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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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行千里路叩心间(一)

    汪洋之上,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一道道划破飞溅海浪的箭矢呼啸着来回穿梭,血液流淌而下,浸染着高大船只身下的海水也翻涌着血腥的气息,然而此时已然无人去在意身下的潮起潮落,数不清的船只汇聚而来,箭矢之后还有钩索一往无前,嘴里叼着弯刀的将士双手牢牢抓住钩索,往着敌方的船只奋不顾身的冲去。

    “拦住他们!”明显落入下风的舰队中已经有许多船只上挂满了钩索,此时箭矢耗尽的他们也不再去拾取敌方的箭矢化为己用,而是挥舞着砍刀劈砍着铁制的钩索,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敌人攀附上来,否则本就势弱的他们还未等到援军就要陷入一场屠杀之中。

    在战局不远处,一艘异常高大的楼船上,绿色旌旗之下的铁甲中年将军面色凝重,并未因为此时战况正占据上风而欣喜,他皱着眉见,沉声问道:“之前派出去的那些斥候还没回来吗?”拱手站在将军身旁的一个多读书人打扮的军师摇摇头回道:“还未。”

    身为六岛联军海上军队掌舵人的大将军冷哼一声,眼底闪烁着狠厉的凶芒,他低沉说道:“这次回去我定要砍那些老东西几颗脑袋,我带着人在前面打打杀杀,他们还在背后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现在呢?逼得那群丧家之犬什么人都敢往军队中招,白白害死了我这么多弟兄。”

    军师闻言也轻轻叹息一声,六岛联军在实力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是那几个始终不愿归顺的岛屿居然在腹背受敌之下将那些海上拼杀讨生活的海盗和江湖中人都招揽进了军队里,显然是背水一战不管不顾了。六岛联军的力量其实根本无需将战局拖延如此之久,可是那临时组建起的六岛会议却非要在战局之外搞一些小手段,搅乱得那些本就自顾不暇的岛屿政局混乱,这才破釜沉舟来了这一招无理手。

    任由江湖人和海盗身居军队,即便那几座岛屿能够挡下这几次攻势,可是自身却也已经千疮百孔,这些亡命之徒可不会忠心耿耿,此时尚有在战局中捞取利益的余地在,可若是拖到了弹尽粮绝之时在,这群鱼龙混杂之徒跑起来只会更快。但至少在此时,为了六岛联军背后的金山银山,这些江湖人还是给海上的纷乱战局又添了一把火,已经不是任何一方能够掌控得住的了。

    大将军和军师所在的主舰船只之后还有一些完好无损的战舰蓄势以待,尽皆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将士,大将军打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次毕其功于一役,将那些狗屁海盗都杀个干净。大将军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却不是那其实已经不再有什么变数的战局,而是更远处,他在等待。

    突然间,在那天际处有一艘若隐若现的船只显出身形,大将军瞳孔一缩,举起了手,身后很快有侍卫手中捧着一个长条物件走上前来,递给了大将军。大将军拿起这光明岛铸造的所谓“望远镜”贴在了眼前,眯着眼看了一阵,军师轻声问了一句:“将军,如何?可要出兵?”大将军放下望远镜,皱着眉头喃喃道:“奇怪,怎么只有几个人?”

    远处,站在船头的一个白衣少年也皱起了眉头,咕哝道:“怎么在打战?”身后,腰间悬挂剑鞘的公子哥走上前也看向了远处,摸着下巴说道:“以前也没听说宣艮海域有什么冲突啊,怎么看起来好像是不死不休的大战?”正在擦拭长刀的另一个年轻人收刀入鞘,纵身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上,跃跃欲试道:“要不咱去练练手?”

    剑客公子哥闻言一巴掌就将带刀年轻人差点扇到了海里去,剑客没好气道:“你闲的慌?再说了,你就这么冲进去乱砍一番?谁是敌谁是友?滥杀无辜是吧,信不信我先把你砍了。”带刀年轻人自然不可能一头扎进水里去,他稳住身形撇嘴道:“不就说说。”

    没管这两个家伙的胡闹,白衣少年转身看着犹豫走来的船夫,出声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情况?”双鬓花白的老船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道:“这位少侠,不是我故意坑害你们,实在也是没想到这里会有大战,可此处已经是去往出云岛最近的路了,若是没法子的话就只能绕路了。”

    白衣少年想了想,问道:“若是绕路的话,要多久才能到出云岛?”老船夫伸出手指,比划一下,回道:“还需五日。”白衣少年沉吟片刻,若是能够沿着现在的方向一直前行,想要抵达出云岛不出两日,可若是绕路还要白白耗费那么多时间。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视线穿过纷乱战局,遥遥看向那座孤独矗立在汪洋版图最北方的出云岛,他呼出一口气,对着老船夫拱拱手说道:“那就麻烦老先生沿着原先的路线继续前行吧。”老船夫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道:“少侠,这……”老船夫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战局,欲言又止。白衣少年直起身子,手掌握住腰间的刀柄,轻声道:“无妨。”

    老船夫瞥了一眼船头甲板上与白衣少年同行的其余几人,想了想咬咬牙还是点点头,转身便走向了船舱去,应该是与船员商量去了。白衣少年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朱红色的小巧酒葫芦,沉默不言。

    船舱中,老船夫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海图皱眉深思,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凑上前去,闷声问道:“爹,咱们真要冲着那打仗的地方去啊?太危险了。”老船夫没有理会,汉子挠了挠脑袋,嘟囔道:“当初就不该让这群江湖人上船,我就知道没好事,现在还要带我们去送死,爹,真不值当,就那几个银子……”

    老船夫喝了一声,抬眼看着汉子骂道:“闭嘴!我教你的‘见风使舵’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当初见到那一袋子钱是谁拍着胸脯叫嚷着包在身上的?现在遇着了风浪就想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老船夫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脸色涨得通红的汉子,伸出手指仔细比对着海图,可惜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那场战局了,只是希望这仗别打得太久,兴许还能有机会安然渡过。老船夫想着,突然摇着头自嘲一笑,虽然当初在乘巽海域是自己那个没用的儿子先应承下来了这趟差事,可不知为何,那时看着这几个从旭离海域千里万里赶来的江湖人,自己居然也没来由地头脑一热,想要陪着这群年纪都不大的侠客闯一闯。

    看着闷闷蹲坐在船舱门槛上的汉子,老船夫轻喝一声道:“去,今天你来掌舵,往东南方走一些,尽量避开战局。”汉子转头愣了愣,老船夫拿起一根木头就砸了过去,骂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汉子麻溜起身,脸上带着笑意就跑向了船尾处的甲板,心里头想着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喜怒不定的,一会儿和平日里一样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会儿又破天荒许自己在其他海域的海面上掌舵了。

    老船夫没有去管汉子怎么想的,只是独自轻轻叹息一声,他在这海上已经飘了几十年了,走南闯北,大风大浪也见过,就是在陆上站不住脚,成家立业草草了事,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可这一次恐怕也就是最后一遭了。再怎么看不惯自己那个没用儿子的技艺不精,可年少时只知道满天下跑的他却也只剩下了这么一艘破船,如今年纪一日日见长,难免技艺生疏,自然不敢把乘船之人的性命当玩笑。

    老船夫也知道为什么那几个人生地不熟的江湖人会找上自己,在乘巽海域那一亩三分地他也算是有点名声在外,毕竟年轻时还去过最南端的奉震海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娴熟船夫了,其他人也没那胆子敢接这一趟差事,这可是跨越一整个海域去往海图最北方岛屿的航程啊,没个几十年风雨还真没这胆量。

    老船夫吐出一口浊气,掂量了一把那几个年轻江湖人给的一袋子银子,实在是出手阔绰,这一趟走下来,如果能够安稳回到乘巽海域,恐怕自己也不用担心那个三十好几的儿子还得继续打光棍了,孩子他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个独苗,如果再被穷死,他也白跑这么多年船了。

    船尾处,汉子抚摸着舵盘,稳了稳心神,心想这一次定要让爹好好看看,自己也能够独当一面了。汉子轻轻转动舵盘,船只微微转向,不再直直冲向不远处两方舰队交战的位置,向着东南方而去。汉子一边掌控舵盘一边眺望远处观察方向,突然他眯起了眼,不确定地低声道:“那是什么?”

    汉子还在困惑之中,猛然间好似天色暗了下来,汉子悚然一惊,脖子僵硬地微微侧过头,只见一直坐在船尾的一个庞大身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站在汉子身边也在看着远处,汉子吞了口唾沫,就像初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一般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人?这还能称之为人?怪物。

    汉子也只敢心里想想,自然不敢说出口,否则恐怕这个“怪物”一只手就能把自己捏死。身边的魁梧“怪物”看着远处,看的自然比汉子要清晰得多,平常人即便昂起头也看不清楚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平日里对着人憨厚傻笑的刻板面容也无,他眼神冷漠,不是看着那些从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的船只,而是遥望远处的出云岛,他缓缓握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远处楼船甲板上正皱着眉眺望那艘突兀出现的孤独船只的大将军猛然回头望去,而严阵以待的舰队此时也吹响了号角,有将士大声呼喊道:“敌袭!”大将军伸手握住腰间刀鞘,冷哼道:“这群宵小之徒还真以为我会毫无防备?不过是打着从战局后方来个措手不及的心思,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说完,大将军迈步走向船尾,亲自接过侍卫手中的军旗,猛地挥动起来,同时大喊道:“结战阵迎敌!”

    军师来到大将军身边,在战鼓擂动和滔天喊杀声中问道:“将军,那艘船怎么办?”大将军将腰间的望远镜递给了军师,一手拄着军旗,一手叉腰遥望远处即将碰撞在一起的船只,沉声道:“方才我看过了,那船上不过三两人,即便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也不足为惧,你带几艘船盯着,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便是。”大将军此时战役盎然,他丝毫不担心所谓的江湖人能够搅乱当下的战局,自然也是他对自己的领军能力和手下这支精锐海军的自信。

    军师闻言便收下望远镜领命而去,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侍卫,将一些早就准备好的战局应对方案有条不紊地施行,军师独自走到船头处,举起望远镜,遥遥看见那艘孤独船只正向着战局边缘地带驶来,军师极尽目力,模糊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船只极小,想来这些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船上所有的人了。

    军师虽然比大将军要更加谨慎一些,早年也曾在某些武林宗门中混迹过,自然不会低看独自行走江湖的侠客,可如今六岛联军声势正盛,此时更是精锐齐至誓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把那些苟延残喘的岛屿给吞下来,所以军师细心警惕,却毫不担忧。

    甲板上,老船夫走出船舱来到白衣少年几人身边,说过了船只将会向着东南方向尽量绕过战局,大致方向却依旧不变,两日之内定能到达出云岛,白衣少年礼数周到地行礼道谢,老船夫没有多说,走到了船尾处去看看自家那个技艺不算纯熟却整日眼高于顶的儿子,他站在船舱一侧看着不远处那个站在舵盘前两眼放光的儿子,微微叹息一声,看来也真的时候放手了,这一趟走完,就真的安心留在陆地上吧。

    老船夫正想着,船只却突然顿了顿,老船夫一个颠簸差点没站稳,回过神来老船夫便勃然大怒,抬起头就要狠狠骂上几句,这臭小子好歹跟着自己走了这么多年船,还会出这样的毛病?怎料刚抬起头就看见汉子苦着脸看着自己说道:“爹,这里也在打仗。”

    老船夫闻言转头看去,只见远处有舰队碰撞在一处,箭矢如雨落,更有手持各样武器的江湖侠客飞天遁地一般地往返于敌我船只,虽然看着规模不比方才所见,可是战况的惨烈程度却犹有过之,这支由海盗和江湖人士临时凑合在一起的舰队居然逼得训练有素的海军只能拿命去抵挡和拼杀,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波涛海水,煞气冲天而起。

    老船夫脸色微变,高声嘱咐了几句:“别管那些,把舵盘把握稳了。”说完,老船夫脚步匆匆地重新往船头赶去,汉子伸出手欲言又止,不过想了想还是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把控着船只,眼神却始终盯着远处的战局,心头沉重,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魁梧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老船夫来到船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初见时难免惊诧不已的小山似的魁梧身影,不过老船夫也没有疑惑此人怎么会从船尾突然来到此处,他快步来到这一行江湖人领头的那位白衣少年身前,正要开口说什么,那个白衣少年已经沉声说道:“老先生,现在局面非是我等先前所料,此时临近出云岛,突逢战局危机重重,没道理再让老先生和我们一同去冒险,若是船上还有空余小舟,我等便就此下船吧,老先生自回乘巽海域便是,您放心,该付的银两不会少了。”

    老船夫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局,收回视线却见白衣少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正直视着自己,老船夫从那眼底看见了真诚的温和,老船夫摇摇头笑道:“少侠可还记得那日所说?”白衣少年微微低下了头,语气平缓道:“一路所遇险阻,有我等所在定可护得老先生周全。”

    老船夫摊开双手,神色丝毫没有退缩动摇地说道:“那便如此吧。少侠既然遇见了此等战局依旧不愿停顿等待,那么就接着前行便是,老小子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想看一看几位少侠究竟何等风姿绰约。”老船夫言语没有丝毫勉强,显然这正是心中所想。

    白衣少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其他几人,即便是看见了那样战况惨烈的海上交战,几人的神色依旧古今无波,显然是真的毫不在意。白衣少年看向老船夫说道:“会有些危险。”老船夫洒然一笑,说道:“少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白衣少年皱着眉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带刀年轻人笑着接道:“记得!老先生当年也是去过光明岛见识过天坤榜第一高手风采的人,也曾在海上遇见过来回纵横百里海面交手不断的江湖侠客,大风大浪是见过的。”

    老船夫也哈哈大笑起来,本有些佝偻的后背此时却是挺直了起来,他语气洒脱道:“少侠说得好!我此生除了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已经没什么好计较担忧的,什么都可以放得下,即便是陪着几位少侠往那龙潭虎穴闯一闯又如何?”

    白衣少年还有些犹豫,此时那个侠客公子哥却也笑着开口道:“无妨,有我们在,千军万马在前也视若无物。”侠客语气轻狂,却无一人嗤笑轻蔑。

    白衣少年想了想沉声道:“那就劳烦老先生了。”

    老船夫笑着点点头,然后便快步向着船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