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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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山河入眼见生息(四)

    独自陪着孤身离开皇城的老者回到赋阳村的老仆,许多年来都习惯了沉默,于是便只是一如往常地垂手站在老者身边,老者从躺椅中坐起身,他挥挥手示意老仆在石椅上坐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了一只酒坛和两只酒杯,笑道:“来来来,咱俩都多久没好好一块喝过酒了。”

    老仆点点头说道:“老爷,有十九年了。”老者端起满溢的酒杯感概道:“十九年啊。”

    老仆双手捧着酒杯看向老者沧桑双眼中那无数往事闪烁的光芒,他笨拙却温和地低声道:“老爷,再多说些光明岛的事吧。”

    老者变得迟缓的心神收敛住肆意的涣散,他看着杯中酒水倒映而出的月色和万里长空,可是他的眼中,从来都不只是这样的风景,还有,人啊。

    “光明岛有很多人,一城一寨便容纳了数不清的人,可是那里的楼真的很高,像是蚂蚁筑起的巢穴,井井有条地居住着安居乐业的人,他们总是笑着的,热情地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恼,或者也许只是当时的我对于那一幅生息鼎盛气象的观想罢了。但住在其中的百姓似乎真的居住于圣人的大同盛世,他们笑对生活,看着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处之泰然,因为光明皇帝是这天地间最伟大无双的帝王,因为光明岛是这天地间见证混沌初开的万代之地,所以他们无比确定生活总会变,总会变得更好。

    于是,工业、蒸汽、飞天……那听着便仿佛梦呓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地一幕又一幕地展开,只不过暂居其上的短短五年,我就亲眼看到了光明岛日复一日翻天覆地的转变,拔地而起的高耸楼宇和驶入深海的巍峨楼船,还有砌筑在细微间的无数建筑,人们生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革新中,日子也越来越好。还有啊……”话至此处老者却突然顿住,许久之后,才化作悠悠一句轻语,“还有那万民开化,权利自握的野望。”

    老仆站起身,端着酒坛将老者手中空荡荡的酒杯斟满,然后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听着。

    老者似乎在摇晃的酒水中迷了神,双眼中一片混沌却又在内里藏了无穷无尽的光亮,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五年之后,我离开了光明岛,又用了五年时间走遍了光明奇星之间所有岛屿,所见所思都化作了后来《逍遥》一卷,然后,我回到了奇星岛。”

    之后的故事,除了老者自己,再没有人比老仆更加清楚的。

    然后远赴重洋的少年回到奇星岛,在京都城门外将一个饿得昏死的小乞丐收做了仆人,然后踏入皇城续写连中两元的辉煌高中状元,此后十年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执朝堂三十余年,史称长元盛世。

    长元三十六年,布衣之身辞官返乡,孤身一人离开了京城,就连跟在身边数十年的老仆也留在了京城不准随行,此去便是十余年之久。直到那山河倾覆之际老者才受命于危难重新涉足国事,于平乱之后的三年间辅佐新皇整顿吏治、革新国策,以年迈之躯一人之力担起政治变革的洪流,不顾身前生后名,一生俯首朝堂只为山河国家,还有那百姓生息。

    如今呢,端元先生魏崇阳只是赋阳村中老宅的一个醉在杯中酒的老人而已,想着往事,等着故人。

    故人在归家的路上。

    离开了鬼门关的众人,终于赶在天光彻底陷入夜色之前踏入了叶符城,青藤事先派出的下属早已为众人都寻到了下榻之处,众人安顿好之后便在青藤的邀请下前往城中一处算得上是金贵的酒楼中用餐。二楼之上几张精致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凭栏而望不仅将楼下喧哗尽纳眼中,便是高远处城外的风景也遮遮掩掩地映入眼中,伴着夜里徐徐微风,众人都欢笑着在这享受中休憩身心,青藤坐在主座上面色和煦地与各位同窗觥筹交错。

    顾枝在身旁扶音的注视下自然是碰都不敢碰那就近在眼前的美酒,只能埋头对着桌上的菜肴狼吞虎咽以此宣泄心中郁闷,而就在此时一楼正中位置走上来了一个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只见屏风拉起,中年人坐在其后举起手中醒木一拍,一声响亮满堂静。

    顾枝抬起头,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间隙看见了坐在其后的中年人,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恍然大悟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凑到扶音耳边低声说道:“好玩的来了。”扶音转过头看向顾枝,眼里满是疑惑,顾枝竖起一指立在唇上,示意安静听听这“好玩”的说书故事。

    先是急急切切的嘈杂声,混杂着火焰熊熊而起的窒息感,似乎还有血液飞溅的声响,哭喊声慢慢变得清晰,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仿佛只是风暴之前的蓄势待发,醒木再次落下,“啪——”,帷幕拉开,故事开场。

    那是魔君统治奇星岛的十年间所发生的故事,发生在“地藏顾枝”横空出世之前的故事,这是关于六个绝世高手的故事。

    说当年,刀圣计瞳以一刀“且问”横行天下,行走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敌手……再说云游剑仙韩世持剑“神隐”逍遥天地,神仙风采……又说到“飞云”褚羽踏云御风,瞬息万里……还有曾登临一岛绝巅的“狂徒”玄晖墨,拳势刚烈霸道无匹,可碎石开山……更有当年搅动天下风云的枪神文仲甲,一枪“长缨”一往无前,横扫八方……最后再说那名声不显的百岛暗杀第一人“潜麟”沅弃,神出鬼没,深不可测……

    六个人,六段不同的人生,六个绝世的高手。

    都在那些匆匆而过的年月里死在了魔宫之外,全部。

    故事落幕,两个时辰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短暂,沉沦在故事中的人们忘了清醒,眼中仿佛还在演化着当年那些宗师人物们的绝世英姿,只是末了却不免一片枉然,都死了啊……无声无息地。

    中年人轻轻落下手中醒木,再次筋疲力尽地离开了屏风之后,他领了沉甸甸的银钱之后便从侧门离开了酒楼,至于楼中那些意犹未尽仍是沉浸其中的人们,中年人早已熟视无睹。

    夜里的风钻进衣服中释放出丝丝缕缕的寒气,中年人紧了紧身上的宽袖长袍,终于从故事中舒缓下来的心神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同样深沉的夜里。

    那一晚,再次说完了“地藏”故事之后的中年人带着微醺离开了酒楼,在一条暗沉沉的小巷深处,一个年轻人将一卷长轴递给了自己,那年轻人看不清的面目下中正平和的声音清晰道:“这些故事不该被忘却,从此以后,有劳先生传颂他们的过往。”

    说完,年轻人便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从那天起,中年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将那长轴之上所写下故事整理成了这一段评语,两个时辰,不长不短地拢括了那些被埋在历史废墟之中的往事,不该忘却的往事。

    中年男子走到一处狭窄院门前,里头昏昏暗暗地不见丝毫光亮,他熟练地跨过歪斜的柴堆和崎岖的门槛,翻身倒在了不算舒适的床榻上和衣而睡,静悄悄地,他的嘴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酒气一吐,一幅模糊的画卷若隐若现,也许某一日,会有另一段动人心魄的巍峨史诗颂于屏风之后吧。

    酒楼之中,沉浸于故事里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桌上早已凉了的饭菜,却只是唤过店小二再添上几坛浊酒,三两人举杯对坐,敬过往。

    二楼,顾枝看着中年男子走出侧门之后便自顾自地继续吃喝眼前的酒菜,待到身边众人回过神来顾枝也适时地放下了筷子,有人低着头沉声说道:“真是令人感概啊,很难想象当年那浑浊世事之下,还有多少的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死于无名。”

    灵霜坐在扶音身边,红着眼眶道:“是啊,当年那样的末世之下却也涌现了这么多的英雄,这样的往事我们不该忘记的。”扶音拍了拍灵霜的手背以作安慰,一言不发的她视线落在了地坐在身侧的顾枝身上,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和始终澄澈的双眼在烛火闪烁中明亮璀璨。

    青藤也面带沉思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他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年魔君大行逆天灭世之举为天地大道所不容,于是也才会有这么多的英雄人物为了重现光明而甘于献生。”

    顾枝摇摇头:“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何去评说当年那些人物的抉择,当年天地无光百姓混沌,靠的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去砸开鬼门关和魔宫的大门,才有了开天辟地重现光明的时机。天地同力不过是人们的野望和幻想,或者是某些胜利者为了结果的合理性而口中高呼的号召罢了,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地时机的顺遂,那这世间该是多么单调乏味,也会多了更多的无可奈何。”

    青藤微微皱眉又舒缓神色,视线看向顾枝,似乎对于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今日突然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有些惊讶,他眯着眼说道:“顾公子此言若是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被当今圣上杀头的罪过。不敬天地、妄信人力,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顾枝浅笑说道:“多谢青藤公子提醒,不过想来公子对于我奇星岛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一代明君,号召天下人畅意直言,更是奖赏敢于直疏弊政、辨说善恶的布衣平民,如此举国上下皆可称颂清官忠武、斥骂贪官酷吏。再说那不敬天地,若是当初奇星岛上下皆只知俯首叩拜、祈求上苍,敢问公子觉得,奇星岛能复如今模样否?”

    无言以对。

    夜色渐浓,撤了酒席的众人也回了宿处,至于今夜会有多少人因为先前那段巍峨史诗而久久不能入睡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和扶音住在一间房中,隔着茶桌和软榻相对着的两张精致木床上,不时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

    “扶音,我听说奇星岛上关于‘地藏’的说书在茶馆酒楼颇受欢迎,不知道和光明岛上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分别?”

    “故事上总体一致,不过奇星岛这儿的评语中总不免多加上一些赞美和歌颂之词,更有甚者杜撰出‘地藏’此人当年失踪之后在某处秘境举霞飞升的荒诞说辞。”

    “啊?飞升啊?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大的,毕竟这世间有没有仙人都还是两说。而且,若是天坤榜第十的‘地藏’便能得道成仙,那他前面的九人岂不都是人间仙人了?”

    “好像,也有道理。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年‘地藏’只位列第九便多有不满之声,如今更是被一个什么‘戮行者’挤到了第十去,这不就是欺负‘地藏’当年失踪之后就没再出过手吗?”

    “嗯……其实‘戮行者’也还是挺强的。”

    “诶?扶音你认识这个‘戮行者’?”

    “啊?我不认识啊,只是听说过一些事迹嘛。不过当年‘地藏’失踪肯定也是另有隐情的啦。”

    “哦……也对,那样的传说人物怎么可能是我们能够轻易揣测深意的,只是,真的好像见一见‘地藏’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故事里一样的潇洒英武。”

    “嗯。”

    “扶音,其实我觉得今晚那个顾枝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嗯。”

    “但是啊,他这样子是不是一点得罪青藤了啊,毕竟是皇子怎么能被别人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得无言以对呢?不过青藤还算是个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追究吧。”

    “嗯。”

    “扶音,你是不是睡着了啊。”

    “还没。”

    “嗯……咱们还是再聊聊你那个顾枝吧,我知道觉得你们不合适,你看他成日里流连烟花之地,又与其他女子私下幽会举止亲昵,还有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和你实在不算良配啊。”

    “啊啊啊,我睡着啦。”

    “喂,扶音。”

    “……”

    “唉,怎么这么倔呢。”

    是啊,怎么这么倔呢。

    可是,一辈子只能认定一个人啊,认定了就不会再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