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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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落子拂风起苍黄(二)

    谢洵抬头看去,宿微城的匾额悬挂在巍峨城门之上,脚下是滔滔血海涌动,谢洵站在城门外,犹豫了,他知道走入城里去将会看到什么,那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以忘却的生离死别,甚至这一次以旁观之人走入其中,还会看到一些曾经未能得见的残忍。

    谢洵和澜珊走入宿微城,那夜护送顾筠等人离开的澜珊并没有参与进这场生死决战,即便后来在方寸岛上她问过谕璟,可是关于过往真正的答案终究还是需要亲眼所见,才会知道那般的鲜血淋漓,足以让人午夜惊醒,泪流满面。

    他们走过一处倒塌的精美阁楼,大火熊熊燃烧,有一人赤手空拳独自站在废墟之间,衣衫破损,须发张扬,鲜血沿着他的手臂和脸颊流淌而下,他昂起头咧着嘴张狂大笑,在铺天盖地的黑色身影之间大放光明,孤身迎敌,所向披靡。

    他叫商宁。

    他们又来到一座横跨溪水的廊桥,廊下风铃古钟在夜风里叮咚作响,有两人并肩而立,各自持剑,剑气泼洒,纵横交错,有贴附着溪水两岸和廊桥顶部的魑魅魍魉鬼祟而行,可是剑光犹如划破深沉夜幕的皎皎明月光,世间一切阴影邪祟无所遁形。

    女子剑仙,青歌;男子剑客,越年。

    再往前走去,一堵倾塌泥墙之下,身披黑衣的男子单膝跪地,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巷之间蜂拥而至的千军万马,缓缓起身,即便七窍之间皆是鲜血,他却依旧是那个曾寒窗十年的潇洒儒生,运筹帷幄、谋断天下,更有武道修为凌驾江湖,问世间千年武道,谁出其右?

    天下筹谋第一,谕璟。

    终于,隐约夜色里,那座依山而立的魔宫出现在了视线远处,有一人站在宫门前背对众生,一袭青衫无风而动,那些从魔宫之中倾巢而出的鬼魅,前赴后继地冲锋撕咬,却丝毫也动摇不得此人的一夫当关,他站在原地,抬头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巍峨孤山,在那看不清晰的蜿蜒山路间,有一人独自穿行云雾,登山一战。

    青衣人嘴角有着笑意,快意风流,谢洵。

    不知不觉,澜珊早已泪流满面,好似身临其境,这一趟宿微城的行走,竟是让人觉得恍如隔世,时光在这一刻彻底凝滞停留,好像有人以莫大神通截留了一段光阴长河,然后挥挥手,犹如画卷一般铺开,呈现在眼前,澜珊几次伸出手去,却无能为力,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倒下、死去……撕心裂肺。

    绕过那个独自守关的青衫身影,只是轻轻踏出一步,三人就来到了云雾遮掩的孤山山巅,在那里,天空中泼洒雨水的厚重阴云也落在了脚下。

    一袭大红长袍站在山崖处,登高远眺,眼光落在极远处。身后,有一人腰间悬刀,姗姗来迟。

    身穿红袍的魔君转过身,看着终于行至身前的君洛,笑着问了一句:“来了?”君洛没有作答,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座大火燃烧的城池,吐出嘴上叼着的草茎,然后,刀出鞘。

    棋局上干干净净,只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如常,谢洵和澜珊依旧坐在魔君的身前,澜珊茫然抬手,脸颊湿热,满是泪水,谢洵神色阴沉,看着魔君,冷声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魔君将黑白棋盒的盖子合上,一挥手,衣袖翻动,他站起身,又站在居高临下眺望人间的古亭边沿。

    “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很久很久,我以前一直在想,什么江湖道义、什么武道攀登、什么行侠仗义、什么武林论道……究竟是什么,不过就是书上的一笔一划,不过就是看客的几句惊叹,可是直到我亲眼看过了这人间汪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江湖,大不一样。”

    “有少年郎鲜衣怒马,有侠客背剑持刀;有身不由己,有快意恩仇;有斤斤计较,有勾心斗角;有武道宗师,有旁门左道;有武林争锋,有寻仇暗杀……看多了看久了,也就不过如此?”

    “我觉得不对,至少世间还有君洛,还有谢洵,还有澜珊,还有‘崆玄七侠’,只要汪洋依旧存在,那么这世间就依旧有些东西可以不变。如此是哪般?难道看过了几本书,见过了几个人,就可以说这个江湖不如我的意愿、不如当年?就知晓如日落西山,死气沉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不是说江湖就真的在江河日下,而是即便再如何浑浊不堪、波云诡谲,也终究有些东西值得期待,所以只要存在着就可以有些期盼,不要急着下定论,当然更不要急着说句失望,再多看看,再多等待,总不会‘不过如此’……呵”

    话语说得杂乱无章,甚至让人根本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眼前这个曾经以一己之力覆灭了一座庞大岛屿王朝的恶魔君主口中说出来的,此时站在谢洵和澜珊身前俯瞰人间山河的红衣年轻人,好似一个读书百遍得证大道的读书人。

    指点江山,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挥斥方遒,要让这人间光芒万丈。

    谢洵默默起身,体内真气再次提起,翻涌沸腾,既然棋已下完,酒已喝过,那么接下来只能是无话可说,澜珊随之起身,锋利长刀内气息充盈,杀气再无抑制,尤其是在云雾之中看见了当年宿微城那一战的惨烈之后,她的心胸间有积郁之气,只待出鞘。

    魔君缓缓转身,神色间不再带着笑意,无悲无喜,只有漠然,好像在一瞬间之后便不再是怜悯人间的读书人,而是那个曾经高居王座山巅的恶魔君主,他淡淡道:“当年的君洛如果没有把那把刀藏起来,手持‘神器’未必不能在孤山之上杀了我,只是可惜,他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只管出手。”

    言谈间,魔君缓缓行步,方寸之间斗转星移,三人来到了另一处山崖边,在不远处有一道沿着山壁向下的阶梯,嶙峋怪石散落排列着,杂草丛生,魔君站在山巅之外虚空处,再次轻轻开口,话语却回荡在山间,就在三人脚下那座阶梯通往的石牢中,垂头散发的谕璟蓦然抬头,同样听得清晰。

    “当年若不是君洛重伤了我,我根本不会在奇星岛待那么久,至于什么鬼门关、什么魔宫,不过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的放肆而已,死在奇星岛大军手中根本死不足惜,不过倒是让我在孤山上看见了一些有趣的人,比如那个号称‘地藏’的年轻人……”

    “人们只道蓬莱仙岛不过是空中楼阁、虚构之言,可是当年的君洛却真真正正地走入过那里,带走了‘神器’,最终也将那把‘神器’重新留在了其中,否则怎会过了这么多年都让我寻不得?”

    “若是君洛还活着,我自然不必如此麻烦,可惜他死了,所以就需要他血亲之人的脉络牵连,才能助我在这出云岛秦山之巅找到那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和‘神器’。本来我还只能冒险一试,却不料那个谕璟自投罗网,倒给我寻到了更好的机会。”

    话语悠悠响起,敲打在谢洵澜珊谕璟三人的心湖中,在那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之间,他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可怖。他们三人当然可以在这座山巅拼尽全力,甚至抛却性命不要,只为向眼前之人寻仇,可若是他们就这样死在了山上,君洛留下的血亲就要遭逢敌手,而那时只能是无能为力?

    谢洵的心中更是犹如滔天巨浪汹涌拍岸,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将要离开奇星岛的顾枝和扶音登门告别之时随口说的那些话,如果徐从稚在瀚兑海域看见的黑衣人以及在点星岛上现身的黑衣人就是魔君的手下?如果魔君早就察觉到了顾枝的真实身份,难道这般般布局和点星岛一战都是为了顾枝布下的罗网?

    谢洵紧皱着眉间,心思电转,顾枝一行人最后自然是从点星岛全身而退,可若是此时回看,却发现种种疑点有迹可循,从不主动现世的齐境山接受了徐从稚大庭广众之下的邀战、自恃讲究江湖道义的齐境山放任那些鬼祟黑衣人追杀没能死在自己手上的徐从稚、还有即便有傅庆安和于琅周厌等人出手却依旧穷追不舍的鬼魅……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顾枝一人?

    不对,顾枝的身世身份除了谢洵和顾筠之外应该无人知晓才对,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顾枝的容貌性情早就和当年完全不同,再加上谢洵和顾筠这么多年掩藏顾枝身份的诸般谋划,魔君又是从何而知?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魔君的话语言谈早已说得明白,谕璟不管不顾地主动入局,换来的却是隐居方寸岛上的那个女子和孩子的身陷囹圄,谢洵的眼眶慢慢布满血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的魔君,真正的目的居然是君洛留在世间的血脉牵连。

    谢洵怒吼一声,骤然间,在山巅有电闪雷鸣,犹如神人端坐云雾之上擂动战鼓,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穿透人的周身气府窍穴,直冲心脉,轰然炸响。

    看着不管不顾全力运转功法的谢洵,魔君从山巅之外缓缓落在山石上,他的身影岿然不动,神色无动于衷,眼底满是冷漠。

    谢洵的功法根本就在于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是强取世间流转气息化为己有,然后顷刻间以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当年一战重伤之后,顾筠和顾枝扶音之所以百般劝导谢洵不可再肆意运转功法就是也是在于此理,以这功法的霸道蛮横,若是想要继续行走武道之上,经脉窍穴早就支离破碎的谢洵,根本不可能再支撑得住。

    也正因为如此,在谢洵和澜珊离开苍南城的夜色里,站立城头的黄草庭和武山才会说一句“寅吃卯粮,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但是此时心中有所猜测更有所牵挂的谢洵再也无所保留,如果不能在这里阻止魔君,那么谁也无法预料,在眼前之人布局的棋盘中,顾枝和那个孩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结局?

    如果说在早些的年月,谢洵只是因为君洛的缘故而对顾枝多些难言的歉疚而倾囊相授,那么在亲眼看着那个和君洛无比相像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之后,谢洵心中是真的有着欣喜,好像看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便看到了当年玄鹤城中三个孩子的影子。

    谢洵呼出一口气,有白雾在面庞前升腾缭绕,他猛然前冲,一掌之后又有一拳,真气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山顶源头处,倾泻而出。

    在不远的身后,澜珊似有所感,她微微低头看向山崖之下,蓦然笑了起来,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便好似回到了当年。

    那时行走山水之间,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争论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即便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早早起好了姓名,却被所有人无情地抛弃了。

    那时那个温婉女子就站在一旁抱着孩子不言不语,笑得温柔,还有一个没心没肺觉得自己起的名字真是恰到好处的悬刀男子,就叼着一根草坐在山坡上看着女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傻乐呵。

    最后争执不下,青歌和越年二话不说就先将年纪轻轻的商宁排挤出去,然后一同对着难得统一意见的谢洵和澜珊一顿追打,只有那个不知为何读书人出身却喜好一身阴沉黑衣的男子默默翻书,念叨着那些蕴意深刻的文字,思索着应该取哪个名字才好,难得露出了疑惑纠结的神情。

    在胡乱打闹中,绿意葱葱的山坡上,欢声笑语。

    只是好似一晃眼之间,早就物是人非。

    那对说好了以后要找一处山野隐居的男女剑仙客死他乡;那个说要在这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间一统所有武林江湖的少年孤零零死在了废墟之间;还有总是一袭青衫风流的年轻人,再见之时却在昏暗街巷间的小肆中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那个出身名门正派、在所有人眼中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也终究没能对那个仰慕已久的人说一声喜欢,即便之后朝夕相处,可是心境却早就支离破碎。

    而那个习惯了坐在烟云之后搅弄风雨的读书人,一身傲骨也早就随着残破的双腿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内心中,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愤怒在每一个深夜隐隐作痛。

    石牢的门缓缓打开,颓坐山石的谕璟强撑着站起身子,早就废了的双腿颤颤巍巍,体内那断绝荒废的经脉,不断有鲜血渗出,他抬眼看着门外蜿蜒山路阶梯,拖着双腿,一步一步,登山而去。

    山巅上,故人重逢,生死之间。

    曾并肩行过千山万水的同道中人,见识过武道山巅的风景。

    可是在那山外,还有一山。

    眼前之人,在那天外。

    神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