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繁体版

第九十三章,叹几番烟云过往(三)

    蜿蜒山路,秋日里荒芜的小径上杂草肆意散乱,垂落的枯枝枝头上偶尔落下几只安静矗立的鸟儿,马蹄声缓缓踏响,卷起细碎风沙,弥漫视线,隐约有一骑当先。

    走到了山路一侧的大石崖畔,那匹当先的高头大马停下脚步,一人腰佩大刀坐在马鞍上,留下疤痕的脸上神色阴沉,他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有另一骑示意跟随的百余人停下前进步伐,随后来到领头之人身边,一同望向了远处。

    在视线的远端,云雾遮掩的山脚下,一处守卫森严的玉石矿脉中,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面带疤痕的魁梧壮汉一手握住腰间的环首刀柄,一手指着远处,语气森然问道:“军师,你看这玉石矿脉可还有夺取的价值?恐怕早就被那贪得无厌的侯砷给开采光了。”说完,他冷哼一声,眼神中满是浓郁杀气。

    在壮汉一旁,坐在马上的军师一袭儒衫打扮,腰间却也悬配有一柄连鞘长刀,带着几分血腥肃杀之气。军师冷笑一声,说道:“那不是更好?有那侯砷帮我们将玉石都开采出来了,我们岂不是只需要将玉石卖出去就好?”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只有一只完好眼睛的军师,勾起嘴角,眼中满是赞赏,仰天哈哈大笑。

    军师只是在一旁陪着笑,脸色却愈加阴沉,就连早已习惯的那只破碎眼珠好似都又开始疼痛起来,他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穿着黑衣的可恶身影,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

    腰佩大刀的魁梧汉子拍打着马背,悠悠回身,说道:“放心吧军师,那座云庚村我会留给你的,你只管去复仇便是。”

    军师只是坐在马背上点点头,眼中却闪烁难以掩饰的兴奋光芒,那是隐忍已久的张狂在肆意,他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缰绳,闭起眼睛,十年前的一幕幕便又汹涌起来,那时要不是那个黑衣人横空出世,害得自己没能吞下云神山附近的几座村寨,败走此地,现在自己又何需像条狗一样跟在别人身后,恐怕这方圆百里之间都是自己手中的天下了。

    但万事没有如果,既然听闻那个黑衣男人已经离开了云庚村,那么这个仇叫他还能如何隐忍下去?想到这里,军师嘴角的冷笑多出了几分血煞,他自然不敢再次直面那个男人,可听说如今那处让自己折戟沉沙的小巷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守着一座小院,那他便要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结。

    军师调转马头,紧紧跟随在那个腰佩大刀的魁梧男子身后,带领着身后的百余人缓缓向着云神山附近一座山头的半山腰走去,在那里,一座经历了好一番腥风血雨才好不容易占据云神山玉石矿脉十年的山寨,即将遭受灭顶之灾。

    云庚村的小巷里,栽种着一株低矮桃树的院子中,脸色恢复几分血色的温婉女子在孩子的搀扶下走出了阁楼,坐在亭子里抛着手上一件崭新雕刻出来的木制小物件的顾枝站起身,看着女子笑着问道:“乐姨,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温婉女子带着孩子走进亭子,轻声笑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哪还能继续麻烦你们,叨扰这几日已是过意不去了。”说完,女子示意孩子不用再搀扶自己,然后便郑重地行了一礼,顾枝连忙上前一步侧过身,不敢轻易受了女子的行礼,伸出手扶起女子,说道:“乐姨,无需这么客气。”

    女子依旧笑着,随后又与顾枝寒暄了几句,说好了等扶音回来一定要一起到家中吃一顿饭,然后就带着孩子走回了小院去,顾枝一直送到了院外的巷子里,看见院门合上这才走回了亭子里。

    站在亭角翘檐下想了想,顾枝还是合上院门离开小巷,来到已经好几日闭门歇业的木匠铺子里,打开遮挡的木板,粗略地打扫了一番,开门迎客。

    回到院子里,看着打扫干净的房屋和小院,女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阿策真厉害。”孩子左手双指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右手扶着娘亲的手臂,说道:“娘,你还是先去房里休息吧,别着凉了。”

    女子却摇摇头,松开孩子的手,独自走到早已摇落枯叶的那株树下,看着树下的两个低矮的坟茔沉默不语,孩子没有走近,默默地走进屋中,知道已经几日没有回家的娘亲还要在那里站一阵,便去房里为娘亲找一件袍子,抵挡风寒。

    女子站在树下,听着秋风吹动落叶的细细簌簌声,还有不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声,女子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黄土,低声说着什么。头顶上,悬挂于枝头的木牌摇摇晃晃,似乎听见了女子的话语便都争着抢着作答。

    孩子走出屋檐下,看着那样熟悉的娘亲,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黄昏中,顾枝和扶音从不远处城镇的丹心楼一同走回了云庚村,听说乐姨已经离开了自家小院,还说今夜要做饭感谢,扶音想了想便说不如先去帮忙,也好再帮乐姨看看身子恢复得如何,顾枝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木匠铺子里还有些活计没做完,就让扶音先领着徐从稚过去帮忙。

    巷子里,仅有的几户人家都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点亮又熄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即便在纷乱不休的方寸岛难以说得上祥和,却也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清净地。巷子口的小小木匠铺子里,顾枝点起昏黄烛火,低着头细心细致地雕琢手上的圆滑木头。

    不知不觉入了夜,顾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站起身走出小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将遮挡铺子的木板合上,然后拍打着腰间空荡荡的酒壶,脚步轻缓地走向小巷。

    不远处院子里有烛火的光亮摇摇晃晃,顾枝走在狭窄小巷里,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心安,他抬起头看了眼露出半边脸的月光,嘴角带着笑意。

    院门虚掩着,顾枝却还是伸手屈指敲响,笃笃笃的敲门声在小巷里悠悠响起,卷起袖管蹲在院子里打下手的徐从稚站起身打开门,看着顾枝说道:“赶紧洗手干活。”顾枝撇撇嘴,摇头晃脑低声说道:“我是来吃饭的,可不是来干活的。”

    说完,顾枝就径直往正屋走去,结果却被在灶房里帮忙的扶音喊住,顾枝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徐从稚咬着牙忍住了回家拿刀往那家伙头上砍几下的冲动,走到屋檐下,坐在台阶上清洗着菜蔬。

    灶房里,掌厨的是那个瘦弱孩子,顾枝蹲在灶台下,看顾着火势,扶音则在一旁准备好下锅的食材,有条不紊。

    结果小院里,身为主人家的温婉女子反倒无事可做,只是坐在正屋屋檐下的竹椅上,笑着看向来回忙碌的几人,最后想了想还是走到屋子里拿出一卷丝线和细针,借着烛火织了起来。

    毕竟也就几个人在一块吃个饭,虽然多了几个年轻人,但是也没有准备得太多,几人坐在正屋里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已经殊为满意,尤其是完全不会厨艺的徐从稚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看得顾枝恨不得朝他后头来一脚。

    吃过了饭,徐从稚自觉地主动收拾桌上碗筷,女子招呼孩子去帮忙,平日里在外头对徐从稚没什么好脸色的孩子也懂事听话,跟在徐从稚身边帮忙,两人也不说话,各自在灶房里故意弄出好大声响,只是正屋里头端坐喝茶的几人都不去理会,只当做是少年心性由着去。

    温婉女子又拿出了上次顾枝和扶音来拜访时喝过的那些香气四溢的茶叶,害得本就不怎么懂得琢磨味道的顾枝有些赧颜,心虚地小口小口喝茶,从肚子里挤出一些文雅士子的赞叹言语,惹得一旁的扶音捂着嘴偷笑,就连女子也都浅笑着摇摇头。

    喝过了茶,扶音为女子重新查看了身子,细心嘱咐要按着药方安生修养,委实是女子的病症积郁已久,非是几两药草或是一两日调理就能好起来的,只能靠着潜移默化的水磨工夫,慢慢修补。

    那边收拾好了的徐从稚和孩子走回正屋,徐从稚故意揽着孩子的肩膀,笑着问道:“一起下一局棋呗?”不知什么时候说漏了嘴的孩子一脸懊恼,自己以前不过是跟着二叔打过一段时间的谱,后来事务繁忙也就再没功夫好好琢磨,可是有一次被无所事事随意闲聊的徐从稚惹得急了,脱口而出一两句无心之语,却被这家伙逮住了机会就戏弄起来。

    孩子本想拒绝,却不料坐饮茶水的娘亲却笑着拿出棋盘摆在桌上,说道:“随便下一局呗。”说完,指了指时常打理未曾落下灰尘的棋盘,坐在一侧的顾枝和扶音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孩子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桌旁,徐从稚收起笑意,可是眼底却有些孩子气般的得意。

    顾枝手中端着茶杯,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徐从稚的神色,意外地发现了那些本以为是徐从稚刻意装出来的心性自然,竟是从内心深处涌现的纯粹和洒脱,顾枝吹开茶杯上的雾气,微微眯起了眼眸,眼底有些期待,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不再刻意拗起心性、而愿意将本就属于少年的潇洒意气都整装在身的徐从稚,再次握起刀站在自己身前。

    孩子狠狠瞪了徐从稚一眼,心想着哪天乘这家伙不注意,一定要好好绊他一跤。孩子是没有习惯下棋打谱的,再加上许久没有碰过,无论是执子还是布局都十分青涩,就连只和顾筠下过一段时间棋便再没什么机会重新提起的顾枝都能够明显看出来,棋力深厚的徐从稚即便有意松缓些气力,也还是压着孩子的棋势在走,到最后收官阶段,孩子毫无疑问地输得落花流水。

    但不知是不是被激起了火气,孩子默默收起棋子,却闷闷地说了一句“再来”,徐从稚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又是一局横扫之势的枯燥棋面,这一次孩子没有开口,徐从稚却慢慢悠悠地再次落子行棋,于是便又有了第三局。

    坐在一旁观棋的不知不觉只剩下了顾枝一人,扶音搀扶着女子走到外头屋檐下去散心缓气,沿着不算宽广悠长的廊道,很快二人就走了一个来回,女子笑着说道:“这屋子是自己建的,所以难免粗糙了一些。”

    扶音却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么一间在风水上颇有讲究的屋子居然是女子自家建的,扶音虽然在医术上研究颇深,可是年少时在魏崇阳的家中以及在神药学院那座藏书极丰的书楼里也算是看了不少的闲书杂书,所以对于一些藏风聚水的房屋风水一说也有所了解。

    只是随即扶音就有些疑惑,问道:“这是找了劳工来帮忙?”显然,总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瞧着柔弱的女子和那个瘦小孩子自己动的手。

    女子摇摇头,顿了顿说道:“是孩子他二叔和姨娘出的力,那时阿策还小,也就是嚷嚷着在一旁加油助威,有时还要和个小大人一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女子露出笑意,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里皱着眉头琢磨的孩子。

    扶音也笑了笑,只是斟酌着问道:“那他们现在是外出远游了吗?”女子收回视线,点点头,神色平静说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扶音没再多问,毕竟是别人家里的事情,不好多说。

    两人走到小院里,来到那株树下,扶音看着那些在枝头随风摇曳的木牌,好奇地伸出手,握住一块木牌,借着廊下烛火看了一眼,其上写着:“梅子酒”,扶音有些疑惑,又拿起了另一块木牌,却只写着一个“衣”字,又多看了几块,有的字迹深厚、铁画银钩,但有的却歪歪扭扭,好似稚童蹒跚学步。

    女子见扶音有些好奇,便说道:“这是阿策小的时候学字,他二叔带着他练字用的木牌,我觉得有趣便挂在这里了。”扶音恍然,只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树下的两处低矮土包,既没有投去视线,也没有询问。

    两人又在月华如水的院子里走了几圈,眼见着再次落败的孩子恼怒地收起棋盘,这才笑着走回正屋。

    夜深时分,三人便起身告辞,女子一直送到了院门外,这才挥挥手告别,而似乎有些赌气的孩子只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装作漠不在意的模样。顾枝瞧着孩子的神色有些好笑,总觉得比起初见时那个满是戒备谨慎的孩子要看起来顺眼许多,与乐姨点头还礼之后,顾枝这才合上院门。

    而后两处院子各自熄灭烛火,夜空中,阴云翻涌,遮蔽了月光,明日恐怕又会有一场雨不期而至。

    第二日,孩子终于还是去玉石矿脉上干活了,若是入了冬,以娘亲如今的身子恐怕更是离不开人,孩子便想着多赚些银钱,还能贴补家用,熬过注定严寒的冬日。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发现那个住在对门的顾枝已经早早将铺子支了起来,顾枝也看见了孩子,便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回礼,然后就埋着头跑向了矿脉。

    来到矿脉里,孩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异样,眼看着守护在外围的带刀人多上许多,生性谨慎的孩子犹豫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可是听说今日开采出来的玉石都算上两倍价钱,孩子摇摇头,心想着就这一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便挑起扁担走了进去,打算今日多忙活一些,赚足了银两就赶紧离开。

    玉石矿脉里有些莫名的沉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头顶始终阴沉不散的乌云重重,但是戴着斗笠的孩子本来在矿脉里就从不和人打交道,此时也只是埋头干活,不去关顾身边的怪事。

    比如一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在一处然后带往了其他地方,比如一些平日里和那座占据矿脉的山寨关系颇为热络的墙头草居然腰间也都戴起了刀剑,锋芒森森。

    阴云万里的天空,似乎响起了闷雷震动的声响,昏暗的玉石矿脉中,孩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