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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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一生一世一名姓(二)

    孩子们自然是一知半解地听着,心思稚嫩的他们无法从中捕捉到确切的蕴意,却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些莫名的情绪:即便深处偏远之地,又如何可以忘了行千里路的心?

    孩子们只觉心中有股暖流淌过,却不知最终会流落何处,而答案就交给时间。

    栗新听出来更多不同的深意,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于大哥也是这般走了许久的路,走得远了吗?”于琅笑着站起身来:“自诩卑贱足以蒙住眼界,而高墙大院又何尝不是遮掩阻隔,无论是何出身,来历并不重要,真真切切的是你走过的路,以及前方的憧憬。”

    栗新听着却没头没脑地轻轻道了一句:“光明岛的风景应当是极好的吧,也才养出了这般的心智。”于琅拍了拍栗新的肩,说道:“以前我和顾枝便时常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该只埋没于山野,却不知你当年为何选择回了赋阳。”说到这里栗新却是没做犹疑便答道:“此处总要有人回来,将一些个道理讲清楚,只盼着能多走出去几个孩子。”

    于琅点点头没再多说,栗新也招呼着孩子们赶回赋阳村,于琅眼底带着感概地看着栗新的身影,心中想着自己不过是讲了些光明岛的见闻,而栗新却从中就看出来那样的世事对于人的影响。如此的洞见,轻而易举地触及了言传之中的深切,其实一家一国最要紧的便是如何教化民众,当世事发展到了一定的层次便自然而然地融进民众的心思中。

    于琅出生自光明岛,从小是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却慢慢地懂得了这样的道理,明白了高墙之外的壮阔山河,也明白了穷乡僻壤阻挡不住的意气浩荡,这便就是光明岛的人间景色所带来的反馈,深入心间,自有道理。

    又路过了营帐之处,孩子们凑近于琅问道:“先生,先生,这些人也是从光明岛而来的,为何却是不肯走出这片围起来的地方?”于琅听着愣了愣,却又忽然笑了起来,开怀地笑着,他说道:“因为心中所思所想终究是自己的事,看见过什么,懂得什么却又是人人不同的。”

    栗新点点头,他其实隐约猜出营帐中住着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才如此重重护卫,可是同样出身高贵、深不可测的于琅却可云淡风轻地远离繁华之地,自甘流连乡野,而那营帐护卫中的贵人却从未显露出身影,仿佛如此才能牢牢护住性命,即便与世事毫无触碰,却就能确保不失手中如今握紧之物,可是如此又有何所得呢?

    回到村子里,孩子们自是各自回家去,而于琅则随着栗新回了青羊小院,简单准备好午膳,于琅和栗新坐在院中又开始聊了起来,其实却是许多年前的话题再次延续。

    “于大哥,你当年曾说过光明岛也仍是还有世家大族的,只是不比奇星岛上的那些古老姓氏能够只手遮天,也不再和以前那般举足轻重,但却始终难以彻底消除,可为何连光明岛也无法彻底压服住那些世家呢?”

    “很简单,因为世家大族存在了太久的时间,他们手中掌握着太多家国变迁的遗馈也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思想和视线,他们不会轻易就被所谓的新政所教化,他们远远地躲开去即便丢弃些家财也要再看得清楚些,不愿轻易卷入未知的变化中,而一旦他们躲起来,他们所掌握之中的财富和民众便也要不见天日,所以若要行使新政便不可将所有世家一网打尽,而是收拢教化为主,慢慢地消磨掉世家大族的名号。”

    “周大哥曾说过你是来自光明岛一个有名的世家,却又是为何要奔波如此之远,难道便是为了方才所说的‘行千里路’吗?”

    “呵呵,周厌那小子也是多嘴,不过倒也不错,我确实来自一个所谓的世家大族,但‘行千里路’从来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最重要的是这千里路的风景和最终所能抵达之处,慢慢地找寻前往内心的方向。”

    就这么慢慢聊着,午后的时光很快过去,孩子们又挤入青羊小院开始了下午的课程,于琅便站在一侧帮着解惑,任着时间随意地流逝,自在潇洒。

    青潋山中,顾枝和顾生仍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却不知不觉地绕了回来,顾枝带着顾生消磨掉了诸多的气力,然后前往了某处。

    顾枝在赋阳村的那座竹屋内住了十余年,也在青潋山里跑了十余年,何处栽着什么药草、何处栖息着什么野兽,虽说无法了如指掌可却总不会忘了方向,此时他打量着四处的林木,有几分陌生之余却也找到了模糊的方位,他看了看身后追逐而来的顾生,想了想便往着那处跑去。

    瀑布垂落的声音敲击在山石之上,林间有倦鸟归林,几声啼鸣,夕阳西斜,慢慢沉寂的夜色中,顾枝的身形突然就消失在了视线中,顾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挥舞着手中的刀划开眼前杂草,直直奔向顾枝消失的位置。

    落叶厚厚地堆叠着,顾生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间小小木屋,然后一步踏出,身躯便急速地往下坠去,不知多久之后才隐隐约约听到沉闷的落地声,顾生冷哼一声,躺在幽深地底深处,一时间动弹不得。

    顾枝慢慢悠悠地从木屋中走出,然后来到深坑边缘向下望去,看向拄着刀支撑起身体的顾生,喊道:“公子不若就在这里冷静冷静吧。”

    顾生咬着牙回道:“什么‘地藏顾枝’?就这般没有胆魄不敢一战吗,难道当年的那些个以一敌百的壮举不是你所为?现在怎得这般懦弱胆小!”顾枝冷笑道:“看来公子还是太冲动了啊,那就在这里面多待几天,好好想清楚吧。”

    顾生靠着坑洞壁沿,喊道:“想清楚什么?这二十年来我早就想的够清楚了,宋家已经满门被灭,付出了应有的代价,现在就该轮到顾筠那个家伙了,这才算做是真正的公平。”

    顾枝摇摇头坐在坑洞边缘处,问道:“那我倒要听听看公子所谓的公平究竟是为了什么?”顾生摩挲着手中的刀,身子依靠着深坑内冰凉的石壁,回道:“血债血偿,宋家逼死我母亲,该死;顾筠抛弃我的母亲,任她一生困顿郁郁而终,该死。这便是公平。”

    顾枝问道:“抛弃你的母亲?据我所知,顾先生并未娶妻也并无子嗣啊。”顾生冰寒的声音从地底传来:“是啊,并未娶妻,他不过是个胆小懦弱不敢有任何作为的小人罢了,世家女子的身份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遇着了事情便只知道躲开去,留着一个女子独自面对那般多的指摘和险恶,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可知她因此受了多少的苦?如今却安心地就躺进坟墓里,以为可以就此掩盖一切罪孽?”

    顾枝静静听着,其实昨日他已在坟茔之前听了许久顾生的倾诉,也对事情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此人看来应该是先生的后嗣,但不知为何当年离开承源岛的先生却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按照顾枝这么些年对于顾筠的了解,无论如何说他都是不会相信先生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懦弱之事来的。若真有一个女子如此付出真心,那顾先生也断不会负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很明显只为寻仇而来的顾生此时身心全然被仇恨和埋怨所占据,此时说什么误会自然毫无用处。

    顾枝斟酌着说道:“我虽不清楚公子与你的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据我对顾先生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此等不负责任的事,想来若是公子的母亲对于顾先生足够了解也该清楚这点,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和不曾揭露的往事存在,公子且就在此处冷静思索,我会去调查清楚真相,最终结果如何,我希望能还顾先生身后清白。”

    顾生听着顾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周遭的一切也安静了下来,浓重的夜色铺盖在坑洞狭小的顶上,顾生抬头望去便见隐隐约约的繁星点点闪烁,他不知为何地就内心平稳了下来,那一股缭绕了数十年的怨气似乎正在缓缓消散,但他并无察觉,只是慢慢地想着顾枝方才说的话。

    自从来了奇星岛之后,似乎各处都在称颂着当年魔君统治时期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们,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如果所料不错,这顾枝应当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而周厌应也在九人之中,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师兄,实力如何顾生再清楚不过。

    再有便是流传甚广的“白发医仙”的故事,听闻那医仙年纪并不如何苍老却早早就白了发,虽然只凭顾筠这么个名字难以确认是否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人,可无法否认的却是那人的医术确实卓绝,再结合一路所闻的事迹,自然不会寻错了人,可若那人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怯懦又为何会在那般的乱世之中走出深山、行走天下,全然不顾自身性命安危?

    顾生就这么想着,却如何也得不到答案,而且最主要的是那人已经死了,自己隐忍了那么多年的诘问却落到了空处,无论如何也再得不到回答,顾生握着刀柄慢慢坐到了冰凉的地上,昂着头闭上眼,神色莫名。在坑洞绵延深邃的黑暗中,他的身影被吞没在模糊的阴影中,只有手中闪着寒芒的长刀还有几分光彩。

    顾枝回到竹屋外时,便见着似乎刚从魏先生那处回来的扶音提着竹篮从山路走来,而浮山湖边从青羊小院回来的于琅正和周厌坐在草地上,相顾无言,顾枝向扶音挥了挥手然后走到于琅和周厌身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见顾枝回来了便从地上猛地翻身站起,急切问道:“顾生呢?你们没有动手吧?”顾枝笑了笑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把他杀了吧,放心吧,他没事,只不过被我丢在一个地方静一静罢了。走吧,回屋里聊,入夜外面可冷得很。”说着,顾枝便走到扶音身边接过竹篮,然后走进竹屋中去。

    顾枝先自去煮了壶水洗洗疲倦的面容,扶音沏了壶茶示意于琅和周厌在桌前座下,然后四人就那么面面相觑,顾枝率先开口道:“周厌,那顾生是你师弟?”见周厌点了点头,顾枝便喝了口温茶暖暖身子,接着问道:“讲讲关于他的事吧。”

    周厌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从未想过顾先生竟与顾生有这样的关系,顾生的母亲是承源岛一个世家里的嫡女,听说当年与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穷小子相爱,可却因那男子没什么地位权势而被宋家生生拆散了,后来那男子就不知所踪,而不久之后顾生的母亲就被传出有了身孕,宋家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败坏世家名誉,于是将顾生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且不允许她再踏入都城和其他城池,以免被人认出丢了宋家颜面,所以顾生的母亲便带着还在襁褓中的顾生躲到深山里去了。

    也就是那时我师父开始出手暗中相帮,等得顾生大了些便出面收入门下,我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顾生。顾生的母亲因为身子虚弱又在怀着顾生时生了病,在顾生十岁时便去世了。

    顾生一直以来心怀怨气,尤其是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后更是拼了命地练武只求有朝一日找上宋家去,还有找到那个不知为何抛弃了他母亲的人报仇。不过后来我来了奇星岛也就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此次他来奇星岛之前已将宋家灭了门,我看他来时满身煞气恐怕已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顾枝静静听着,问道:“你师父为何会出手相帮?”周厌想了想说道:“我也问过师父为何会帮助顾生和他母亲,师父只说是要还个人情,却没有细说。”

    顾枝沉默下来,他晃了晃头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应当是不会做出那些令人不耻的抛弃之事来的,所以其中又究竟有什么隐情呢?

    扶音从一侧伸出手来握住了顾枝的手,看着他并不平静的神色说道:“不如拜托鱼姬姐姐去承源岛调查一番吧,也许当年之事还有些蛛丝马迹。”

    顾枝看向扶音的双眼,感受着那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便不知觉地平静了下来。似乎总是这样,在这些难以理得清的情感和关系里,扶音总能有着莫大的力量不受困阻,清晰地捕捉到方向看清内心,然后怀着这种坚定的力量安抚一切的情绪。

    顾枝看着扶音,轻声说道:“好。”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扶音眨着眼望进顾枝眼底,笑意暖暖。

    那些年的竹屋,那些年的烛火,还有那些年的人。

    对坐着,思念着,坚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