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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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千帆阅尽芳华开

    云层倒映,入镜入眼,浪花跃于潮头,卷动翻腾,扰乱镜中景色却扰不动心,天际一线金华落日,有千帆过,有清风起,岸边润湿木板路尽处,白衣轻扬,少年负手而立,眼底有光,心上有人,一心一意,等一人归。

    仿佛说书先生手中醒木敲下,满堂静寂一声清脆,于是整座天地都终于惊醒,耳畔涌入一如往昔的嘈杂,繁华街道与翻涌的海面上都喧嚣鼎沸,眼前有百十船只停靠又启航,此时已近黄昏,港口附近这片地界却还是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远处兴建在港口旁的市井街坊都亮起了烛火,在夜幕之中将愈显出摇晃的朦胧光亮,却比星光和月色要近人间。

    奇星岛自三年前新皇登基革新旧政、广开商路以来,停滞已久的港口又重新繁荣,且随着光明皇帝在近年间提出建立海上商网,并实实在在主动与许多岛屿推动往来贸易,如今的海上可谓说是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有时正值贸易繁盛时期,更是有船只堵塞难行的情况出现,如此一来,即便奇星岛与世隔绝已久,也依然在短短三年之内便乘着海上商路的东风百废俱兴。

    苍南城也借着数十年前所建的这青石港,一跃成为奇星岛南境首屈一指的繁荣城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与青石港格格不入,这里的百姓几乎人人三五更便早早出门,有的忙着摆弄家中自有或为富家大族看管的船只,有的三五成群地蹲在港口附近等着货船到来便施展一身蛮力,有的挑着蔬菜瓜果猪羊肉食或一些零碎玩物摆放在港口附近准备叫卖……

    这几日那些早早来此忙碌等待的人群有了新鲜话题,港口不远处一株古树下站着的白衣少年,已经接连几日清晨便至,日落却还不肯归,有肩挑竹竿悬挂几样新奇首饰的妇人私下指指点点说这么清秀雅致的少年应该是学府读书人,也有蹲在墙角叼着旱烟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猜测这个小白脸会不会是附近那家红楼新来的揽客招牌。

    直到张家寨那对掌舵一艘乌蓬小船的父子加入闲谈,众人才知晓这个看起来干净清雅的白衣少年居然是个木匠,张家父子指着不远处停靠在岸边的自家那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船,啧啧说道:“当初从家中后院翻出这艘落了灰的破船,本以为没用了,可有人介绍说城北泥阳巷那家木匠铺子手艺不错,我们就想着碰碰运气,费了大劲才将这破船给拖到城里去,一眼看见是个少年老板,还觉得得是白来一趟了。嘿,没成想,那个少年老板年纪轻轻却一手木匠功夫着实不错,你看这不,我这艘破船如今都能安安稳稳走到曲星岛了。”

    后来攀谈闲聊的人多了,才知道那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不仅手艺出众,而且从来不会狮子大开口地收取昂贵价钱,平日里帮人做些木具和其他闲散物件,也都只收几两碎银。再加上为人处世还真如学院里的读书人一般谈吐气度,倒是有许多行船的人都乐意光顾那泥阳巷的木匠铺子,一来二去也就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老板与相熟了。

    可大家来来去去说了许多,问了问,却没人知道这少年最近日日来了岸边,不是为了修筑船只就只是站在木板路附近望着海上,似乎是在等人?

    不过一来少年虽然看着知书达理,与人交谈也和煦温暖,可却莫名地还是让人觉着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态;二来少年也时不时便主动出手帮扶修补船只或卸载货物,于是人们也就不太好意思有些冒犯地询问他究竟是来这岸边为何。

    第五日,少年又是早早便来了岸边,站在树下咬着薄饼,手边放着一壶清水时不时喝上一口,还是一身浅素白衣,腰间悬挂一个小巧玲珑的朱红酒壶,此外周身不着繁饰,漆黑长发也只挽起缀着一支木簪,似乎是桃枝模样,精致雅秀,想来应是少年自己闲来无事的手笔。

    晨露滴落枝叶,坠入漫天洒落的华光中,光怪陆离便只在一滴渺小水珠中演变幻化。少年伸出手去,将滴落枝头的寒凉露珠点在指尖,饶有兴致地透过其中看着微微折乱的景色,有脚步声临近,少年垂下手,水滴从指尖滑落摔碎在石板路上,少年从依靠的树干上直起身,向着来者拱手行礼:“张兄。”

    作为世代为农的张家寨中难得走出行船的张家寨父子,无疑已是村中为人称道的有为之士,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张家父子在这港口待久了,也看出来了自家那艘小船便只能靠着一些零散行者的几点银两为生,如此虽说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只是自家那艘确实有些年岁的破船时不时便容易磨损,父子俩没那财力和志气去换艘新船,只能缝缝补补,这不,船头又被风浪摧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家父子此时可谓是心急如麻,早些时候已有客人预定了午后出船,可是破损的船头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缝补好损坏?无论是去城里找木匠,还是就近寻一些富贵人家的船上工匠帮忙都要耗去许多时间了,父子俩又实在放不下那急着出海的客人承诺的高价。万幸,相识的少年木匠老板就在附近,张家父子一合计,只能赶紧来找年轻的木匠铺子老板,希望少年能够帮帮忙,至少争取那一个可以在午后之前赶好工便顺利出海的机会,腿脚快些的张家汉子就在父亲催促下赶来找少年帮忙了。

    少年听过了张家汉子的请求,二话不说,提起水壶便和张家汉子走向小船停靠位置,一路上少年就事先打听清楚那船头折损如何,早早盘算好了大概需要什么缝补用料,让汉子尽快去附近坊市买来,自己则先赶到小船处仔细查看。

    日头攀升,到了正午时分,炽烈光晕正正笼在头顶,乌蓬小船船头,少年放下手中铁锤,抬起相对干净的手背擦去汗水,可仍在脸上划过道道灰色污痕。少年瘫坐在地,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说道:“行了,修好了!”。还在船尾忙活的张家汉子闻言,连忙站起身放下手中抓着的木条,跨过碎屑靠近少年身边,看着脚下船头已经焕然一新,不由得也是面露喜色,嘴中喊着:“辛苦顾先生了,麻烦顾先生了……”便跳着跑去船舱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端到少年身前,少年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便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向张家汉子拱拱手:“多谢张兄相助了。”

    张家汉子接过空碗,闻言忙不迭地摆手:“哪有的事,应该是我们父子俩谢谢顾先生才对,我不过就给您打打下手,哪值得声谢啊。”少年笑着摇摇头,这时张家老者也从岸边提着食盒快步走来,近了船边看到已经修补完工的船头,脸上大喜,不过却瞬间面色难堪,他低头看看手中食盒,犹豫着走近少年身边说道:“都怪老小子我想的不周到,应该带顾先生到酒楼好好道谢一番的,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顾先生手艺精湛竟是这么快就完工了。”说完,老者对着汉子示意一眼,汉子赶忙转身去船舱之中掏出银两,便要和父亲一起架着少年往酒楼赶去。

    少年见状忙起身拦住二人,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道:“欸欸欸,不用这么麻烦。张老先生张兄,我这不过举手之劳,再说了还是要收钱的嘛。哈哈哈哈哈,就不用去酒楼吃了。既然张先生带了吃食回来,还去什么酒楼啊。”老者和汉子仍是自顾自地便架住少年双臂,一边伸手做引一边便踏步要走,嘴中还说着:“诶,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顾先生二话不说便来帮忙,还在午后之前就赶工完成,老小子我哪还能正常出海,这都是多亏了顾先生啊。”张家老者说起话来便开始絮絮叨叨,就连些旧事都翻了出来:“再说当初这艘破船也是在顾先生的手中才能够有如今的用处,这恩情太重,一直没能好好答谢顾先生,老小子更是心中有愧。”

    少年听着老者的话语,有些哭笑不得,右脚向后踏出一步,双臂顺势一抬一缩便退出了张家父子的双臂之间,摇摇头笑着说道:“真的不必了......再说,张老先生那自酿的黄酒,我自上次尝过之后便是念念不忘,这回可得再好好讨上几杯了啊。”,见父子俩仍是要拉着自己赶去酒楼,少年连忙再补上最后一句。

    张家父子闻言对视一眼,最后张家老者也是笑着说道:“顾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要喝酒那还不简单!老小子我在船里可藏了好几瓶老酒,这就拿出来给顾先生尝尝。”话语落下,三人便说笑着走进船舱,就着食盒中几盘不算精致却也香气四溢的肉菜,将一坛二十年的老酒喝了大半,毕竟午后还有客人要出海,张家汉子不敢喝多,而张家老者年岁渐长几杯下肚便有些迷糊了,所以大半坛酒都入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喝酒很慢,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入嘴中,可满满一碗酒却很快便见了底,少年的脸上泛着淡淡红晕,双眼却愈加澄澈明亮,仿佛天上春光,暖了人间。

    吃饱喝足,少年和张家老者坐在船头,借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吹散几分酒气,有一言没一搭的聊着。说那张家寨落榜书生回乡建了私塾,也说那港口附近的千灯红楼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新花魁,说那苍南城来了一位新城主,也说那破败鬼门关如今倒是竟变作了奇星岛英雄荟萃的演武之地……

    潮起潮落,双手撑着船头的少年仰起头眯着眼,静静地听着,轻轻地说着。似乎酒醒了许多,老者渐渐多了几分拘谨,静默片刻才又说道:“这春雨也下了好几阵了,怎么岸边那棵树还不见花开呢?”

    少年转过头,看着在微风中枝叶摇晃间若隐若现的洁白花苞,点点头答道:“是啊,怎么花还不开呢?”

    又一阵潮起,夹着海风汹涌而来,小船摇摇晃晃,少年皱了皱眉,扭过头望向远处天际海面,有巨大黑影遮天盖地,五层楼高的楼船穿破了风浪,船头上旗帜猎猎迎风而展,黑底金纹缠绕交错蜿蜒而起,书“金藤”二字。

    楼船的船头甲板上,有一袭白衣站在风中,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女子如瀑青丝在风中凌乱作舞,如玉面容若隐若现,眉眼如黛朱唇点绛,那般柔柔弱弱地站着,有花香相伴,有指尖风铃响。

    “哇,终于要到了。”有声音自身侧传来,女子偏过头看着结伴走来的四五人露出浅浅笑容,一位眉眼飞扬神色灵动的女子卷动着裙摆,一步跃出牵住女子手腕,和女子并肩望着远处海面上模糊朦胧的海岛。

    灵霜牵着女子纤弱手腕,嘟囔道:“终于要到了呢,再在海上这么飘着,我以后都不敢出海了。”

    女子指尖刮过灵霜的鼻尖,笑着说道:“有这么夸张吗?”

    灵霜立即手舞足蹈地再次强调由于这几日海啸导致楼船风雨飘摇对她造成的伤害,简直泫然欲泣,女子忍俊不禁捂嘴笑出了声,身边几人也是哈哈大笑看着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生动的表演。

    这时又有脚步声从船舱中传来,一个身穿华贵紫衣的高大男子走出船舱的昏暗,在灿烂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不悦,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打扮的下人,男子剑眉星目面白无须,头顶玉冠腰悬宝剑,气宇轩昂龙行虎步。

    看着男子走出,站在船头的几人都拱手做礼,男子神色松缓,笑着挥挥手:“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就算不在学院里我们也是同窗啊,怎么就还客气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多谢了青藤我们才能这么快就到了奇星岛啊。”有一位神药学院的男子笑着回道,一直以来都隐姓埋名没有展露金藤岛三皇子身份、谦逊求学于光明岛神药学院的青藤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帮着找了艘船罢了,我们都是要来这奇星岛历练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说话间,青藤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站在船头的白衣女子,又迅速移开。

    女子静静听着眼前几位同窗交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终于耳中多了几分嘈杂,女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双手倚着船头栏杆,探着身望向渐渐临近的繁华港口。

    穿过围绕着交谈的几人,青藤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女子身边,看着女子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问道:“这就是你的家乡吗?”

    女子恍若未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那人。

    那人站在乌蓬船头,挥着手,笑容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那抹晨光,入了眼便入了心。

    她叫扶音,他叫顾枝,他在等她,而她知道。

    青藤眯起了眼,看着倒映在女子眼底的那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倾世容光,他的手搭上剑鞘轻轻敲打,一声一声掩着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怒气和冲动。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青藤便动了心,不是床第缠绵时那轻薄如纸的爱意,而是藏在心里念着想着不敢接近却又难以走远的纠结,等了三年终于自认到了并肩的时机,借着此次游学已是存了执子之手的心思,可那站在小船船头,污痕遍布白衣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是谁,究竟是谁能让她露出这般笑意?

    楼船近了港口,挤出一处广阔的停靠区域,许多靠在墙角等着帮工的汉子走了过来,午间饭饱躺在船头吹着海风的船夫也好奇地站起了身,岸边茶楼酒馆窗口探出了打量的视线……五层楼高的楼船即便在日渐繁华的青石港也是足够令人啧啧称奇的庞然大物,而天下第三大岛屿的金藤岛皇族旗帜更是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慑力。

    交谈议论的声音慢慢充斥在港口的各个角落,又顺着交头接耳扩散到了远处,渐渐地港口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们,张家老者站在船头张着嘴赞叹道:“顾先生,你看这船真大啊。”没有听见回答的老者转过头却找不到少年,而远处拥挤的人潮间多了一个艰难穿梭的清瘦身影,少年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间穿过,嘴中不时说着:“借过借过,抱歉抱歉……”

    终于,少年跌跌撞撞地撞出了人墙,看见了自楼船木板走下的人流,护卫挡在木板两侧和人群前方,木板台阶上,一眼看去就知身份尊贵的紫衣男子走在最前头,左手搭着剑鞘,笑容灿烂却藏着深沉的光芒,有些刺眼,也有些黯淡。

    少年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她的身上,而她脚步轻盈地穿过所有人,白衣飘摇飞舞宛如落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顾枝张开双臂轻轻抱住扶音,风中荡漾起两人白衣交错的剪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着说:“欢迎回家。”

    人群终于在城主和苍南城护卫军赶到之后慢慢散去,青藤带来的护卫和护城军一同围绕着隔出一片空地,早已收到消息的城主和青藤并肩站着朗声交谈,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传入旁人耳中:“多谢城主好意,不过在下此次是随神药学院的同窗游学而来,也会走入村寨为民消灾除病,就不麻烦城主安排食宿。”

    “诶,三皇子客气了,既然到了我奇星岛苍南城,总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

    站在不远处的神药学院其他五人没有什么偷听的打算,此刻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正把手抚在扶音发丝上的陌生男子身上,灵霜嘟起嘴,小声说道:“什么嘛,这个家伙是谁啊?你看看那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敢抱扶音,还有还有,那裤腿都一高一下的真难看,长得也一般啊……”

    神药学院作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之一和天下医术荟萃之处,从来不缺天才和神医惊诧世人,可是最近三年,在神药学院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还是年纪轻轻就足以和那些医术大家落座共议的扶音。于是清冷明媚的扶音在神药学院许多人心目中,几乎是那天上仙子般的人物。只不过虽然此时旁观的大家都对那个居然能跟扶音如此关系密切的男子有些不满,但听着灵霜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指指点点,众人也是自愧不如,只是将好奇的打量视线在那个少年的身上梭巡着,心思各异。

    顾枝捋顺了扶音凌乱在海风中的青丝,柔声说道:“不是说好了还要三天就到吗?怎么拖了这么久?你骗我。”扶音拍开顾枝的手掌,微微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海啸的错嘛。”早就知晓风浪肆虐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边境处的顾枝点点头笑道:“好好好,都是海啸的错。”

    扶音满意地点点头,视线打量着顾枝布满碎屑和污痕的白衣和疲惫凌乱的面容,伸出手去点在他的眉间,轻声说着:“你是不是又早早就来等我了。还有,干活怎么能穿白衣呢?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武山大哥得洗多久才能洗干净啊。”顾枝嘿嘿笑着:“没事,武山那家伙就喜欢干这种活。”扶音啧了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怎么能把什么活计都扔给武山大哥,可是顾枝却已经转过头露出笑意,只是没有了初见时的干净明亮,扶音心领神会,也收敛了神色。

    结束了交谈的青藤眼神注视着顾枝扶音二人,似乎察觉到转头望来的顾枝的视线,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缓缓走近灵霜五人身边,问道:“那人是谁啊?”

    灵霜愤愤道:“不知道。”

    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其他人,扶音牵着顾枝衣袖走向青藤和灵霜等人,又是那常见的清淡模样和低缓的声音:“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我的兄长。”扶音说着,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想着应该如何介绍顾枝才算妥当。

    顾枝露着灿烂笑容看了扶音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拱手一礼:“见过各位,在下顾枝,是扶音的家人。”

    兄长,家人……无论是哪种说法,落在众人耳中此时都有了不同的意味。扶音的身世在神药学院从来都没有人提及,更没有人知道扶音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兄长家人,就连唯一和扶音关系近些的灵霜,也只知道扶音的家乡在那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山中。此刻没有谁去刨根问底,只是或平常或愤懑或深沉地回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对于扶音来说似乎极为不同的少年。

    青藤隐隐站在众人身前,与顾枝对视着说道:“顾公子既是扶音的家人,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城中喝上几杯?”

    顾枝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转过头看向扶音,眼神是询问,扶音眨眨眼,顾枝点点头,扶音露出笑容。

    他问:“我们去吗?”她说:“武山大哥这几天在城里吗?”他答:“在的,他早准备好一大堆东西就等你回家了。”她说:“那就不去了。”

    无需交谈,便只是几个眼神的交错,可他们就已经诉说尽了言语。

    顾枝转过身看着青藤说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还是先带扶音回家休息好了。”

    青藤看了一眼扶音,说道:“也好,只是过几日我们就会出城去乡野游历,也会远行整座奇星岛,可能扶音没法在家中多住。”

    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握住扶音的手掌与众人说道:“各位长途跋涉而来也早做休息吧,我们就先告辞了。”说完,扶音对着灵霜挥挥手便和顾枝一同走向城门,他们肩并着肩,交握的双手掩映在洁白衣袖中,清风拂过,衣衫如流水般缓缓流淌,于是他们只是慢慢远去,就好像世间的祥和安宁都缭绕在他们的身上。

    青藤望着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语气平静说道:“我们也走吧,去城里好好休息。”

    灵霜又嘟囔道:“什么啊,不止长的一般,还一点都不礼貌。”

    青藤对着身后的手下投去一个眼神,然后便一如往常般温和有礼地和众人走向苍南城。而几个黑影闪烁间已经悄然远去,紧紧缀在回城的顾枝和扶音身后,并肩缓步的少年和女子似乎都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扶音感受到顾枝握着自己的手掌微微用力,掌心传来熟悉的温暖,扶音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似在春风里化开的冰雪,终会蜿蜒流淌于花草间,映照漫天光彩。

    午后的苍南城笼罩在春日和煦的光芒中,木桌摆放着精细物件的小贩热情地和路过的人攀谈,茶馆里的茶博士肩上搭着白色布巾伸手邀着三三两两的人流,酒楼中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惹来阵阵叫好……那走在街头都怕遭遇飞来横祸,不是被抓去参军便是去建那一座座巍峨宫廷而一去不返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呼吸着新皇朝空气的人们有些贪婪有些恋恋不舍,所以拼了命地安安稳稳过着不足为人称道却平平淡淡便足以让人沉醉的生活。街上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童,他们笑着,他们跑着,他们跳着……生活不需波澜壮阔,因为无风无浪的湖面便倒映着天际远山与身边人。

    顾枝握着身边人的手,穿梭在不算密集却也称得上繁华的人流中,笑意清澈纯净,可手上却时不时地偷偷揉捏一二。脸色红润晕染攀上耳端的扶音,终于觉得这个家伙的得寸进尺已经足够,趁着那家伙嘿嘿笑着的功夫抽出了手,顾枝感受到手中那柔软触感的消失,一愣之后一声叹息,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

    地面震颤,不远处有些拥挤的人流骤然分开站在两侧,于是那遮蔽天光的庞然身影便出现在了顾枝和扶音眼前,扶音轻轻“呀”了一声,双手捻起白衣裙摆,脚步轻快地跳着来到了那几乎与街边茶馆二层楼高的魁梧汉子身前,脆生生地喊道:“武山大哥。”肩上挑着半人高木材的高大汉子抬起左手挠了挠头,嘿嘿傻笑起来,闷声闷气地说道:“欢迎回家。”

    扶音笑得愈加灿烂,抬起右手挥舞,武山心领神会地蹲下了身,伸出巨大手掌接住女子取下白色布鞋后小心踏出的脚掌,小心翼翼地将身姿轻柔的女子举起放在自己宽广的肩头,又嘿嘿对着扶音傻笑了起来,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一脸愤懑的顾枝,低沉浑厚的嗓音温和说道:“走吧,回家。”

    顾枝哼了一声,显然对于扶音冷落自己十分不满,趁着扶音指指点点城中几处新建的酒楼茶馆,恨恨踹了武山的身后几腿,还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地拳打脚踢起来,对这如同挠痒痒般的举动,武山也只是自顾自嘿嘿笑着,不恼不怒不言不语,如石,嶙峋于峭壁圆润于溪底。

    拐过几条街巷又沿着横穿城中的沧元河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间门面不大门框却异常宽广的木匠铺子。屋檐下没有悬挂什么招牌,只有崭新春联和两个精巧花灯,顾枝快步上前越过武山和肩头的扶音,从怀中取出钥匙推开大门,而此时扶音也轻轻一跃跳下武山肩头,当先便跑进了后院,走在后头的武山先将肩头木材扔在地上,这才微微弯腰低头走进木匠铺子。

    顾枝穿过左侧种满花草右侧堆满木材的后院,走到屋舍外廊道,打开扶音位于北面的厢房,屋中早已收拾干净,床铺上温暖日光的慵懒味道弥漫着沁入心怀,顾枝抢在扶音怪叫着阻止自己踏入她的房间之前,将挂在身上的行李抛入房中。顾枝看着扶音神神秘秘关上房间的举动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自己的房间抬出躺椅放在院中那颗桃树下,借着春光和春风,取下腰间酒壶。

    武山坐在灶房中低头忙碌,只留下魁梧后背和低缓的哼唱声,顾枝眯着眼,小声道:“真难听。”,指尖在酒壶上轻轻拍打。

    当夕阳的余晖染上顾枝换上的干净青衣,灶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中正散出浓郁的香气,而躲在房中一个下午的扶音也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顾枝提着空荡荡的酒壶微睁开眼,瞥见扶音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向自己走来,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闭上了眼,直到耳中听到扶音终于靠近了身侧,才张牙舞爪地猛然跳起,吓得扶音哇哇怪叫起来。

    扶音从背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着牙恼怒道:“敢吓我是不是?武山大哥,快来收拾他!不对,还得喊上傅大哥,不然你这家伙肯定跑没影了。”仔细权衡了一下之后,少女觉得身前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是由傅大哥来一起教训比较好,顾枝耸耸肩,咧嘴笑道:“我可不会跑”。

    扶音脸色微红翻了个白眼,抬脚狠狠踱了一下地面,左手一甩将一个奇怪的物件扔给顾枝,然后便转身跑进灶房中找武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神药学院待久了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回了家就又要开始那厨艺的尝试。

    顾枝接过扶音抛来的东西一看,是一个染着六种颜色由一个个方块组装成的灵巧玩具,想来又是光明岛独有的新奇玩意,扶音每次回来都会带些这种东西,顾枝这些年也见过了不少光明岛上的新奇物件,对于那些奇思妙想也是有些叹为观止。他嘴角露出笑意,抛了抛手中仍带着几分暖意的玩具,将自己重新扔进躺椅中,摇晃着酒壶,睁着眼望向铺展在零落桃树枝叶后的夕阳。

    不多时桃树下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色各样秀色可餐的美食,闪烁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下,武山坐在垫子上便与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一般高,他满眼笑意地看着大快朵颐的扶音和时不时伸出筷子与扶音争抢的顾枝,夹几筷子菜就对付了一大盆白米饭。

    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最终由吃得最慢的顾枝收拾,而扶音则拉住要去帮忙的武山,从房里拿出自光明岛带来的一把精美二胡递给武山,眼巴巴地等着武山调弦试音,顾枝端着碗碟走向灶房,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树下的两人,摇摇头。

    不知何时,桃树下有苍远辽阔的声音响起,有时低沉如阴云间穿梭的闷雷,有时明亮如清晨春光里婉转的啼鸣,有时又如无尽草甸上奔腾而过的马蹄声,有时也如秋风萧瑟里纷纷洒下枝头的簌簌落叶声……

    桃树下,武山抱着二胡闭着眼睛坐在石桌上缓缓拉着,扶音坐在石椅上支着手臂静静听着,微风吹过她的发端,丝丝花香飘摇,指尖悬着的小小风铃叮叮当当,顾枝走出灶房靠在廊道红木柱子上,看着月光下那足够熟悉却也足够难以忘却的画面,他抬起头,风吹过眉眼之间,抚平了少年意气和不知何时生出的老成。

    二胡声停了下来,武山走下石桌与顾枝擦肩而过,低声问道:“喝一杯?”顾枝直起身子踏出一步,点点头但却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桃树下低身抱起沉沉睡去的扶音,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向房间。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关上房间木门,顾枝走到石桌边坐下,取过揭开的酒壶抿了一口,咂咂嘴,手指敲着桌面,明亮双眼眨了眨。

    武山仰头灌进半壶酒,没有说话,两人便这么喝着,一壶又一壶。

    “武山,我想娶她了。”顾枝红晕双颊上澄澈双眼绽放出炽烈的光芒。

    “你三年前就这么说过了。”武山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因为当年她说她想再去多学一些医术,我不会将她困在身边的。”顾枝低头看着壶底摇晃的酒水。

    “那现在呢?”武山放下酒壶看向顾枝,面容粗犷的汉子神色却那般温和。

    “既然现在一切都那么安稳太平,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以后她去哪我便跟着她去哪好了。等她哪天想要停下来了我就搭一间房子,酿几坛酒。”顾枝喝尽壶中酒,笑着说。

    “好啊,那我就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武山也笑着,“不过,丫头应该是不让你酿酒喝酒的。”

    顾枝笑着摇摇头:“喂喂,你这么一个大块头天天给我们洗衣做饭像话吗?”

    “反正我除了打架也只会做这些事情了。”武山看见顾枝投过来的眼神,补充道:“你们不让我打架了,我可不就得天天做这些了嘛。”

    顾枝双臂搭在石桌上低下头,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说道:“嗯,不要打架了,不要了,不用了……”

    武山站起身取过一件长袍披在顾枝身上,点点头,神色温柔眼光深邃。

    “嗯,不打架了。”

    桃树下,少年披着长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砸吧着嘴。月光里,少女躺在被褥中嘴角带笑,舒服地张开双臂和双腿。

    夜幕之下,光芒星星点点坠入海面,顺着潮起潮落的痕迹缭乱曲折,岸边一棵沧桑古树的枝叶间发出轻微声响。

    一夜满树芳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