮粗人,蓝布衣的书生忍不住扭了扭嘴,甩袖轻蔑:“呵,井底之蛙。”

    他愤而离去,市井的大爷大妈就像完全没察觉到被骂了,继续聊的火热。

    另一边,杨才陪着吴侠到了梦音楼。

    两人还没入内,就有两个官兵在门口拦住他们二人,开始盘问。

    “站住!你二人是做什么的,来这梦音楼……莫不是找姑娘来了?”

    杨才快速观瞧了二人,且打量了梦音楼内情景。他见事有蹊跷,躬身有礼:“二位官爷不要误会,我们二人乃是来苏州的琴师,特地来看看此处是否用人。我们这就离开,不敢打扰二位官爷办差。”

    两个打量了一眼这素衣杨才的摸样,稍微一改语调,也是不多纠缠:“走吧走吧。”

    杨才拉着吴侠走到一边。吴侠靠近了一些,小声问杨才:“这是何事,官府要查封梦音楼么?”

    杨才非常镇定,不歪头看吴侠,向吴侠道出了他的分析:“梦音楼已被查处而已,没有在府衙登册却作特殊营运,只是以酒楼的规制,私自夜揽嫖客,那官府怎能不要来查扣嘛。看来此处你不便再去了,我给你些银两,最近别再去梦音楼卖琴艺了。”

    吴侠倒是很听话,爽快地应了下来:“原本这琴声便是对你的抱怨,若是你不负我,我又何须弹琴。银两就别了,停业几天我也不至于需要用你的钱。”

    杨才低头,借由温柔地看着侠:“莫分你我,你已经牺牲很多,我怎能再让你受委屈。”这话说得吴侠心花怒放,脸红得送面纱外都能看出些颜色来。

    两人这般浓情蜜意。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骚动……

    梦音楼的门口发生了口角,几乎要打了起来!

    杨才和吴侠两人回头看去,门口两个官差纠缠上了来此处的太子怨一行三人。

    官差飞扬跋扈:“你们三个人结伴来此,定没有什么好事!难道是来这里找姑娘?”

    怨等三人也是低调,不想惹是生非。怨一开始回答地毕恭毕敬:“这位官人误会了,在下来此仅仅是品茶听曲罢了。”

    官差没有刚刚的好说话了,面对怨三人,刁难上了:“看你们这个样子,可不像什么风雅赏乐之人啊。怎么都像是公子哥来这里消遣,上头说了,就要严查你们这种人!”

    这官差架势足足,眼看都要上手抓人了,态度明显很恶劣。

    万万没想到,两个官差正欲动手,却始终走不动一步也抬不起手肘,似乎被强大的内力推的无法动弹。

    这么僵持的局面,杨才走上前来一下就化解:“两位官差大哥,此三人我认识,绝不是作奸犯科之徒。他们是与我同路来苏州,定是不知此处是何营生才误到此地,切莫误会了啊!”

    太子怨看的是一脸迷茫,完全听不懂杨才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而官差却是态度大变:“这样啊,那你们赶紧走吧,不要妨碍我们办差。”

    才行礼后带走了怨等人。

    一旁的吴侠跟了上来问:“这官差好像有点奇怪,怎么对你这么好说话?”

    杨才这才道出了里面的玄机:“他想必是认得我,所以装作放过我们。我估摸着他们是要抓一个有文人气质的特征之人。”

    太子怨不解,可能他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有这种特质。他提出了多余的疑问:“那他们刚刚这么为难我?是为什么……”

    大家看着太子怨,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关于他有文人气质这种事。片刻,杨才恭敬从官差的角度,解释了官差的行为:“他们正是打算抓您回去交差。”

    卫公公有些宫中的习惯,听闻杨才的说明,他不禁厉声:“大胆!”

    杨才接着解释:“他们是受上面指使,仔细想想,我常来此处,他们实际上很可能是被派来找我的。只是他们不敢抓我,所以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并且如果有人满足一定特征,定会被他们抓去充数。”

    吴侠完全接纳了杨才新一轮的猜测,忍不住关心起来:“抓你?可是为什么要抓你?”

    “我猜应该是有人要见我吧!”

    太子怨似乎明白了,事情上升到了严肃的程度,是该自己出手的时候了:“是丞相的人么?需要我帮你摆平么?”

    杨才笑了起来:“您不必费心,这不是什么难事,在下已有对策。”

    ……

    正午时分,杨才领着吴侠,二人来到了一处城内的老旧院落。院落外是一条有些宽的道路,却没有人在这条路上摆摊。路的那一侧是一条水沟,通往东西两个方向都有小桥可以过河,且都无人在此设摊。

    老旧院落外墙斑驳,粉饰之处都有落败的痕迹,而院落的门口却有府兵站岗。杨才淡然自若地走到府兵面前,毫无畏惧,潇洒自在地道明来意:“请二位禀报,你家主人要找的人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过多时,门内走出一名管家,还是比较恭敬地请杨才入内。吴侠本欲跟杨才一起,被杨才留下了:“稍等我片刻,此处你暂时不便入内。”

    ……

    管家领着杨才进入院子,引路走了些许时间。这院内景色朴素,不多浮华,人丁稀少,仅仅是几个府兵和一两个高手护卫,没有铺张的气质。院墙内侧明显是有修补的,能明显看出新修的痕迹,院内的陈设老旧失色显得有些寒酸。只是有一处院落如同翻新,应该是近期有人打扫。

    杨才随着管家走进了主厅。丞相慢慢从身后走来,口中不吝赞叹:“人中龙凤,名不虚传。”

    杨才突显恭敬,转身行礼:“丞相大人。”

    丞相一愣,诧异杨才只看一眼就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继而欣慰地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真是不虚此行啊!”

    杨才似乎知道对方的来意:“丞相是想让我帮你查一些事吧!”

    这次丞相是笑不出来了,他刚坐上主位,还没来的及请才落座,就被杨才的洞悉。他点着头,不知所措地直捋胡子,无言以对。

    一旁的师爷侧着身,小声提醒丞相:“相国,此子大有可为啊。”

    丞相也点点头,严肃认真地对待起了这个年轻人:“杨才,你坐吧,老夫确实需要你帮老夫查一些事。”

    杨才行礼后落座,直截了当,说出了对方的想法:“丞相大人,今日是来让我密查太尉吧。利用我日后的身份,日后可以查出太尉的秘密,以作政斗?”

    丞相喝了口茶,挤眉出疑:“事猜的是没错,不过,你认为我是这个目的?”

    杨才毫无波澜,自如对答:“丞相应是怀疑太尉有反心,让小人行大义之举,密查自己未来的岳父吧。”

    丞相浅浅地品了一口茶,慢慢地放下茶杯:“你从何得知?既然你知道我的目的,那我想你也早有行动了吧,何不直言你所知之事?”

    杨才起身行礼致歉:“小人只是听闻,稍加猜测,不过官场上的事情,我还是不便多介入。”

    师爷叹了一口气,对这个年轻人担忧,担心他现在的处境的安危。而本应不悦的相国也有点不知道该不该生气,只是这小子确实狂了一些,不过也佩服他的骨气与才智。他气势浑厚地说出了一些国家大义的话,借机劝说杨才为国效力:“杨公子果真是世间难得之才,若是能走正途定当是国之福,万民之福啊~”

    杨才又作揖行礼:“丞相大人又何须费心,在下今日既来,便是有意造福百姓,自当出力为国为民。”

    丞相半信半疑:“果真?”

    杨才虽然先前没有答应太子怨的邀约,却在丞相这里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

    丞相质问:“你不该把我当傻子吧,我的行踪十分低调,何人能知道我在此处。我听说你来了,只当你是来刺探,没想到你同意来助我,我怎会信。你分明是和太尉勾结,来此卧底吧!”

    杨才临危不乱,笑谈风生:“我猜相国定会如此猜疑,且听我简述。此二日梦音楼由高手监视在下,结合最近苏州城唯一的大事,那今日的官差抓人,定是站在太尉对立面的您下的命令。此处宅院本是相国老宅,鲜有人知,如今却有府兵把守,定是相国归来无疑了,何须他人提供线索,相国的行踪已然尽是破绽罢了。”

    丞相捋了捋胡子,严肃发问:“你怎知此处是我老宅!”

    杨才行礼答曰:“在下多年前曾问询过此处的来历,从附近的住户得知此处的来历,也知道丞相曾有一段悲痛的过往,与此处相关。”

    听了才的话,丞相进入了回忆深思……

    当年丞相跟随先帝,官职低下,报负不得施展。但却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一个恩爱之妻。先帝驾崩,朝堂动乱,丞相毅然勤王,助当今圣上巩固朝堂,出谋划策平定朝堂风波,让不臣的那帮老臣要么还乡放权,要么皈依新主。这大功将成之时,越王也盯上了这个有能力的年轻人。,越王依仗势力,提出条件,要自己的小女和丞相结亲。此时的陛下刚巩固了朝堂政权,需要拉拢越王的势力平定外逆之臣,并且这时候的丞相刚被任命。丞相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仕人,若是不做丞相,则和那些王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怎么会有王侯要求自己嫁给自己,更悲惨的是,如此一来自己的原配妻子只能做小。

    命运弄人,丞相在京城,与原配夫人久久无儿女。后娶越王小女后,原配夫人居然多次险些遇害,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干的。无可奈何,原配夫人只得被送到此处,也就是苏州城相国早年的老宅。丞相则是与越王的小女留在京城,然而他只要有机会,定会来苏州看望原配妻子。

    越王小女倒是生养了多个子女,反观原配夫人,多年不曾有孕。丞相也不心急,甚至已然对原配夫人更加爱戴挂念。二十年前,原配夫人终于怀孕生下一女。丞相无比喜悦,朝堂无大事,一有长期的空闲,便回了苏州一趟,却不曾想,这一见便是最后一面。

    回京一个月后,传来噩耗,原配夫人死于火海,相国之女下落不明。

    这个修缮之后的老院子,也就是相国一生最大的遗憾。

    丞相第一次敢对这个越王小女发怒,便是因为此事。他情绪失控,对其大骂:“我夫妻二人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你却连她生了一个女孩这种事都不能接受,都不放过么?你还有良知么!”自此,丞相再未见过他的这个夫人,直到如今……

    丞相此时已有泪珠滑落,却已然语态严肃端正:“你很有一手啊……”

    杨才见丞相悲伤难抑,起身施礼赔罪。

    丞相却很有长辈的风范,他举掌制止:“不用在意。其实老夫不在乎你知不知道,对老夫来说,若不是天下万民需要老夫,那老夫便不必要在这世上苟活了。若是天下能有你这样的贤臣,老夫可追随我的妻女而去了。”

    杨才却要拒绝,回应:“在下不愿为官,这贤臣还是得您来。至于追随妻女,我看您似乎有所不知,您的那个女儿没死,现在人在府门之外。”

    丞相睁大眼睛,猛地站了起来。边走边问:“此话当真,我想见……”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往下说了。

    杨才对丞相低语:“府门前五十步有一谭,登高可望潭水。”

    ……

    二人除了会客厅,向大门走去,登上靠近大门的楼阁,倚栏望水。水中人如故人依在,如老生映春。

    “像。”丞相老头看完点头,泪眼潸然,他走开了,不再看了,也不担心了。

    杨才对着老人家的背影淡淡地讲了一个名字:“她叫吴侠。”

    丞相头也没回:“你们回去吧,以后我会派人来找你的。”

    杨才看到地上零星有几滴水渍,同时也听见老人家豪爽地大笑……他内心着实对这老人家佩服起来,真不愧是为心系天下之人啊。

    出了丞相故居……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悄无声息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