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繁体版

第四章,三杯两盏话明月(二)

    “戮行者,这是谁?”

    有人向四周张望,寻找答案。

    人群里有人拍着头恍然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听到这个声音,视线开始向着那个精瘦的青年看去,青年察觉到无数视线的注视,挺起胸膛面色潮红地用紧张到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听说啊,这个戮行者三年时间里挑战了三十六位岛主且无一败绩,更是以一人之力将瀚兑海域中几股势力庞大的海盗一网打尽,更有传闻说他近期将会挑战宝瓶岛岛主,看来又是胜了,才将宝瓶岛岛主挤出了天坤榜,还越过‘地藏’高踞第九。”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啧啧称奇,也有人为“地藏”打抱不平。毕竟在奇星岛百姓的心中,三年前将鬼门关踩在脚下、又带着“修罗九相”劈开魔君宫殿的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地藏”,不应该轻轻易易地便被人越过天坤榜上的席位。

    有人嘟囔着说道:“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地藏’这三年里没有出过一次手,恐怕天坤榜前五我奇星岛便要占据两个席位了。”

    附和声四起,显然这样的结论没有什么人去反驳。

    那把刀,那段关于“地藏”的传说,深深地刻在了奇星岛的大地上,也藏在人心深处,化作印记,无论岁月如何冲刷也难以抹去。

    城主府中,青藤和苍南城城主吕谦麟坐在会客厅上首,饮着城主府珍藏的雨前茶。青藤饶有兴致地接过吕谦麟手下方才送来的薄纸,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号没有出乎青藤的意料,即便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戮行者”也没有引起青藤的惊异,他只是始终带着几分兴致地看着那十行墨字,视线在“金藤皇帝”和最后的“地藏顾枝”上不着痕迹地停留许久,这才轻轻放下。

    吕谦麟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随意问道:“三皇子可认识这个‘戮行者徐从稚’?”青藤应道:“倒是曾有耳闻,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吕谦麟低头把玩着有些平平无奇的瓷制茶杯,不过是个普通瓷窑的制品,不知吕谦麟是在欣赏更为难得的雨前茶还是真对这做工说不上细腻的茶杯有了兴趣,闻言问道:“哦?那三皇子觉着此人与‘地藏’相较可有胜负啊?”

    青藤微微笑着:“城主真是抬举我了,凭在下这几分功力怎能揣测那等天坤榜上的人物?”

    吕谦麟也跟着笑了几声,平平淡淡地说道:“三皇子过谦了。”

    这时,有府中下人跨进门栏,垂下头抬手行礼道:“晚宴已备好,请城主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后堂。”吕谦麟率先起身,伸手做引:“三皇子,请。”

    青藤站起身,微微躬身:“吕城主,请。”

    两人并肩走出会客正堂。

    城主府后门,杂役打扮的青年男子应声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睁着耷拉的眼,见着一身蓝色长袍的顾枝,问道:“你谁啊?”

    顾枝捧着一个木制莲台,应答道:“周先生定的物件。”

    青年打量了顾枝几眼,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的蓝色长袍和发髻上的木簪让青年仍保持着往常的傲慢,他挺起自从踏进城主府便自觉高人一等的胸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顾枝:“等着。”

    说完便转身合上大门离去,顾枝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久后门再次打开,这次青年跟在了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后,男子向顾枝拱了拱手:“顾先生。”顾枝捧着木制莲台回礼道:“周先生。”

    城主府周管事已然和顾枝打过了几次交道,满意地接过木制莲台后,他从怀里掏出钱囊数了数,问道:“先生这次还是收三两?”

    顾枝点点头,周管事笑道:“这次实在麻烦先生赶工了,不如再加几两?”

    顾枝笑着摆摆手:“周先生不必客气,记得日后多照顾小子的生意便是。”

    周管事数出三两白银放在顾枝手掌中,答道:“那是自然。”

    青年站在周管事身后伸长脖子望向拢在顾枝掌中的银子,有些艳羡又有几分不屑。

    周管事再次向着顾枝行了一礼便捧着莲台转身走进府中,而青年在关上大门前不无轻蔑地低声嘟囔:“切,不就是块木头嘛,三两?一文我都嫌多?还叫什么先生啊?”

    说完,大门重重合上,而已经转身走开的顾枝则仿若未闻地抛着三两白银缓缓向着城东行去。

    青年关上了后门嘴里仍念叨着什么,可当他转身抬头,却发现早该离去的周管事竟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顿时刷得一片苍白,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周……周管事。”

    周管事冷哼一声:“从你们踏入城主府那日起我便说过,无论对着何人都该以礼相待,哪怕是见着街上行乞之人也给我端起笑脸,你是一字都没记住吗?”

    青年张着嘴:“我…我…周管事…我……”

    周管事掏出十两银子扔到青年怀中,冷漠道:“滚。”

    青年顿时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周管事不断磕头:“周管事……周管事……我…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周管事没有理会地转过身,渐渐远去的背影留下一句话:“城主府里不会留你这种人。”

    当最后一抹暮色沉入月夜,烟柳巷终于燃起了恍如白昼的烛光,摇曳着挑拨着。有纤弱清秀少年站在门前笑脸相迎,有雅致妩媚女子舞动花间眼波流转,有丝竹吟唱绕梁入耳。

    顾枝小心避开拥挤的马车,在人流中穿梭而过,看世家公子一身儒衫指指点点,看穷酸书生面色涨红进退两难,看富甲豪绅衣着华丽躲进院落,饶有兴致,神色始终平淡如水。

    躲开几个女子和少年热情的纠缠,顾枝拐进了一处洞开的院门,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灵霜本就羞得一片绯红的脸色在儒士发巾下多了几分难掩的震惊,她缓缓说道:“刚才那个人,是扶音的……的兄长吧?”旁边同行男子咳了一声与几个友人对视一眼,斟酌道:“兴许是看错了吧。那位公子瞧着与扶音关系并不一般,应该不至于会来此花月之地吧。”

    灵霜皱紧了眉,摇着头:“不,不对,就是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居然敢丢下扶音来这种地方?”

    身旁几人有些不知如何应答,毕竟身边这位姑娘可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打扮,硬拉着几人来见识所谓远近闻名的苍南城烟柳巷。不过此时眼前这种情况确实让几人也有些难以置信,虽说难以断定男子来此就是为了花月逍遥,但是一想到那人当日与扶音亲昵的举止,众人便觉得这般作为确实不太应该了。

    扶音何等人也?那可是神药学院神圣不可侵犯的冰山仙子,更是光明岛许多青年才俊都自愧不如的天才人物,曾有多少关于皇子或是世家子弟爱而不得的传说流传,可这位始终埋首药草间的女子却只是将世间一切琐碎繁杂置身事外,认真而专注地深研那愈发出神入化的玄妙医术。

    这一次众人察觉到扶音因了返乡而变得灵动的神色和心神,又见到了她与那所谓兄长的亲昵举止,震惊之余也有几分慨叹,原来仙子早入凡尘,只是不愿沾染那铜臭骄纵。

    只是,那男子究竟有何不凡?此时又见到了眼前这一幕,几人拦住差点冲进那处早已合上大门的院落的灵霜,带着疑惑和沉默离开了烟柳巷。

    顾枝走进院门,绕过几处低垂树丫和胡乱摆放着却莫名有了些别样齐整之美的花坛,又沿着弯弯绕绕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一盏红色灯笼才跳进假山后蜿蜒草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终于,一扇小小木门孤零零地站在顾枝身前,四周一片幽暗,顾枝疑惑地皱起眉,但还是上前几步没有犹疑地推开了门。

    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周厌将顾枝扑倒在地,于琅缓步走出,悠悠闲闲地坐在纠缠着的二人身上。隐秘院落瞬时间终于亮起了光,松树和柳树矗立在院门处,沿着两侧院墙环绕着桃树,枣树,李树,梨树,青竹,梅树和槐树,而在院落正中位置是一座依靠着一潭延伸至院落深处的幽深湖泊的精致木亭,连接着院门和木亭之间的还有一处简单搭建的小楼,不大,不小,几张桌椅,几坛酒,几声话语,几人坐。

    亮堂堂地,一片暖意。

    顾枝猛地一撑修建得齐齐整整的草地,将周厌和于琅从身上抖落,翻身反扑而去,三人便踉踉跄跄地在院落中追逐着,直到院门再次打开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女子一身红衣,珠玉做钗金银镶镯,黑发盘起蜷曲弧度,白皙如初雪的脖颈盈盈一握,纤细腰身柔弱娇媚,而那洁净无瑕的脸,倾人城,倾人国。

    女子深邃璀璨的双眼中映着烛火摇曳的光,又沉入几缕坠落的月光,勾勒出愈加动人心弦的眼波,可是,停下追逐的三人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站在九棵苍翠树木之间便是最耀眼那抹嫣红的女子,而是紧紧盯着女子手中端着的几壶酒。

    女子瞥了眼幼稚到仿如孩童的三人,目不斜视地踏步走进小楼中,还是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茶杯,取过摆上圆桌的几壶酒,仔细端详几眼,笑着说道:“都是好酒啊。”一个年轻男子也提着几壶酒走进院门,笑着应和道:“是啊,这些可都是真正藏了不少年岁的好酒。”

    顾枝几步凑了上去,伸出手却被女子衣袖一甩挡开,顾枝不满地嘟囔起来:“喂,好酒不就是应该拿来喝的嘛。”女子将酒壶放在桌上,自顾自靠坐在一张垫着软席的躺椅上,神色冷淡地看着顾枝:“好酒给你喝就是暴殄天物。”

    顾枝撇撇嘴,不服气地取下腰间酒壶,坐在圆桌旁一张木椅上,双手撑开倚在桌上,手指抚着酒壶圆滑边缘,浅浅啜了一口便闭着眼回味。身后,红衣女子躺在绒毛铺垫的躺椅中,目光恍惚,似乎被烛火晃了眼,眼中始终只有那背影。

    院门再次被推开,顾枝睁开眼,迅捷地将酒壶重新别回腰间,快步迎了上去。扶音手中端着木盘率先跨进院门,身后是一个穿着银色劲装的年轻女子和体型庞大的武山,他们手上也都托着一大一小两个摆满了肉食菜蔬、瓜果糕点的木盘。

    顾枝接过扶音手中相对身后两人轻上许多的木盘,面带笑意地看着脸上沾了几点烟灰的扶音,柔声道:“这些是你做的?”扶音昂起头,略带骄傲地说道:“对啊。”顾枝笑脸温和地看了眼扶音身后的女子和武山,然后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扶音的肩,推着她往小楼走去:“走吧,吃饭。”

    看着一盘盘餐食被摆上圆桌,在树下蹦蹦跳跳的周厌拖着于琅奔了过来,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女子从躺椅中站起,从腰间取下一条带着幽幽香气的手绢,轻轻擦拭掉扶音脸上沾染的烟灰,笑骂道:“傻丫头,不是跟你说了嘛,做饭的事不用你来。”扶音嘿嘿笑着:“没事,我喜欢做饭。”

    周厌脸颊鼓鼓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扶音要多做饭,这多好吃啊……”话没说完就被顾枝一巴掌按到桌上,恶狠狠道:“好吃啊?自己做啊!”

    中年男子和青年坐在上首,各自端着一杯酒慢慢喝着,笑看这一桌欢乐。身穿银色劲装的女子则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拿起筷子埋头吃饭,武山没有坐下,靠在小楼门口憨憨傻笑。

    终于,吵闹安静了些,众人落座,却似乎缺了两个位置,顾枝取过酒杯倒上满满一杯酒,转过身向着东面倾倒而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默许久,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只是安静坐着没有动弹的众人,轻轻笑道:“吃饭。”

    好酒终究还是被不懂得评鉴的人牛饮而下,风卷残云地席卷完桌上的菜肴,带着醉意的几人又开始借着胡乱的行酒令,将一杯杯或清澈或浑浊的酒水倒入喉中,一醉方休。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在夜风中跳动的烛火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晃动的阴影描画着醉倒在桌上四仰八叉的周厌和始终有条不紊的于琅身上。小楼门槛处武山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一片昏暗的长亭尽头,银色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廊柱下,双眼明亮地盯着幽幽深潭。

    桃树下,顾枝躺在树根处,怀抱酒壶睁着明亮如白昼光芒的双眼,看了眼小楼二层那间熄灭了光亮的卧房,良久才移开视线,仰起头,视线落在那盏明月上,沉默不语。

    青年提着酒坛走了过来,神色依旧淡然,不见醉意,他靠在桃树崎岖树干上,低头看着顾枝:“徐从稚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

    顾枝说道:“我哪知道,那小子一走就是三年,除了那天,我就没见过他。”

    青年眼中有几分追忆,轻笑着感慨道:“那小子现在出息了啊,都进天坤榜了。”

    顾枝撇过头,认真地看着青年:“那是你不愿意,不然几年前天坤榜上就有你一席之地了,哪还轮得到那姓齐的家伙自称枪仙。”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天坤榜进与不进有何区别。”

    顾枝转过头看向坐在梅树下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无奈道:“你们俩真像啊。”青年也向那边看去,说道:“别,我这身微末功夫离黄先生还远着呢,至少我自认还没见识过黄先生全力出手。”顾枝深深看了眼笑着遥遥对视而来的黄草庭,那一身布衣和满头灰色长发,似乎藏着岁月尘沙掩埋下无数的过往。

    顾枝突然垂下头,低声说道:“傅庆安,三叔他,最近怎么样?”

    青年傅庆安仰着头望向云卷云舒间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还是老样子。”

    顾枝没有说话,仿佛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知再如何提起他,傅庆安感受着丝丝夜风里酝酿的复杂情绪,问道:“你怎么,还是不敢去见他?”顾枝仿佛呢喃般地说道:“我不知道。”

    傅庆安轻轻说着:“三年了,去看看吧。”

    顾枝抱着酒坛晃了晃身子,轻轻撞着桃树枝干,片刻顿住,攥紧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就那样仰起头睁着眼透过枝桠间的斑驳缝隙追寻月光。

    你看那月,似乎始终都会从暮色中生长出来,日复一日,有时隐没于星辰之间,或是藏匿在云层身后,光芒总是朦胧,看不清也抓不住,身形总是忙碌,在躬身俯首间只那片刻舒展,不语不言。

    世间千万人,世间万千事。

    一生苦与悲,喜与乐,三杯两盏话与明月。

    顾枝看不透、也敬畏疑惑到不敢相见的那人坐在小肆屋顶,手边提着酒,仰头问明月。

    还有那人,躺在阴冷地底深处,孤独地守了一生的故事,可曾话明月?

    小楼中一醉沉眠的人,木亭里享受沉默的人,树下饮酒望月的三两人,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故事只能说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