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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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太平世间逍遥人(三)

    屋子里亮着烛火的光,忽闪着融进月色中,暖暖地落在院子里,树叶摇落几层岁月的痕迹,对坐的人仍是熟悉模样。

    魏崇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怎么先来了赋阳,不是要去东境吗?”顾枝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扶音还是与以前一样,只要来了魏崇阳这里就会钻进屋子里开始琢磨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书卷,顾枝说道:“她说要先回来看看,反正从这边也不是去不了东境,就是绕得远了些罢了。”

    魏崇阳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一片昏暗的青潋山,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当年没能赶回来。”顾枝摇摇头说道:“那时的奇星岛可离不开您。”魏崇阳摆摆手说道:“咱们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顾先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但,是个好人。”

    顾枝笑着说道:“当然,他当然是个好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却一句话也不肯说。”魏崇阳看着顾枝苦涩的笑意,认真说道:“顾枝,顾先生经历了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无法去苛责一个失去了太多的人,更无法去言说他生前的一切。”

    顾枝将魏崇阳的茶盏沏满,说道:“我不怪他的,从未,我只是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总是带着秘密和悲愁,让人看不清,却也难过地受不住。”他低下了头,接着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和他说的话太少了,或者是我忘了他曾说过什么,是不是,他就是不想告诉我他们内心里沉重的悲苦,好像说出来了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顾枝,顾先生当年带着你从外面来到赋阳村,他一个人建起那间竹屋,一个人洗衣做饭地拉扯你长大,陪着你和扶音一起观望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他一直就在这山里,等你回来,无论是多远的距离。顾枝,这就是你看到的,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难道这还不够你去看清一个人吗,难道这还不够,你去记住那个一直护在你身前也站在你身后的至亲之人吗?”

    顾枝抬起头看向魏崇阳,他看着面色沧桑的老者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背,说道:“顾枝,不要把死亡抗在自己肩上,那是这世间我们唯一无能为力的东西。”顾枝扯着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溢出了悲伤。

    释怀?只有时间才能带来抚平伤痕的力量……

    又或许,随着岁月落下厚厚堆积,那些难以忘却的便要更加刻骨铭心。

    顾枝扯开了话题,他问道:“如今奇星岛初定,先生此时辞官不会有什么动荡吗?”魏崇阳摩挲着茶盏说道:“奇苍皇帝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如今借着奇星岛初定的局面推行改革已可见他的远见和宏图,这几年来我凭着当年的威望为他留下来不少实干的人才,只要善加利用虚心纳谏,奇星岛真会有翻天覆地的那一天的。所以,现在如此年迈的我,除了坐在朝堂上镇压一下宵小之外,已没有什么大用了。”

    顾枝点点头,笑道:“反正我是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朝政大事,躲得远远地乐得清闲。”魏崇阳笑骂道:“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和冀央是费了多大的功夫在找你,像你这种人要是能握在手中自然是极大助力,可要是躲在暗里,那就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存在了。”

    顾枝耸耸肩说道:“先生可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什么远见卓识,哪能是什么助力,什么威胁啊。”魏崇阳正了正神色问道:“话又说回来,你又是为何躲着朝廷和降魔殿?”

    顾枝帮着魏崇阳满上茶盏,随意地说道:“当年我见过冀央,也听说了他的想法和作为,可那真的不适合我,坐在幕后运筹帷幄、管着一大帮子人?还是冲锋陷阵、做一条只知道杀人的狗?”顾枝摇了摇头说道:“这些都不是我走出赋阳村想要的,而至于现在,不久前皇帝陛下的金令卫还找着我了呢,可是没用啊,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早就散尽修为,安安心心做一个市井小民了,那些个左右天下的大事,可真是有心无力喽。”

    魏崇阳看着顾枝满不在意的神色,问道:“当真是散尽修为,甘心流落市井?”顾枝点点头,魏崇阳再问:“为什么?”顾枝有些疑惑地看着魏崇阳:“什么为什么?”

    魏崇阳问着:“为什么,甘愿只做一个普普通通之人,为什么再不动用修为?”顾枝觉出话语里细微的差别,感慨先生依旧如当年般睿智之余,也转换了神色,认真地答道:“因为所求不同,因为身边人依旧。”

    魏崇阳愣了愣,然后仰天大笑,他伸手指着顾枝说道:“好你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啊。”

    年少时的莽莽撞撞、挥斥方遒,到了世间太平、众生安康,回过头看一看,便知那些翱翔九天的宏图大愿却怎么比得过身边人,于是放下当初的自己,然后握着自己的内心,再看一看世间的风景,从此山河万里,做一株摇曳的花,在漫山遍野的芳香中,自得岁月。

    屋子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顾枝抬起头看着扶音在朦胧的烛火中走来,扶音走到魏崇阳身边,握住竹制轮椅的把手,俯下身轻声说道:“魏先生,夜深了,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魏崇阳点点头放下茶盏,在扶音和顾枝的照顾下进了屋躺在床上,老仆端着药碗走进来,服侍着魏崇阳喝下,然后顾枝和扶音便起身告辞,魏崇阳裹着厚重的棉被嘱咐道:“夜里走山路小心些,顾枝,照顾好扶音。”

    顾枝点点头,扶音则握了握魏崇阳苍老的手掌,笑着道:“魏先生不用担心,您要早些歇息了。”魏崇阳拍了拍扶音的手掌,然后看着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里,许久之后他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一旁的老仆,说道:“你也下去休息了吧,不用在这照顾我。”

    老仆走到床边为魏崇阳掖了掖被角然后应声退下,空旷的屋内只剩下了隐隐约约闪烁着的一盏烛火与年迈的老人为伴,在昏昏沉沉间睡去了。

    从那一天之后,云浅便会在午后书院结了课之后赶到武馆,饶有兴致地跟着周厌和于琅练着那些学了久了便显得枯燥无味的武学根本,即便身旁的那些个男孩子总是冷嘲热讽地捉弄,但云浅却总能咬着牙做到最好,渐渐地不再需要周厌和于琅在一旁严加看管,也没什么男孩子敢随随便便欺负云浅了。

    这一日又是黄昏,武馆的门一打开,操练得筋疲力尽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地窜出去,只有云浅留下来帮着收拾些器具,打扫干净屋子,才认认真真地向着黄草庭和于琅行礼,然后在周厌的陪同下走回家去。

    无视了于琅和黄草庭一如既往的戏谑笑脸,周厌自然而然地领着云浅走到了城西壶琛巷的千岭茶馆,然后站在门外目送着云浅走进家去,远远地,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干净白裙的女子从柜台后起身,笑着抱起云浅,似乎在问着今天的课程如何、有没有累着了。

    周厌就这么站在街角处,视线穿过了人来人往,满怀赤忱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

    周厌转身离去了,他再次庆幸今天一样没有被发现,然后走得远了便欢快地跑起来,似乎只这一刻便足够快活自在了,他笑得干干净净,像个孩子般,身后人潮入织,远远地,女子站在门外,看着他渐渐走远。

    云冉站在门外望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听见云浅正站在脚边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啊?”云冉回过神来,她慌乱地捋了捋发丝,回道:“没什么。饿了吧?走,吃些东西去。”

    夜里收拾干净之后,茶馆便关上了门,云浅在云冉的照顾下沉沉睡去,看着楼下柜台后的烛火还亮着,云冉叹了口气走下楼,来到垂着头喝酒的父亲身边,轻声说道:“爹,别喝了,快些睡了吧。”云河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他藏好手中的酒坛,然后笑着说道:“爹没事,你也快去睡了。”

    云冉咬着唇站在原地不动,云河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受欺负了?”云冉摇摇头,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说道:“爹爹,女儿愿意嫁的。”云河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

    云冉抬起头看着云河,说道:“爹爹,我愿意嫁给林幕的。”云河压抑着声音吼道:“你在胡说什么!”云冉加大了声音说道:“爹爹,答应林家吧,别再坏了生意和身体了,云浅还小不能让她受这么多苦,女儿嫁过去哪怕是做妾,至少也能不再有那么多麻烦了。”

    云河摇头吼道:“不行,我不答应!这苍南城谁不知道他林幕的名声,你嫁过去就是羊入虎口,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不会答应的。”云冉落下泪来,她低着头压抑着声音哽咽道:“可是爹爹,还有云浅啊,我不能那么自私,云浅不该受这么多苦的。”

    云河哽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第二日,苍南城日渐繁华的城门处走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戴着残破的斗笠,腰间系着厚重布条包裹的神秘物件,他抬起头看了看苍南城巍峨的牌匾,笑了笑便进了城。

    正值午后时分,各家的酒楼茶馆正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年轻人左右看了看便随便选了一家酒楼,来到二楼栏杆边上坐下,点了一壶清酒和几盘招牌菜,独自坐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他似乎满是好奇,特别是远远地望见了街边的书院,更是移不开视线了。

    在那里,女子同样穿着简单的长衫和男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先生授课,手上还不时记着什么,年轻人眯着眼认真瞧过去,是漂亮的正楷字迹,年轻人有些汗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起来。

    坐了一会之后,他掏出几块银钱放在桌上,便离去了。

    在城里晃悠了几个时辰,果不其然地没有找到任何据点所在,不得不感概这个所谓“醉春楼”的力量之恐怖,且不说这一路来从未断绝的追踪和监视,便是那些好不容易寻着的据点都得花上不少功夫才能打听出些蛛丝马迹,如今到了这南境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找到隐藏在各个出其不意角落里的“醉春楼”。

    哦,倒是听说了这城里烟柳巷的那家醉春楼,不过像这种光明正大开张营业的,可却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的,也绝不会是真正的“醉春楼“据点”所在。

    嗯,经验之谈。

    年轻人就这么带着失望和好奇地闲散逛着,然后便走到了一间装饰简朴的茶馆之外,看着其中似乎请了说书先生,便带了几分兴趣地走了进去。

    年轻人才在门边坐下,柜台后打着算盘的女子就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需要些什么?”年轻人随意说道:“来些桂花茶就好。”女子点点头然后招呼着一旁的伙计去准备,随后便要行礼退下,年轻人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欸对了,现在这说的是什么故事啊?”

    女子看了看帷幕之后的说书先生,答道:“哦,好像是当年南境白发医仙的故事。”年轻人愣了愣,他抬起头看着女子问道:“白发医仙?”女子看见年轻人透亮的双眸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情绪,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年轻人点点头念叨道:“有意思。”便转过身去认真地听着。

    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当年白发医仙不畏鬼门关恶鬼的强大威势,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城主府中,暗中下药为民除害的故事,搭配着说书先生刻意营造的氛围和人们记忆里那些黑暗的时光,白发医仙便仿佛是个降世的仙人般救民于水火,不畏艰险、英勇果敢……年轻人只是端坐在原地认真听着,却渐渐地冷了神色。

    再说到“地藏顾枝”除魔卫道,破灭鬼门关恶鬼之后白发医仙再次出山,周游南境各处为民诊治,却不收取一丝一毫,只是赤着脚走遍了南境的山川河流,深入穷乡僻壤,为休养生息的百姓们消解苦难,带来希望……

    不知不觉地,年轻人皱起了眉,他看着四周那些个面带敬仰的看客听众,似乎有些意外地从无数神色中觉出真情实意的流露,坐在不远处的一位老者还默默流下泪来,年轻人听见那老者对着周边人说道:“当年我家老婆子身患重病几乎不治,医仙大人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啊。”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道,“我家老二当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是医仙大人费尽千辛万苦采了药草才救回来的。”

    台上,说书先生义正言辞地歌功颂德;台下,围坐着的人们神色动容地追忆往事。年轻人就坐在这看似荒唐的无数生息之间,竟是慢慢地慌乱起来。

    年轻人咬紧了牙关,他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一切,只是想起了无数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还有藏在幽深林间杂乱狭小的木屋,他睁开眼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腰间紧紧缠绕的,刀。

    年轻人端起茶盏和几盘精致糕点走到邻桌,笑着弯腰行礼说道:“诸位前辈,可否同桌片刻?小子对于白发医仙的故事实在仰慕许久,望诸位不要介意,容我多听一听。”

    围坐在一处的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显然对于年轻人“前辈”的称呼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没有犹豫太久便招呼着年轻人坐下,随即那最先出言感慨的老者又接着说道:“其实当年医仙大人倒也不止一人行走南境,听说他还带了一位年轻女子同行,说是他的弟子。”旁边有人附和着说道:“我也听说了,有人说那女子是医仙大人的女儿,但也有人说医仙大人并未婚娶,总之对于医仙大人的来历却是没什么人知晓的。”

    听到这里,一侧有人凑了过来,面带傲然地说道:“其实我知道医仙大人的来历。”

    “哦?”听着这话一旁的人都围了过来,年轻人也放下了茶盏转过身去看着开口之人,那人见众人视线都聚拢而来,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曾听说过当年医仙大人隐世之时乃是在一处名叫赋阳的偏远村庄内,有不少人都曾去过那里求取医仙大人的医治,只是后来医仙大人行走南境之后便失了踪迹,渐渐地也就无人知道医仙大人到底在何处了。”

    年轻人问道:“意思是说,医仙大人便来自那赋阳村?”

    说话那人摇摇头说道:“医仙大人究竟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清楚,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医仙大人曾在赋阳村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