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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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以你之姓生我名(一)

    夜幕下的叶符城外,一座低矮的山坡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风,青藤拢着袖子面色沉凝站在原地,看着重重守卫下仍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冷声道:“大人真是好手段啊。”

    那黑衣人低笑一声回道:“青藤殿下也不必每次都做这样的试探,我们既然已是合作了,我便不会做什么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殿下大可放心。”

    青藤哼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笑意问道:“不知道这一次大人为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安排?上一回打听光明皇帝是否已经重新执政朝野的事情,你们答应给我的东西可还全然没有影子啊。”

    黑衣人的面容神色都隐在蔓延漆黑阴影的兜帽下,只有阴恻恻的声音笑着说:“呵呵,殿下莫急,先前殿下的消息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殿下。这一次,我们便是来完成与殿下的约定了。”

    青藤听着这话,向着黑衣人走近了几步,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可是金藤岛那边有了动静?”

    黑衣人微微抬起头头,藏在兜帽下的双眼视线似乎在直视着青藤,语气平静说道:“殿下应该不只是要来问我们这些事的吧,为金藤皇帝陛下下毒这事您可是暗中帮了太子殿下不小的忙。嘿嘿。”

    青藤收敛了伪装出来的神色,退后几步声音平稳说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为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黑衣人嘿嘿笑着,说出的话却是足以让人面色大变,他缓缓开口:“二皇子殿下两月后将会起兵谋反,届时早已得了消息的太子殿下会直接出手伏杀二皇子殿下的几位心腹,借此掌握金藤岛的半数大军逼宫金藤皇帝陛下,而殿下到时就可带着解药去见陛下,至于最后让位的圣旨上会落下谁的名字,就看这两月殿下您在朝野上下能有哪些布置的手段了。”

    青藤一时间竟是有些愣了,他没想到黑衣人和他背后的势力居然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轻描淡写地左右一国皇子决断,搅动风云,将自己抬上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王座,青藤沉默许久之后才哑着声开口:“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到底为了什么。”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谋划就好。”

    青藤猛地身体一抖,他想起了当初黑衣人第一次找上自己时说的话,心下不知为何夹杂了畏怯和恐惧,但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冲动和期盼:若是事成,那可就是真正的千秋大业啊。

    青藤抬手回礼,沉声道:“只要大人别忘了当时约定就好。”

    黑衣人点点头,然后便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青藤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转身悄悄回了城。

    青藤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晨的寒气渗入身体之中,却无法浇熄他心上燃起的火焰。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避开其他皇子的猜忌躲在光明岛三年,不敢轻易踏足金藤岛,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些年因为有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帮着他悄无声息地笼络金藤岛上的势力,终于借此能够在如今金藤皇帝垂垂老矣的格局下,成了一道足以惊诧那两位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皇子的无理手。

    今夜那位黑衣人带来的诸多消息,都预兆着隐忍已久的青藤马上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皇位,虽然还要在这奇星岛装模做样上个两月左右,以免他那勾心斗角惯了的两位皇兄察觉端倪,但忍耐了近十年终于看见了未来的曙光,青藤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冲动,仿佛世上一切都尽在把握,他想着什么,露出一抹笑来,泛起暗沉沉的涟漪。

    城外一处荒山之上,为青藤带来金藤岛诸多风云大事的黑衣人骤然显出身影来,他跪在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后,低声说道:“禀告大人,已告知那青藤可以着手安排了。”

    中年男子抚摸着手指间的一只碧玉扳指,点点头说道:“嗯,希望他不至于太过蠢,连这种已经铺好了路的安排都不会走。”

    黑衣人疑惑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这青藤比起那金藤岛上的二皇子和太子都要弱上不少,为何主子会选了他?”男子冷笑道:“傻子能够省去太多麻烦。”

    黑衣人有些明白过来,随后他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为何主子只让咱们与金藤岛合作,虽然现在金藤岛已顶替奇星岛为了次席,但奇星岛毕竟底蕴深厚,咱们又早有安排,为何……”

    那个中年男子冷着声叱道:“闭嘴,主人要的是万世千秋的大业,如今奇星岛已经按照主人的计划走入正轨,不必再拉下水来。”

    黑衣人在突然压迫而来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擅自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听见男子说道:“走吧,咱们该去其他岛屿了,这奇星岛看来已经按着主人的安排走的不错了。”

    话音落下,站在山崖上的两人便消失不见。而这样无人听闻的言语交谈和暗流涌动,在汪洋之上的许多岛屿内都在无人察觉中悄然演化。

    清晨朦胧的微光里,栗新带着学堂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走出赋阳村的大门,走向不远处麦浪滚滚的旷野,孩子们在前头跑着跳着,栗新就紧紧跟着,时不时笑着出声提醒两句,免得磕了碰了,回家又得挨骂。

    孩子们似乎对于这种出行早已熟识,在齐腰的麦田里奔向远处一处倾斜的缓坡,然后一如往常地发出惊叹。栗新走到缓坡之上,抬眼望去,紧窄山峡沿着陡峭石壁一路延伸,然后猛地点起光来,摇曳着波澜壮阔,一片汪洋撞入眼中,无尽开阔。

    栗新双手握着的两只小小手掌,微微颤抖着,栗新低下头看着面容稚嫩仍留着几点泪痕的两个孩子,蹲下身将他们揽入怀里,安抚着他们今日第一次来到学堂而心中难免的悲伤和委屈,片刻后,靠在栗新怀中的女孩儿颤着声问道:“先生,大海怎么这么大啊?”

    栗新望着远方那风浪起伏的海面,想了想,他抱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其他还在附近嬉笑追逐玩闹的孩子们见到先生坐下便迅速汇拢过来,围绕在四周坐下,眨着眼瞧着栗新,他们知道,先生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栗新脸上挂着始终温和的笑意,他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也常常来这里看一看大海,看着天空下海面起起伏伏、浪花滚滚,觉得真是好看呢,多想能再走近一点,碰一碰。老人们说大海是有声音的,我就想,是不是走近了就能和大海说话呢?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的,为什么我们的岛屿周围都是海啊?海水都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都说没有连在一起的岛屿?大海为什么要把岛屿都分开呢?海底深处有着什么呢,是不是有着人们说的亮闪闪的宝藏和稀世的珍宝?”

    说到这里栗新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孩童时那些幼稚的遐想,他柔声继续说着:“后来呢,我长大了,有一个大哥哥问我想去哪儿,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赋阳村哪知道要去哪啊,我想了又想,就说去海边吧,然后我就离开赋阳村去了海边。可是,大海跟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孩子忍不住地追问起来:“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栗新板起面孔装作严肃地说道:“首先,大海不会说话。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栗新大笑出声,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如此开心的样子。

    片刻后,栗新收敛了些笑意,却仍神色飞扬,接着讲述:“我走到海里面去,将头埋进深深的水里,可是我只能看见浑浊的一片,睁着眼不一会就酸涩无比。我仰面躺在海岸上,看着天空中不时有海鸟划破云层飞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问题。”

    孩子们听得入神,就看见栗新不知为何地落下泪来,可他脸上明明仍带着笑:“我明白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神圣。大海宽广无边,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也不会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我们看着它,就仿佛躺在海底深处看这世间,起起伏伏波光粼粼,有时看不清晰,有时却又让人好似能够将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楚,连同自己的内心一起都落入海面上,无所遁形。而大海总会宽容地包纳所有,所以看一看海,一切便自有答案。”

    孩子们眨着眼睛互相看着,带着困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子,怎么又走了神。”

    孩子们抬眼看见穿着一身素净蓝衣的年轻男子走近前来,然后一巴掌拍在栗新的头上,有相识的孩子率先回过了神,喊道:“顾哥哥。”

    顾枝笑着挥挥手,孩子们都笑着站起身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顾枝便随意地答着,瞥见栗新站起身擦了擦眼眶不好意思地望向自己。

    扶音走到栗新身边,笑着道:“你啊你,都在学堂当了这么几年教书先生了,还是学不会怎么教书啊?你跟孩子们讲这些他们哪能听得懂。”

    栗新挠挠头,低声道:“我不是想着该让孩子们多开开眼界,对着这世间和内心多些了解,日后也可以少点忧虑和茫然。”

    扶音看着将顾枝扑到在地的孩子们,说道:“慢慢来就好,如今世道太平了,孩子们不必带着那么多压力和顾虑,开开心心地学些东西,总会记在心里去慢慢理解和感悟的。”

    栗新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道:“诶?扶音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光明岛读书吗?”

    扶音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村门外的车队,说道:“跟着学院来奇星岛历练,读了书学了东西也总要动手练练才能发挥用处。”

    栗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会回来赋阳村,还有顾大哥怎么也回来了?”

    扶音摊开手有些无奈道:“他非要跟着,我们就想着从赋阳村出发,然后绕过东境去。”

    栗新露出笑,目光中带着促狭地看向顾枝。

    顾枝从孩子们的团团围绕中脱出身来,跳到扶音身边直视着栗新的目光,满是挑衅的意味,仿佛说着: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了。

    栗新再次在心里骂着这个性格千变万化的大哥,感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当年那种高人气态抛却得一干二净,像个孩子似的就知道粘着扶音。栗新无奈地收回视线,说道:“先回村里去吧,魏先生回来了。”

    扶音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和孩子们做着鬼脸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顾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孩子们跟在三个大人身后走回村里去,路过正在村门外安营扎寨的车队,孩子们好奇地左右张望,栗新则眼露疑惑地看向扶音,扶音说道:“车队里人太多了,住在村外就好。”

    栗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几分谨慎地让孩子们不要乱跑,回了村里。

    赋阳村中央一处宽广的平台上,青藤领着几名护卫和神药学院的一众学子站在前方,与村长说明来意之后,青藤便转身面对汇聚而来的村民们,高声道:“诸位,我等自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此番历练只为走访奇星岛各境为百姓们消解病灾,接下来几日我们都会住在村外,大家如果有什么不适皆可来问诊。”说完,青藤向着平台下的百姓们拱手行了一礼。

    青藤抬眼看向深藏在这深山之间的赋阳村村民,却十分意外地没有看见对于来自光明岛之人的好奇和对于义诊的欣喜,村民们只是看了看,然后便走回家去拿起农具和针线,各自干活去了。

    青藤皱了皱眉,村长走到青藤身边,笑着说道:“青藤公子不要介意,赋阳村久居深山少与外界交涉,难免在礼节上会有不太周到之处,见谅见谅。走,先到老夫那去喝几杯茶吧。”

    这时,村门处却响起一阵喧哗,青藤抬眼望去,就见刚才还无动于衷的村民们都围绕在顾枝身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青藤的双眉皱得愈加深沉。

    村长看着远处与村民们亲切交谈的顾枝,他的眼中也满是笑意,却只是仍伸手引着青藤和神药学院众人前往家中去。

    顾枝看着热情的村民们,开始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完了,看来今天是别想安宁了。

    这不,李家的大婶又伸出大手来上下摸着,还不停念叨着又瘦了;张家的大爷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林家的三兄弟又满脸期待地凑上来,问着城里的新鲜事;还有远处不敢挤入人群的几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望过来。

    顾枝打了一个寒颤,不敢看向身旁扶音和栗新的双眼,竭力避开那些深藏的大恐怖和调侃,顾枝灵活地摆脱开人群,拉着扶音往不远处一间宅子跑去,嘴里喊着:“魏先生喊我呢,我先走了啊。”

    “诶”李家大婶喊起来,“刘老头说今晚让你们上他那吃饭去。”

    旁边有人打断李大婶,喊道:“什么刘老头啊,那是村长。”

    李大婶不满地顶撞回去:“什么村长啊,那老头每天就知道抽烟喝酒,哪做过什么正事。”

    不敢理会村民们叽叽喳喳吵闹的顾枝应了一声之后便跑进了宅子里,合上门,顾枝转过身看着面前陌生的老者,愣了愣,与扶音对视一眼之后行礼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魏先生可在家中啊?”

    老者眯着眼笑着不说话,不远处的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啊。”

    扶音低头笑了笑,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与老者再次行了一礼便和扶音走进屋里去了。

    顾枝仔细回想着,却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走进屋里,以往的每一次魏崇阳都会坐在树下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等待着院门被推开,然后摆出棋盘或笔墨,消磨掉许多时光。于是屋里的黑暗不知为何便将顾枝团团包裹了住,莫名的寒气笼罩而来,唯一的烛火忽闪着,照不进人的心里。

    顾枝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不是因为浓郁的药草味也不是因为遮蔽了所有天光的木窗,而是那个记忆里始终挺立站着的高大背影此时却只是躺在床上,裹在被褥里,露出温和却衰弱的笑。

    魏崇阳看着携手走进来的少年和少女,浑浊的目光迷幻起来,似乎时光在这一刻便穿越了无数年月,又是当时初见。

    顾枝晃了晃脑袋,暗暗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猛地攥紧扶音微微颤抖的手,走近了床边,坐在魏崇阳身旁。魏崇阳撑着坐起身来,他看向扶音,柔声道:“扶音,听说你到光明岛去读书了?”

    扶音沉默着点点头,魏崇阳停顿了片刻说道:“光明岛啊,真是好久没去过了,不过应该也是再没什么机会了。呵呵。来,和我说说,光明岛如今又有了什么不同了?”

    扶音看了看身边的顾枝,魏崇阳察觉到两人视线交错间流转的低落情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毕竟,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啊。魏崇阳握住扶音的手,说道:“别怕,我还能再撑一段时日的。”

    顾枝看着魏崇阳的双眼,绷着脸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屋外去,魏崇阳瞧着少年与记忆里不再相同的高瘦背影,没有多说什么,他点点头安慰扶音,说道:“我没事的,来,说说光明岛吧,我真的也快忘了那是什么模样了。”

    扶音伸出手反握住魏崇阳的手腕,细细地说着光明岛那些旷世惊人的举措,魏崇阳便安安静静认真听着,入了迷,忘了神。

    顾枝走到院中,他走近坐在树下煎着药的老者,行礼之后蹲下身,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拱手回礼说道:“顾公子,老奴只是老爷的家仆,当不得公子的先生二字。”

    顾枝露出笑:“家仆?以魏先生的脾气,恐怕是不会这么想的。”

    老者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眼中显出追忆来说道:“是啊,老爷总是将手下人都当作家人一般来看待,可我们只不过是些没什么见识的低贱之人,能够服侍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就足够让人眼红艳羡了。只有老爷却从不看低我们,还教我们习字读书,可惜也就因为老爷这种性情,当年才养出了那么些因了老爷失势就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人来,唉。”

    顾枝见老者也打开了话匣,便干脆盘腿坐下,与老者聊起魏崇阳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

    于是时光就在午后微暖的风里吹拂而过,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有人坐在树下说着当年的过往,有人躺在昏暗的屋中听着年少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