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繁体版

第十六章,离人心系两地愁(四)

    一夜过后,既然二人都是要去往京城,于是李墨阩也在征得顾枝不置可否的回答后结伴同行,翻山越岭而去。

    终于在黄昏时登上了山巅,顾枝也等来了李墨阩按捺许久的一句问话:“顾少侠,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顾枝站在山崖边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不会出手,更不会参与江湖朝廷的争斗。”

    “不。”李墨阩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不敢奢望少侠出手,只是想问一问少侠可否教我练剑?”

    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手持长剑的李墨阩,不似话本故事里那些权贵后人的高高在上,只是气态自然脱俗寻常,顾枝问道:“为什么?”

    李墨阩疑惑看着顾枝,顾枝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我教你练剑?”李墨阩看着手中长剑,应道:“我自幼跟着师父练剑,本以为自己已经参透剑术奥妙,可是那日见过少侠的剑道深远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差得那么远。”

    “世人都说京城是那龙潭虎穴,皇宫更是深渊一般难测,可我偏要一剑光九州,让所有人看一看江湖意气也能问一问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我知道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足,希望少侠能够指点我,若是少侠愿意,我愿拜你为师。”李墨阩恭敬拱手,弯腰行礼。

    顾枝看着李墨阩笑道:“你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拜我为师也不嫌难堪?”李墨阩认真应答:“闻道有先后,少侠剑道远在我之上,拜为师长也绝无难堪的道理。”顾枝转身看向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沉入他眼中的秦山虚影,他手握腰间刀柄,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下山时两人走进了一座小镇,看起来有些像是桃止镇,只是未有门户大开的大同景象,顾枝和李墨阩来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客栈中暂作休息,李墨阩抢着付了银钱,顾枝便带着他去往镇子里最为热闹的酒楼中点了一桌子菜,李墨阩推脱不得只能看着顾枝付了钱,两人坐在二楼栏杆窗边,看着夜色下的镇子人烟往来。

    顾枝点了这座酒楼招牌的浮叶酒,自斟自酌问道:“可曾听说过秦山?”李墨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自然听说过,传闻秦山乃是世间最为高耸雄伟的一座山峰,其上更是有那三百年从天而降的仙人坐镇,许多人都慕名前去登山访仙,只不过通往山巅的重重台阶总也有新的尽处,似乎从未有人能够真正去往顶峰。”

    顾枝点点头,神色平静问道:“桃止镇可在北元王朝境内?”李墨阩愣了愣,思索着说道:“出云岛上十大王朝疆域辽阔,可能确有这一座镇子,不过北元王朝境内我还未曾听闻。”

    顾枝接着问道:“出云岛上有十大王朝?”李墨阩点点头,放下酒杯详细说道:“出云岛现世八百年,传闻第一批来此的那些祖先都是来自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的落败皇族后裔,于是在这座尚未有人占据的岛屿开辟出了如今十大王朝的格局,虽然朝代更迭许多血脉早已断绝,不过十大王朝的存在却从未有所消亡减少,似乎冥冥中另有定数。”

    李墨阩饮尽杯中酒继续说道:“北元王朝建立三百年有余,正是在那三道开天辟地的仙人天火降世之后,开国皇帝才一举推翻了前朝的昏庸统治,建立北元王朝,并在史书上将天火降世攥写为北元王朝开国的征兆,一时间北元王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十大王朝隐隐以北元王朝为尊,甚至已经有了联合治国的趋势。不过当今这位皇帝少了魄力和能力,这才搁置了出云岛的一统。”

    顾枝静静听着李墨阩所说出云岛的历史,虽然在前来之时已经托醉春楼多处打探有关出云岛的消息,只是真正踏足之后顾枝才发现那位魔君的治下终究还是藏着许多捉摸不透的隐秘,就说那座传说无人可以攀登顶峰的秦山,恐怕就是魔君施展的手段,作为了坐镇此处的道场。

    顾枝问道:“我在来到出云岛之前看见宣艮海域的岛屿之间似乎并不如何安宁,竟是有许多岛屿联合一处交战,不知出云岛这些王朝势力是否也参与其中。”

    李墨阩摇摇头回道:“不,出云岛好像自古以来都断绝和外界的往来,即便有些船只通行也都掌握在各大王朝顶尖势力手中,平常人根本没有机会行走汪洋,出云岛也从不参与海外势力纷争,奇怪的是,那些宣艮海域其他的岛屿也未有侵犯或是拉拢出云岛的打算,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顾枝了然不再多问,李墨阩又喝了一口酒,看着顾枝似乎依然没有打算回答自己在山巅的拜师请求,心中难免遗憾却也没有追问,对于自小向往江湖风光的李墨阩而言,拜师一事还是要讲求缘分所至。他一杯一杯喝着酒,依旧如顾枝在那座小酒馆时初见的那样,端正坐着。

    很少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李墨阩究竟为了那一个所谓的道理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皇位争夺本就是血雨腥风,成王败寇的道理自古都没有异议,许多人更不看好李墨阩能够从高高在上的天子那里得到一个认错,其实攀附在李墨阩身边的那些势力还是看重他的血脉,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凭借扶龙之功一飞冲天。

    第二日清晨顾枝和李墨阩离开了小镇继续向着北元王朝的都城行去,此时走出了荒野之处,许多暗流涌动的势力也渐渐浮出水面,刺杀和试探日夜不息,李墨阩早有预料,事先告知顾枝不用理会自己,若是嫌麻烦自可以独行。

    顾枝同样不置可否,若有来犯之敌也不过先行退下,既不出手相助也没有真正离去。李墨阩一路有惊无险,若是受了伤顾枝也会指点他去采摘山中路边的草药疗养,就这样走到了临近京城的官道外,真正的山巅势力再也按耐不住,一张早就布好的蛛网笼罩下来,誓要将李墨阩拦在京城外。

    李墨阩的谋划都在京城中,那些入局的势力只会支持能够走进都城的李墨阩,而死在路上的李墨阩不会有任何人理会,于是这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其实才是真正的生死局,甚至比三千重水军在前都要危机重重。

    朝天道的起始处周边是一座芦苇荡,顾枝和李墨阩乘着一叶扁舟躲过了重重绞杀登上了岸边,顾枝扶着鲜血满身几近昏迷的李墨阩穿过芦苇荡来到了大道路边的一座简陋客栈,借助客栈的相助稳住了李墨阩的性命,只要真气不再激荡起伏冲撞内腑,李墨阩便可无恙。

    顾枝独自坐在客栈一楼饮酒,客栈掌柜是个容貌依旧可见靓丽的妇人,看了眼二楼李墨阩所在的客房方向,示意身边店小二将店里珍藏的好酒拿来,自己则理了理衣衫发丝,带着几分妩媚笑意施施然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落座。

    客栈里其他人不识货,可是自称名为“祝桑娘”的妇人却看得分明,这位少年郎的医术绝不简单,至少不是那些白发苍苍就装作神医的老家伙可比的。

    祝桑娘接过店小二拿来的酒壶,浅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此酒乃是都城都找寻不到的万里金酒,取深秋时节的五种花籽、五种异兽血液还有五种不同时节时辰的露珠深藏半甲子才揭开的奇酒,传闻有缘人得之可饮酒延年益寿百年,或是那修习武道之人饮之则能瞬息往返万里飘渺若仙人。公子今日定要尝一尝。”

    说着祝桑娘端起酒壶,顾枝却笑着伸出手挡在了酒杯之上,双眼注视着祝桑娘,祝桑娘愣了愣,依旧带着笑意柔声道:“公子这是信不过我这客栈的酒?”祝桑娘揭开酒壶的泥封,端起一个酒杯便将金黄色的酒液倾倒而出,然后聚平齐眉与顾枝行了一礼,仰头一饮而尽。

    顾枝手掌从酒杯上移开,摘下腰间酒葫芦,笑着道:“掌柜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多要一些,麻烦帮我倒些在这酒葫芦里吧,我这人赶路之时离不开酒。”

    祝桑娘一口气喝了珍藏数十年的烈酒,脸颊微红,听着顾枝的话又是一愣,她低头掩嘴轻笑,腰肢半弯站起身倾向顾枝身前,双手葱白手指抵住酒壶将金黄色的烈酒稳稳当当倒入酒葫芦中,顾枝有意无意地垂下眼睑,没有看着妇人岁月不曾消减磨损分毫的曼妙身姿。

    祝桑娘重新坐在顾枝对面,倒了满满一杯酒再次行礼,顾枝举起酒葫芦回礼,这才仰头喝了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由衷感慨道:“我曾在先生的书中读过,光明岛上有一种取自秋月光华所结花果和露珠酿制而成的醇厚美酒,其为似茉莉花香,入喉犹如冰河消解穿越山壑,世人称为‘秋日第一酒’,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祝桑娘嘴角笑意带上了几分真诚,笑着应道:“公子说笑了,就我这酒再怎么也比不了那座光明岛上的美酒啊,不过是多藏了些时日,公子若是喜欢今日就把这一整坛都饮尽也无妨。”顾枝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敢多喝,若是被知道了,可得骂死我。”

    祝桑娘阅尽世事的双眼捕捉到了顾枝言语之中片刻的深深思念,还有那双清澈眼眸中细细流淌而过的柔情百转,祝桑娘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低声问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吧?”

    顾枝摇晃着酒葫芦,静静倾听酒水敲打的清脆声响,点点头轻声道:“是啊,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祝桑娘斟酌着问道:“公子为何不去见他呢?”

    顾枝抬眼看向祝桑娘,祝桑娘解释道:“我看公子很是思念那位姑娘,可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无论如何公子都应该将这份思念和珍视说给那位姑娘知道才好,世间深情难得,长情更难。就像是这酒,心急之人往往三五年便要启封,可如何比得上等待三十年的美味?”

    顾枝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声音略微沙哑道:“掌柜说得对,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虽然心急却也只能脚踏实地多走一些路,再高的山一刀砍了就是。”祝桑娘看了眼少年腰间的绿竹刀鞘,一时间竟从医术高妙的少年郎身上看见了江湖豪侠的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顾枝没再任由酒意熏陶思念,他看着显然有所求的祝桑娘,随意问道:“掌柜为何会将客栈置办在这朝天道的僻静处,即便这条通天官道不乏商贩权贵,可是隐在这小径之中,生意实在算不好吧?”

    祝桑娘无奈笑了笑,在店小二的震惊眼神中喝了第三杯酒,店小二清楚这位掌柜的脾气,无论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物来到这座客栈中饮酒,掌柜该陪的酒绝不会超过第二杯。

    祝桑娘似乎真的因了这万里金酒模糊了记忆心神,断断续续地轻轻说起不知多久没再提起的往事。原来这座客栈本来是祝桑娘的夫君一手建立,而祝桑娘则是附近那座村子里有名的制酒小娘子,再加上面貌秀丽妩媚,不少人都慕名前去买酒,自然也是想要一睹祝桑娘的美貌。

    年轻时的祝桑娘知道自己的面容终究会惹来些麻烦,于是性格颇为霸道泼辣,一言不合就将看不顺眼的买酒之人踹出酒铺子,一来二去也没什么人敢去轻易招惹。李九便也在慕名前去的人之中,他刚刚散尽家财建了一座简陋客栈,一来是听说祝桑娘这里的酒好且便宜,二来竟是真的一眼见到祝桑娘就一见钟情了,死乞白赖地天天来酒铺子,也不缠着祝桑娘,就是心甘情愿打打下手,没事看着祝桑娘傻笑。后来祝桑娘被他惹得犯了,骂他是软骨头没出息,也不管管自家的客栈整日就知道缠着自己。

    李九就笑着应承下来,是绝不会羞怯红脸还是恼羞成怒的,可是祝桑娘哪看得起这样一个放着自家买卖不做只知道缠着女子的没用男人,后来与村长家儿子订了亲事毫不留情地把李九踢出了酒铺子,放狠话再来就要拿刀砍死他。李九还是笑着答应,只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来过酒铺子。

    一直到那个被村长从京城里拽回来的败家子又一次把新婚入户的祝桑娘打到头破血流,那一夜大雨,躺在小院中睁不开眼睛的祝桑娘看见了蹲在门槛上的佝偻身影,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无比熟悉,就是那个自他成亲以后再没有出现的李九。

    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只想要就这样昏死过去,就连喊一句救命的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的模糊视线看见那个佝偻身影一步步走近,并不宽厚的肩膀背起祝桑娘,在大雨中走了遥远的路,回到了那座小径深处孤零零的客栈。

    后来村长带着他那个儿子还有村子里宗族的人来客栈要将祝桑娘带回去,可无论他们再怎么打骂再怎么威胁纠缠,李九只是当挡着紧闭的客栈屋门一动不动,就连最后祝桑娘哭着想要打开屋门跟着那些人回去李九也不肯动摇。

    最后被打出了血的李九掏出客栈里所有的钱从村长那里讨来了一份休书,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脸上早已破了相的李九才打开了屋门看着泪流满面的祝桑娘傻傻地笑,将那一纸休书高高扬起,像是凯旋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祝桑娘眼角落下泪水,可她恍若未觉,一个小女孩走到祝桑娘身边,苍白稚嫩的手指擦拭着祝桑娘的脸颊,嘟着嘴呼着气说着:“娘亲不哭不哭,不痛不痛。”

    顾枝放下酒葫芦,他看了眼不知何时站在二楼栏杆处面色坚毅的李墨阩,又看向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祝桑娘和小女孩。

    少年有些难过,世上总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忧愁和苦痛,原来人的一生就像一直困在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一般,有着不可抵挡的邪祟,也有把握不住的光阴生命流逝。

    少年喝了一口酒,站起身,腰间还是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