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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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说难得少年心性(三)

    山脚下一座荒废许久的古寺内,篝火闪烁着明灭的光芒,倾斜大半的庙门外,雷雨夜里的冷风呼啸而过,溅落几点豆大的雨珠,湿了门槛。

    篝火旁,老者沧桑的声音微微颤抖:“呼,这六月的天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大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了晚上就凉飕飕的。”一个稚嫩的孩童嗓音啧了一声:“师父,别打岔,故事还没讲完呢。”

    老者嘿嘿一笑,悉悉索索地紧了紧身上褶皱的道袍,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别急嘛,这故事可才刚到精彩的时候呢。诶?我刚才讲到哪来着?”

    坐在一旁的孩子声音略微提高了些许,不满地嘟囔道:“说到三十年前那位武林盟主无故暴毙之后,他赖以成名的绝学秘籍也随之流落江湖,致使武林大乱,各方门派勾心斗角,大打出手,一些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宗门豪族也都因此摇摇欲坠。就连端坐皇位之上的天子也深陷武林的浑水之中,一国气运浑浊不堪,天下的大乱之势即将倾轧而来。”

    老者伸出双手架在篝火上借以取暖,声音慢慢变得平稳悠然:“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一本秘籍竟会使得江湖、庙堂乃至整座天下都大乱吗?”老者没有等待回答,自问自答道:“因为传闻中那本秘籍记载了武学的极致,传说中的武道境界。”

    “武道境界,说起来玄之又玄,就像那传说中蓬莱岛的仙界秘境一般,乃是虚无缥缈之物。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那可就意味着登顶武学山巅的一个机会啊,说不得,有朝一日还能跻身天坤榜之上,举世无敌。”

    听到“蓬莱岛”、“天坤榜”,本因为师父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的小道童顿时神色一振,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上的一杆白幡横在膝盖上,身子微微侧着,看着老者眼里满是期待。

    老者察觉到徒弟崇拜的视线,得意地耸了耸肩膀,这才接着说道:“可是,如果这份武学秘籍真有那么出神入化,那位无端暴毙而亡的武林盟主又为何未曾踏入过天坤榜的门槛呢?但江湖里许多人并不会思量这么多,只要有那么一份机会摆在眼前,谁都会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所以这数十年来的江湖当真是风起云涌,波云诡谲啊。”

    老者抬头望向古寺之外,面露追忆,坐在老者身边的小道童伸出手扯了扯老者的衣角,老者收回视线,笑意慈祥地说道:“不过啊,也正是因为数十年来的勾心斗角,才有了这百年难遇的万物生发时节,且看如今的江湖之上,多少天资卓绝的年轻人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就说不日将要召开的武林大会吧,那几位有望夺取新任武林盟主的可都是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一辈啊。”

    说到这里,老者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一眼,却不是那位怀里抱着白幡的弟子,而是坐在篝火另一侧一位背负斗笠的年轻人,老者很快收回视线,摇头晃脑地接着讲起身旁弟子最喜欢的故事。

    “说起那几位年轻一辈,江湖上呼声最大、最有望登顶武林盟主之位结束这三十年来江湖乱象的,应是那三人。当先的就是传闻里与那位已故武林盟主师出同门的绿湖剑仙,满鞘煌煌剑气举世无双;再来就是那出身自一处百年宗门秘境的‘逍遥客’,持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最后则是那位神出鬼没的新任望月楼楼主,手持双刀杀人无数。

    这三人近年来名声正盛,尤其是传闻前年都城里的‘二王之乱’也有这三人的身影,所以很难让人不揣测,那位不久前借助平定‘二王之乱’而登基的年轻皇帝陛下,已在心中有了武林盟主的合适人选,甚至要亲自入局为这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一锤定音……”

    老者终于悠悠然地将这横跨三十年的曲折江湖事断断续续说完,低下头提起放在身边的酒壶,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坐在老者身旁的小道童意犹未尽地怔怔看向庙门外,似乎想要透过那重重雨幕瞧见所谓江湖的一点一滴。

    坐在篝火另一侧的年轻人拨弄着火堆旁的枯枝,抬头看着四周破落倒塌的佛像,说道:“原来,江湖上这么热闹啊。”老者抱着酒壶,看向年轻人,笑着说道:“顾少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话说得好似那些个混迹了江湖几十年却郁郁不得志的老东西说的话啊。”

    老者的言语随意,实在也是这几日与年轻人一同行走,发觉这个有些神秘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出身豪阀大族的眼高于顶之辈,反而言辞沉稳,待人谦逊,于是老者的言语交谈也就放松了些许。

    年轻人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笑了笑,回道:“老先生说笑了。我这不过是看得少了,有些感慨江湖上的精彩罢了。”老者拂须一笑,摇摇头。

    随后年轻人又多问了一些江湖事,老者也是知无不言,将自己这数十年来混迹江湖知晓的许多奇闻轶事尽数说了出来。其实这几日以来,多半都是这样的场景,年轻人总是会问一些江湖上的事情,有些甚至是关于武林宗门如何建造、江湖与庙堂的关系如何微妙的奇怪问题。

    老者毕竟是走惯了江湖的老道士,也就拣选了一些从别处听来或是从书上某处看到的秘辛为年轻人讲解一二,有些个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年轻人也不会纠缠不休,点到为止罢了。所以老者说得尽兴,年轻人也听得满意,跟在老道士身边的那个小道童更是天天缠着自己师父多讲一些。

    时辰很快来到深夜,小道童早已昏昏欲睡,老者与年轻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有了这几日一同走下来的默契,老者和小道童也就没再和年轻人争抢守夜的事,自顾自在原地休憩。于是火光黯淡的篝火旁,年轻人默默独自守夜,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盛,年轻人从彻底熄灭的篝火旁站起身推开了半掩的庙门,古寺之外一夜积攒的水坑都干涸了大半,年轻人抬眼看着璀璨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老者和小道童也相继醒了过来,三人随意吃了些干粮便走上山路,开始登山。

    这是径直通往一座临海城池的山路,但却不是行商往来的主要驿路,只能算是赶路急忙的无奈之选,毕竟新帝登基不久政权不稳,江湖几十年来又是混乱难堪的局面,若是擅自走进荒芜之地,保不齐就会遇着什么艰险阻碍。

    原先老者和徒弟也是打算走大道官路,去往下一座城池,可是半途遇上了这位年轻人,承了情,老者也就带着徒弟为急于赶路的年轻人指引这一条近路,争取快些到达港口。

    老者手持一杆拂尘,抬起大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六月的天气确实闷热,再加上昨夜的一场雨,蜿蜒山路让人觉着湿热难当。

    老者看了一眼身前年轻人不曾丝毫停顿的步伐,喘着气说道:“顾少侠放心吧,这山路虽然走得人少,但老道当年也是亲自走过的,确实要比那条朝廷的驿路快上不少。”

    年轻人微微放慢脚步,待到老者追上,回道:“多谢老先生带路了。”

    老者摇摇头笑了笑,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白幡气喘吁吁的弟子,说道:“那日若不是顾少侠出手相助,我这傻徒儿就要铸下大错了。”

    似乎是听到了老者的话,低着头赶路的小道童直起脑袋,脸色有些愤愤不平。

    老者叹了口气,想起了几日前在一座繁华城池中与带刀年轻人初见的场景。

    那时算命铺子好几日不开张的老者和小道童都饿得两眼发昏了,幸得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子好心给了几颗银钱,小道童才得以吃上一顿饱饭。

    可是后来再遇那女子却是在一处画舫甲板之上,看着女子被一位衣着奢华的公子哥拽进房中,站在岸上瞧见的老者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心下知道那位好心的年轻女子看来也是个年纪轻轻就无奈沦落到烟柳之地的可怜人。

    可是小道童却急了眼,大喊大叫着要去救下女子,惹来了画舫上那位公子哥手下扈从的不满,悍然出手就要取下小道童性命,好在带刀年轻人及时出手救下了小道童一命,又带着师徒二人一路来到了此处,躲过了那些恶仆的追打。

    老者后来也只是和小道童解释了一二那位女子的身份和处境,小道童仍旧气愤难平,可是老者清楚,即便这样的事情不合情理也难以让人接受,可是又有何办法呢?谁又知道那位善良的女子在沦落烟柳红尘之前有着怎样的无可奈何,即便是知道了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啊。

    这世间有太多的苦难和无奈,非人力所能企及。

    老者出神想着什么之际,身侧突然有急匆匆的马蹄声轰隆隆临近,年轻人停下脚步,拉着老者和小道童往山路一侧靠了靠,老者回过神来,看见一对悬刀佩剑的年轻男女骑马从身前呼啸而过,看那身上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那座出了一位“逍遥客”的百年宗门的弟子。

    老者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间也是黄昏了,年轻人继续赶路,说道:“再往前走走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废弃的宅子或是山洞可以休息一夜。”老者自无异议,带着小道童跟了上去。小道童伸着脖子望了几眼两匹马消失的方向,眨眨眼,满是期待和向往。

    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山坳处,有一座似乎搭建尚未完成就废弃的道观,除了摆放香炉的小院之后那座大殿正堂四面墙壁齐整外,其余无论是院墙还是厢房都只有空洞洞的木架子,或是干脆就是些细碎的砖石随意堆砌,年轻人和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小院,径直朝着大堂走去。

    来到门槛处,年轻人当先走了进去,由于先前在小院外已经瞧见了那两匹方才疾驰而过的骏马,于是年轻人看见大堂内坐着的一对男女侠客并没有如何意外。

    老者带着小道童走进正殿的时候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家典籍的圣人言语,微微抬头就看见了四周只有泥土胚子模样的天官神像。

    坐在大堂内的男女站起身,老者上前一步越过年轻人,笑呵呵说道:“两位少侠,我等途径此地,不知可否借此道观休憩一夜?”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男子拱手回礼,一丝不苟地回道:“道长客气了,我们二人也只是借此地落脚一夜罢了,说起来,道长才应该算是这道观的半个主人家才对,莫要客气。”

    老者呵呵笑着,一甩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面对这些武林正派宗门弟子,老者也不自觉捏起了一股架子。那对男女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老者身边年轻人腰间的绿竹刀鞘,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小道童拾取了一些枯枝燃起篝火,三人便就着干粮对付了一顿,不远处的那对男女侠客也是如此,只是燃烧篝火的手段就要略显笨拙些。

    毕竟有了外人在,年轻人和老者没有多交谈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于是道观大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枯枝劈里啪啦燃烧作响的声音。

    就在无聊的小道童昏昏欲睡之际,年轻人突然坐直了身子,视线落在了外边昏暗的小院中,老者下意识地攥紧手中拂尘,显然这一路走下来早已对年轻人的警觉有所了解,片刻之后那对男女也听见了声响,默默握住了腰间的刀剑,蓄势待发。

    大堂半掩木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翩翩公子,坐在篝火旁的年轻男子侠客松开腰间的剑柄站起身惊喜喊道:“师兄?您不是还在闭关吗?怎么也来了这里?”

    白衣公子先是礼貌地对着年轻人和老者点点头,这才大袖飘摇地走近男女侠客身前,笑着说道:“宗门出了这种大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年轻男子身边的女子也站起身,两人脸上都带有喜色,虽然宗门内出现了镇宗宝物失窃的大事,可是既然有这位有望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的大师兄亲自出马,想来追踪到那位大胆贼人也是手到擒来了。

    年轻男子连忙邀请白衣公子坐在篝火旁,休息一夜之后再一同追赶贼人,白衣公子自无异议,只是神色若有似无地多看了几眼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佩刀年轻人。

    白衣公子想来在宗门内除了地位悬殊之外,与宗门弟子的关系也颇为不错,刚刚坐定,就热切地为男女侠客讲解修炼上的困惑:“涂骐的剑术虽然修行已久,但剑法的选择上却太过驳杂,杂学而难精,倒不如早些决定下来走哪一位长老的剑术道路,也许会另有突破。”指点完了男子,白衣公子又对着女子说道:“丁馨的修行应该是不用我多嘴说什么了,毕竟有丁长老的倾囊相授,想来日后修为定是一日千里。”

    这一边的年轻人和老者没有留心白衣公子的指点,倒是小道童强撑着颤颤发抖的眼皮仔细听着,饶有兴致。可是很快年轻人就紧紧皱起了眉头,老者压低着嗓音问道:“怎么?又有人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看向对面那位白衣公子衣襟下摆的斑驳泥土痕迹,眯起了眼。

    有呼呼风声骤然炸响,这时白衣公子三人似乎才察觉到异样,白衣公子猛地起身,脸色微微苍白,大堂木门轰地破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冷峻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手持拂尘的老者连忙将小道童拽到了身后,小道童惊鸿一瞥之后顿时神色呆滞,躲在老者身后瑟瑟发抖,老者默默地往年轻人身边靠近了些。

    黑衣男子扫视一眼大堂内,最后冰冷视线落在白衣公子身上,冷笑出声:“原来是躲到这地方来了,若是为了你们的大业暗中拖住我的望月楼楼主,惨死之前知道你这家伙已经自己逃走了,恐怕会死不瞑目吧。”

    黑衣男子将手上的头颅扔向了白衣公子,说道:“赶紧将你们宗门藏了这么多年的那半卷秘籍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白衣公子看着淌血的头颅脸色难看,身边的剑客涂骐和女子丁馨听着黑衣男子的话语,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白衣公子,但很快涂骐就喊道:“大胆狂徒,看来就是你偷窃了我宗门秘宝吧,居然还要栽赃嫁祸到我大师兄身上,可恶贼人莫非不知‘逍遥客’的名号!”

    涂骐站在白衣公子身后怒目相向,黑衣男子摇摇头冷笑回道:“‘逍遥客’?呵,那你可知‘绿湖剑仙’?”说完,黑衣男子拔出了背后剑匣中的幽绿长剑,目光森森。

    涂骐愣住了,江湖上和大师兄“逍遥客”并驾齐驱的绿湖剑仙,可是自己修炼路上的志向和期待啊。怎么,是眼前这个阴冷森然的模样?

    涂骐看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却早不知何时已经默默退开了距离,视线梭巡着逃离的路线。

    涂骐和丁馨只觉得世上一切都陌生起来了,那个往日里意气风发、坦荡磊落的大师兄这是在做什么?莫非那个盗取宗门秘宝的人真是大师兄?可是大师兄在宗门中的地位又怎需如此?而且,大师兄为何只和绿湖剑仙打了个照面就落荒而逃?

    黑衣男子手持长剑,冷然说道:“还想逃?受了我一剑的你恐怕早就控制不住真气了吧。”说完,剑光闪烁,直直冲向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咬紧牙关,大袖挥舞,两人战在一处。

    身受重伤的白衣公子很快败下阵来,最后被幽绿长剑一剑穿心而过,涂骐和丁馨便看着平日里举世无双的大师兄被一剑斩杀,还未来得及出手的他们,眼睁睁看着黑衣男子从大师兄的怀中取出了宗门潜藏数十年的半卷武道秘籍。

    黑衣男子将秘籍收进怀中,随后冰冷视线看向了剩余的几人,显然是要杀人灭口了。

    剑光纵横穿梭,当先朝着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而去,年轻人早已站起身却没有出手,因为回过神来的涂骐和丁馨已经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前,抗住了这一剑,同时喊道:“你们快走!此人是江湖上的‘绿湖剑仙’,我们也只能拖住他一阵,你们快逃!”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逃?如今秘籍已在我手,你以为你们能够拦得住我吗?”黑衣男子真气鼓荡之下,泥土神像轰然震动,滚落无数烟尘。只是涂骐和丁馨虽然神色苍白,更受了重大惊吓不知所措,却仍旧一步不退,挡在老者和年轻人身前,总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了这江湖上的无妄之灾。

    黑衣男子手提长剑冲来,涂骐和丁馨迎了上去,却不过数个回合就节节败退,年轻人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突然对身后的老者问了一句:“江湖上,真的有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吗?”

    老者疑惑地看向年轻人,片刻之后点点头,神色肃穆地沉声道:“总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