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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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说难得少年心性(一)

    大海实在广阔,哪怕只是从这一座岛上去到邻近的另一座,天地间的气象也就瞬息万变。

    年轻人离开奇星岛的时候还是春雨绵绵的模样,可是今日站在玉乾海域的这座小岛上却感觉头顶的太阳已经炽烈得让人忍受不住。

    年轻人停下脚步,站在不见远方的山路上伸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年轻人放下双手,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上,另一只手取出水葫芦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年轻人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踮了踮脚尖,皱着眉望向远处,不知道视线远端的那座港口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到。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轰轰烈烈作响,年轻人往路旁避开了几步,果然看到一支车队晃晃悠悠地驶来,年轻人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奇怪地发现其中一辆马车上没有满载货物,而是躺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书生,穿着浅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车队从年轻人的身前经过,护卫在一旁的镖局众人警惕地多看了几眼腰间佩刀的年轻人,年轻人却只是扶着腰站在原地,眯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车队从眼前驶过,他忽地转头望去,隐约察觉到在远处有急切的脚步声,似乎在追赶着什么。

    年轻人多看了一眼马车上的书生和女子,微微皱眉。

    待到马车远去,年轻人沿着山路接着前行,可是直到天边的夕阳缭绕天际,年轻人依旧没能走出这座绵延的山脉,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决定在这山里找一处洞穴或是破败寺庙歇上一夜。

    夜幕落下,年轻人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火光,犹豫了一下,年轻人还是走近过去,果然,是不久前见到的车队。

    年轻人来到车队燃起的篝火旁,立即就有镖局的领头之人带着几个属下走了过来,年轻人说明自己不过是寻亲访友路过此处,夜深了寻一处地方落脚罢了,而后又掏出了通关文牒来,镖局的人这才放下心,同意了年轻人歇息在一旁。

    年轻人十分识趣地坐得远了些,独自拾取了一些柴禾枯枝就地燃起篝火,年轻人依靠着山路旁的石头坐下,抬起头看了看,发觉这是一处背风的凹陷洞穴,山路就在洞穴外蜿蜒延长,在远处是昏暗一片的深深山林,夜里有风声呜呜穿行而过,年轻人枕着双臂,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不远处的车队。

    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书生已经被人抬下了马车,此时正躺在篝火旁,女子卷起双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条擦拭着书生的脸庞,脸上满是担忧和悲伤。

    书生依旧紧紧闭着双眼陷入昏睡,生死莫测。女子跪坐在原地看着书生,片刻后站起身来到那位镖局领头人身边,掏出钱袋子细细说着什么,镖局领头人多看了几眼书生的凄惨模样,阴沉着脸还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钱袋子。

    女子复又走回到昏睡的书生身边,蹲下身低声说道:“柳郎,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拜托了镖局的人,他们明日就会送我们到城里去,我一定会寻到最好的医师为你诊治。”女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生的鬓角,眼里满是柔和的光芒。

    书生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似乎这样就耗去了诸多气力,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强忍着浑身伤势的疼痛,扯开嘴角轻声说道:“小笙,莫要担心,我没事的。”

    说着,书生缓了缓,皱眉叹息道:“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该带着我一起走的,如今的我只会拖累了你。”

    唤做小笙的年轻女子抓住书生的手,摇着头说道:“不,我不后悔和你一起逃出城,以后也不会后悔的,你不要说话了,安心养伤,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书生惨然一笑,颤抖着闭上双眼,只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有心上那么痛,书生心里没有如何埋怨那些追杀着自己不死不休的人,反倒怨恨一身清贫的自己,是怎样才能受得起眼前的女子的一腔情真意切?书生的眼角有泪水淌落,无声无息。

    夜里有急切风声响起,镖局的人都神色警惕地站起身,领头之人握紧了手中的刀,视线四下梭巡着,在这山路上野兽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威胁,反倒是那些不知暗藏在何处的山匪和江湖中人才是要命的利刃。说到底,只知道贪婪觅食的野兽如何比得了人心的诡谲。

    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依旧悠哉游哉地坐在车队不远处,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息毫无所觉,镖局领头之人其实也花费了些心思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身上,担心这是一个里应外合的匪徒,只是年轻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实在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风声很快停歇,镖局众人却愈加神色警惕,篝火摇摇晃晃,突然有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山路上,而后又有一个身穿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

    这些人站在镖局十数人的对面却没有轻易动手,中年人当先一步走到镖局领头人身前,冷冷开口道:“你们是收了那丫头的钱才挡在他们前面的,还是真铁了心要拦我们?”

    镖局领头人皱着眉看了一眼身后突然神色紧张的女子和书生,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姑娘,我只答应送你们到城里,可没说要护你们周全啊。”

    说完,领头之人握住刀鞘一言不发地看着身前的中年人,女子缓缓站起身,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无比熟悉的中年人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二叔,你是真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中年人嗤笑一声,神色冰冷回道:“小笙,你可别误会,这些都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中年人伸出双手交错叠在身前,接着说道:“你要么乖乖和我们回去,要么就接着守着那个迟早要死的书生,反正他受了我一掌也活不了几天了。小笙,只要你和我回去,你爹顶多关你几天禁闭,以后你还是你的千金大小姐,可你若是铁了心要为这个穷书生违抗你父亲,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女子咬着嘴唇,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惧,她颤抖着对镖局的领头之人说道:“穆大哥,如果我加钱你能不能帮我们拦住他们?”

    姓穆的镖局领头人此时也琢磨出来了眼前这是怎么个情况,看来自己在城外遇到的这个姑娘和身受重伤的书生,原来是违抗了家族意愿逃出来的苦命鸳鸯,对于习惯了行走天下的镖局中人来说,无非是江湖上再常见不过的穷书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罢了。

    如今姑娘家的人追了上来,摆明了是要拆散二人,甚至为此不惜杀了那个书生,镖局领头人也是走惯了江湖的,自然知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轻易触碰的,他收起刀招呼着镖局的人往后退去,经过女子身边的时候他低着头说了一句“抱歉”,便毫无歉意地退到了洞穴深处,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虽然并不知晓这些人物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究竟有何不俗之处,可是对于只不过走镖讨口饭吃的镖局众人来说,还是能够不去轻易触犯所谓世家大族更为妥当安稳。

    女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此时躺在地上的书生强撑着坐起身子,他伸出手握住站在自己身前女子的手,女子回过头睁开双眼,看见书生如同初见时一般神色坚定,他咳嗽了几声,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问道:“我想问一句,如果小笙和你们一起回去,你们会不会逼她嫁给那个太守之子?”

    中年人冷笑一声,俯下身看着书生说道:“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小笙嫁给了太守之子那也是她的福气,你个穷酸书生有什么资格反对?”

    书生直视着中年人冷漠的双眼,直起身,脸色苍白却没有丝毫动摇,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便不会同意让小笙就这么离开了,如果她回去了能够过上她自己想要的日子,那我不会有二话,可你们若还是想要逼她,我便不答应。”

    中年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哈哈大笑,指着书生说道:“就凭你?半死不活的人了还说什么不答应,你有这个资格吗?”

    书生松开女子的手,艰难地站起身说道:“当仁不让。”

    中年人收敛笑意,挥挥手,身后的黑衣人上前几步抽出刀,来到书生身前就是当头劈下,不远处,不远处篝火旁,那个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所察觉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看了过来,却仍旧一动不动。他好奇地看着。

    书生迈开沉重的脚步挡在女子身前,直直迎向了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毫无畏惧。

    刀光落下,年轻人站起身,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刀芒纵横之间。

    年轻人双指并拢接住长刀,摇着头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半夜的打打杀杀吵什么呢?”

    被挡住了长刀的黑衣人体内真气翻涌却不知何时早已不受控制,年轻人抬起一脚就将黑衣人踹了出去,落在山路外的昏暗山林中不见踪影。

    着暗蓝色长袍的中年人眯起双眼,抬起手制止住了身后其他黑衣人前冲的动作。

    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书生,笑着说道:“别硬撑着了,再这么站下去你这身体可就要废了。”话音落下,年轻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书生的脸色红白一阵,一口乌黑鲜血吐出,在女子慌忙的搀扶下蹲坐在地上。

    书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突如其来的年轻人,明明是与自己一般的年纪,却不知为何显出些不同寻常的深沉。年轻人依旧转身看着蓄势待发的中年人,扭了扭脖子,一步不退。

    中年人阴着脸问道:“这位少侠什么意思?”中年人没有轻举妄动,凭借年轻人在出手之前让所有人都毫无所觉的深厚修为,以及那随意一脚的威势,中年人不由得心下惴惴,提防着这个看不出真实年纪和修为实力的“年轻人”。

    中年人可不相信现在的江湖里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想必是什么驻颜有术的老家伙出来游戏人间,不然就是哪个江湖宗师亲手培养的奇才高手。

    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自顾自说道:“两件事。”年轻人斟酌了一下言语,接着说道:“第一,带着你的人有多远滚多远,别吵着我睡觉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第二,放过这个书生还有你们的什么小姐,从今往后他们生死自负,你们管不着。当然,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和你们回去我也不会拦着。”

    说完,年轻人转身低下头看着依偎在一处的书生和姑娘,问道:“你们觉得呢?”

    中年人皱起双眉,说道:“少侠这是想要保他们二人?”年轻人点点头却仍旧背对着中年人。

    中年人上前一步说道:“少侠可知如此便是在与我李家为敌,而且还要得罪了如今颇得陛下器重的太守大人,少侠可想清楚了……”

    中年人的威胁言语还未说完,年轻人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不用跟我说你们背后的什么势力有多了不起,跟我有甚关系?你就只需跟我说答不答应就好了。哦不对,应该是这位书生和你家小姐如何想?”

    年轻人伸出手拍了拍书生的脑袋,催促道:“赶紧回答,婆婆妈妈的算什么男人,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下去。”

    书生愣了愣,看了一眼中年人和他背后的黑衣人,想了想坚定说道:“恳请少侠救我和小笙一命,从今往后少侠与我便是再造之恩,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年轻人没有理会书生的誓言,他看着女子等待答案,女子落满泪水的脸在火光中那般柔弱,可又那么的坚毅,她点点头说道:“少侠今日相助之恩,我与柳郎余生铭记在心。”

    年轻人直起身握住腰间刀鞘,不再理会地上的二人,他看着中年人,说道:“行了,你可以滚了。”中年人没想到这个江湖人居然真的要挡在那个穷酸书生的前面,他咬着牙说道:“少侠真的想清楚了?”

    年轻人呵呵一笑,落在绿竹刀鞘的手指移到了刀柄处,就在中年人察觉不妙的刹那间,年轻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而他身后那些措手不及的黑衣人,在方才的片刻刹那间,只在年轻人的手下过了几招就被远远地扔进了山林里,而后中年人艰难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手指轻轻敲打刀鞘,说道:“滚吧,我会送他们二人一程,所以最好别抖什么机灵,至于以后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到那时是还要赶尽杀绝还是捏着鼻子忍了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只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容易就早早死了,要是哪一天回来这里看一眼,心情应该不会太好。”

    说完,年轻人自顾自走回到洞穴下的篝火旁,坐在石头上闭上双眼。

    中年人最后看了一眼书生和女子,铁青着脸匆匆离去。躲在洞穴深处的镖局众人重新走了出来,他们没有理睬依偎在篝火前的书生和女子,自顾自围坐在篝火旁修养,寂静的黑夜再次降临,仿佛之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年轻人自顾自躺在远处,镖局的人不敢去打扰这位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劫后余生的女子忙着照料再次昏睡过去的书生,于是一夜无话。

    在暗沉沉的静寂中,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镖局的人按照约定将书生和女子送到了就近的城镇之后就离去了,女子搀扶着虚弱的书生找到了城里的医馆,用光了最后的银两为书生开了几味药,他们稍作休整之后便出了城,然后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等候在城外的田垄边。

    书生和女子对视一眼走上前去,书生艰难地作揖行礼,沙哑着声音说道:“今日少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年轻人没有理睬什么答谢的言语,指了指远处说道:“我说了送你们一程,走吧。你们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书生看了一眼身旁的柔弱女子,这几日奔波劳累,从小安稳长大的女子脸上满是灰尘和疲惫,衣裙破旧哪还有什么千金小姐的样子,书生苦笑着说道:“回乡。”

    接下来,在年轻人的护送之下跨越山水,书生和女子终于得以休整安歇,那些追杀之人也再未出现过踪影,书生的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只是比起初见时已经好了太多。

    他们日夜兼程,夜深了就休憩在山里的荒废古寺中,燃起篝火,年轻人总是自顾自躺在远处,看着火光里依偎在一起互相宽慰的书生和女子,眨眨眼不说话。

    这一路走下来,书生和女子虽然也会和年轻人说上几句话,可是终究东拉西扯就又各自沉默,年轻人也是不爱说话的性子,于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完了山水路途,来到了一个僻静的镇子外。

    书生再次作揖行礼,说道:“多谢少侠这一路相送,我和小笙实在无以为报。”

    年轻人手指搭在腰间的绿竹刀鞘,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城镇,问道:“你们今后作何打算?”书生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说道:“考取功名是没什么希望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和一间铺子,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是了。”

    这一刻的书生没有寒窗十年却无所成就的惋惜,也没有走了千万里却一无所获的遗憾,他笑得温和,那样满足。在那一身清贫儒衫上,没有暮气沉沉,只有少年人依旧愿意为了未来事和身边人去一往无前的锋芒。

    年轻人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书生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心思难以捉摸的江湖高手竟然选择这样就此离去,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少侠,你要去哪里?”

    年轻人背对着二人,挥挥手说道:“好好过日子,既然两个人都活了下来,以后的日子再苦也咬着牙忍下来。至于我,自然接着走我的江湖去了。”

    女子扯了扯书生的衣袖,问了一句是不是要留这位少侠吃一顿饭作为报答,书生想了想却轻轻摇头,他拱手行礼弯下腰,高声喊道:“山高路远,祝愿少侠前程万里,似锦繁华。”

    年轻人远去,书生站在原地,想起了这一场萍水相逢的山水路途,年轻人始终独自前行,却并不孤单,书生从那一双清澈的双眼里看见了璀璨的光明,光明里站着一个人,是位女子。

    年轻人没有赶去港口,他来到一座高宅大院的门外,抬头看见了“李家”的匾额。

    年轻人握住腰间的刀,直直地出刀劈下,大门轰隆隆塌陷,年轻人高声一喝:“且问世间真情可有门第之别,高下之分?”年轻人走进李家的院子里,刀光纵横。

    直到烟尘散去,旁观之人才发现平日里嚣张惯了的李家已是一片狼藉,所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都狼狈地躺在废墟中,也不知是庆幸自己逃过一死,还是终究还会对此耿耿于怀。

    年轻人离开城里的时候走进了一家酒馆,取了一壶八文钱一斤的土烧烈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城门,走进了深深的夜色里,远去。

    年轻人走向了另一座江湖。

    他姓顾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