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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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我见太平一把刀(三)

    大道之上独行而去难免孤单寂寥,哪怕天上穿透云层的太阳如此刺眼,可是前方的道路依旧不止是鸟语花香那般美好,坎坷泥泞总必不可少,然而有人会因此知难而退却又有人一往无前。

    朝天大道直达都城,也与皇宫的巍峨宫门在同一条直线之上,白衣少年手握朱红酒葫芦独自走在大道上,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身影,他的眼中远处高耸城墙和宫门消失不见,只有一座秦山的虚影再次阻隔了视野和前行道路。

    少年来到巍峨高山山脚,抬眼望去只有缭绕云雾和蜿蜒而上的台阶,至于那隐入云层之后的山巅却遥遥难以企及,就连视线中都没有模糊模样。可是少年知道,自己一直思念的人就在山巅,而自己一直想要寻找的人也同样在那里,在高处在远处,在脚下。

    白衣少年揭开酒葫芦仰头喝酒,随着一路走来,醇香甘冽的一壶万里金酒已经就快见了底,少年却毫无醉意,就像他第一次喝酒时那般,他的眼神随着酒意升腾愈加明亮澄澈,本就倒映出世间繁华盛景的眼眸此时就像盛满了天穹之上的所有光芒,即便身处云雾环绕之处,依旧是那盏最为明亮的灯光。

    他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握住腰间刀柄缓缓出鞘,没有震撼世间的虎啸龙吟,也没有刺破迷雾困境的亮眼光芒,只是平平淡淡地长刀出鞘,锋芒毕露如初。

    白衣少年将朱红酒葫芦系回腰间,望着秦山虚影朗声高呼:“这一刀会比桃止镇外的那一刀更好,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既然当初我能劈开那座魔宫,哪怕是真正的秦山阻挡着我,照样一刀砍了。”

    少年意气风发,身上有一股难言的气息逐渐苏醒,书上说的是少年意气、刀剑江湖,却都难以形容许多年前第一次走出青潋山的那个少年。

    白衣少年衣衫微摇,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侧身而立,弯腰屈膝,另一只手摊开为掌覆盖刀柄之上,自上而下划破天地禁制,秦山虚影在看似毫不出奇的一刀之下骤然支离破碎,犹如一层薄薄的镜面,白衣少年最后回望一眼,在破碎飘扬的镜面之中,他看见了折射出的北元王朝,最终视线停留在朝天道小径旁的那座客栈酒馆,少年身影消失不见。

    这一次坠入云雾的感受愈加清晰,顾枝都快习以为常了,睁开眼看见了陌生的一座武馆后院,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是那双满是老茧伤痕的手掌,不过已经长大许多,抬起头,身前是一个已经摆好架势准备一战的年轻人。

    顾枝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原是站在一处擂台上,台下站着几个魁梧教学师傅的身影,脸色铁青似乎并不满意,不远处还有一个白发老者,抚摸着长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面那个准备已久的年轻人高声喊道:“只管出手,即便你刚才能够打败我们武馆那么多人,也不意味着我就会输给你。”

    年轻人话语落下,顾枝就听见自己如今所在这具身躯的主人语气平淡回道:“你先出手吧,今日说了任何人都走不出我手下三招,说到做到。”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说完,他却已经猛地出手,拳罡猛烈撞来,已经长大的名为君洛的男孩摊开手掌直直接住这一拳,然后身形一转就顺势将年轻人抛出了擂台,高下胜负立判。

    随着擂台上一声“胜”落下,看着台下已经四仰八叉躺着许多人,君洛看着那些教学师傅,冷冷道:“我赢了,这下你们可以道歉了吗?”

    那些人看着不过十余岁的君洛,咬着牙恨不得自己出手,可是早先答应了君洛,若能打败武馆里所有同龄之人就为不久前的事情道歉,这些魁梧汉子也拉不下脸翻脸不认账。

    想到这里,几个教学师傅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那些没用的弟子,居然连一个平日里不过来武馆打些杂役下手的少年都打不过,而且不久前凭着一身浅薄武艺和不俗家底背景,还在一处酒楼堂而皇之地羞辱眼前这个少年的两个弟弟,那些难听话让这些心直口快的习武之人都难以入耳,恨不得亲手教训一顿这些骄蛮惯了的年轻人,说起来他们还要感谢一番君洛的出手。

    教学师傅们一声怒喝,躺在地上叫苦的年轻人爬起身,一个个老老实实站在擂台下,君洛视线转动,勾勾手指示意台下的另外两个少年走上擂台,三个人并肩而立,微微仰起头,骄傲地接受了那些人的致歉。

    然后,年纪最大的君洛带着另外有些鼻青脸肿的两人径直走出武馆门槛,那个始终在一旁看着的白发老者追上君洛,笑着道:“孩子,日后你可以来武馆多学学武艺,放心,不收你的钱。”

    君洛看着身为武馆馆主的白发老者,想了想抱歉说道:“感谢老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以后不会再来武馆了。”白发老者疑惑问道:“为何?是不想再看见那些年轻人还是另有隐情。”

    君洛摇摇头,语气真诚却有些不客气地回道:“因为武馆已经无法教给我想学的武道了,所以我不会再来。”

    说完,君洛身边那个一袭儒衫长袍的少年领着年纪最小的孩子也也给白发老者行了一礼,三人并肩转身离去,白发老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虽然依旧瘦弱渺小,却让人莫名看得见未来他们并肩站立山巅的样子。

    三人远去,站在君洛身边的儒衫少年看着另一边沉默不说话的少年谢洵,低声问道:“谢洵,你怎么了,不会是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些人丢了面子吧?还是说君洛给你报的仇不够痛快?”

    君洛也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洵,笑着道:“傻小子,平日里让你多跟着我学一学你就不听,这下好了吧,和顾筠两个人被人打成了猪头,我可是按你说的好好打了武馆那些人的面子,可没有对上谁出过三招以上。”

    谢洵闷声闷气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嘟嘟囔囔,君洛一巴掌按在他的头上,咬着牙假装恶狠狠道:“咋了,不会觉得武艺不精比不上丢脸吧,嘶,你这家伙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顾筠连忙上前劝架:“欸欸欸,君洛你轻点,谢洵那天受的伤还没好呢。”君洛可不管这个,看着顾筠说道:“顾筠,我刚才打架拳头也破了,你待会回去拿点你那个便宜师父给你的药膏给我擦擦呗。”

    顾筠一把将谢洵拉开,摇摇头道:“不要,那东西贵得很,省着点用,你这点小伤犯不上。”君洛撇撇嘴,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如今三人来到这座玄鹤城已经有五年,谢洵当年流浪挨饿落下的病根也好得差不多了,三人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在城里一座僻静巷弄那里有了一栋破败宅子,总算不至于还躺在桥洞底下。

    顾筠跟着那个被许多人唤作医圣的师父修读医术,早已打消了考取功名的心思,觉着医术也算不错的出路,慢慢兴趣占了上风,医术突飞猛进,惹得那个一大把年纪才正式收徒的医圣老先生喜不自胜,也愿意倾囊相授。

    谢洵身子好些之后就跟着君洛在城里到处找事情做,也跟着君洛在武馆里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不过天赋和努力都还比不上君洛,所以时常被压了一头。但是谢洵不会轻易泄气,像今日这般吃些苦头也就愈发奋勇。

    三人一路走到巷弄深处的宅子,正要推开门,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白菜炖肉,老妪身后还跟着一位羞怯低着头的小姑娘,手里同样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肉菜。

    看见了三个少年,老妪露出笑意招呼道:“来来来,赶巧了,正要拿些东西给你们,顺便带回去吧。”君洛站在门槛处挠挠头不知所措,而年纪最小的谢洵已经看着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秀气小姑娘,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顾筠连忙上前接过老妪手中颇有分量的一大盆肉菜,笑着说道:“奶奶,不用给我们准备这些的,我们三个小伙子在外面也能讨生活赚些银两,您留着自己吃就好了。”

    老妪不乐意了,在顾筠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挺聪明一个孩子,怎么就记不住话呢,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以后我给你们的东西都不许不要,以后再敢顶嘴,信不信狠狠揍你们一顿。”

    君洛走下门槛台阶,敲了一下愣怔出神的谢洵的脑袋,上前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盘子。

    顾筠这才露出纠结笑意,低声道:“奶奶,真不用,我们现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了,谢洵也能跟着君洛去找些活计干,不缺银子了。”老妪微微佝偻着腰,啧啧道:“说的什么糊涂话,三个大小伙子好不容易攒些钱总得省着花,不然以后哪有姑娘家看得上你们啊,晓得不?”

    顾筠转头看了一眼君洛和谢洵,三人连忙点头称是。

    顾筠最后想了个折中主意,说道:“这样,我们屋子里备好了一锅饭,要不今晚奶奶和小苑都上我们那儿一起吃吧。”老妪这次没有拒绝,拉着孙女跟在急匆匆推开院门的谢洵身后走进宅子,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和君洛还有顾筠说些处世之道,听起来浅显单薄,三个少年却都听得认真。

    吃过了饭,谢洵和小苑去灶房刷洗碗筷,老妪拉着看得最顺眼的读书人顾筠来到小院石桌旁说说话,君洛则在狭窄小院里拉开拳架随意行走,意气圆满如意,浑然天成,已经初见未来山巅武道宗师的雏形。

    夜深送走了老妪和小苑,君洛和顾筠取笑几句望着小苑离去背影依依不舍的谢洵,惹得恼羞成怒的少年满院子追着两个兄长打,直到都精疲力竭躺在小院中,三人才气喘吁吁地静心聆听起夜幕下的细微蝉鸣。

    顾筠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轻声道:“师父说过几年要带我走一走承源岛的天下,医术不可只留在书上,还有落在实处。”君洛双手枕在脑后,摇头晃脑道:“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觉得老先生说得对,人总要多走一些路才能多知道些道理,你看那些只知道在窗台后边读书的书生,真不知能够读出什么来。”

    顾筠低声反驳道:“说不得对与错还有高低之分,读书研学之人自有道理,行万里路也自有妙处,读的书还是少,不能随意批判高下。”君洛从来不会拒绝顾筠耐心细心琢磨出来的道理,甚至暗暗放在心上,多多咀嚼。

    谢洵望着辽远夜幕,低声道:“我以后要学世间一等一的武学功夫,还要学那江湖上的侠客一般纵横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君洛笑起来:“谢洵你小子,先把手头上的武学琢磨透了再想这些极高极远的东西吧,脚踏实地才是锤炼武道的根本所在。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三个人都是要名震天下的,不只是在这承源岛上,还要让海外的天下人都知晓我们的名字。”

    谢洵抬起手掌攥成拳头,似乎也在暗暗下定决心。顾筠听着二人的豪言壮语,从来只想着安居乐业的他心中也难得有些少年意气,乘风扶摇直去。

    突然墙头上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实在陌生的声音:“好小子,几年不见,语气大了不少嘛。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今日我可定要得到个答案了,还有那个叫做谢洵的小子,这次也给你个机会,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三人坐起身,严阵以待地看着那个蹲在墙头的老者,双手已经没有了束缚的铁环,不过看起来脸色苍白,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

    老者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筠,说道:“至于你这个小子,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料,我也就不问你学不学武功了,问了白问,可惜一身也不错的天赋啊。”说完,老者跳下墙头,开门见山道:“不妨和你们直说了,老子就是几十年前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那个武疯子,一个人灭了不知道多少个江湖上的败类门派,世人畏惧我,囚禁我三十年,如今还不是被我脱困而出,这三年我把那些仇家都杀了,不过恐怕也时日无多,所以我再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君洛站起身将顾筠和谢洵护在身后,问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呢?”老者笑着道:“那我就逼着你们答应,老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几个武道种子,可不想就这么浪费了,就算是撒泼打滚我也认了,反正你们今天非得答应我不可。”

    三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道宗师说出口这些幼稚言语,都有些难以置信。

    还不等君洛三人琢磨出个答案来,墙头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一袭宽袍大袖华贵齐整,中年人头顶玉冠,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中年人先是笑着道:“你们不用惊慌,我是皕云门门主,想来你们初涉江湖也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嗯,算的上是江湖上有名的正派了,你们眼前这个宗师是当年皕云门的长老,其实不算坏人,只是江湖上的事向来说不清楚,我这位师叔又一心痴迷武道,所以才有了些不副实的传言。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拜师,不必有后顾之忧。”

    说完,自称皕云门门主的中年人这才对着老者恭敬行礼道:“师叔,数十年晃眼已过,可以回皕云门了吧。”老者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蛋,老子这辈子死了都不会回去皕云门那鬼地方,一团琐碎规矩,老子看着都烦,今日你来助我收徒我就不打你了,要是还不赶紧走,信不信我不用出刀直接锤死你。”

    中年人没觉得在身后弟子面前丢脸脸面,无奈笑道:“那就先恭喜师叔成功收徒,传承有后了。”老者一挥手将中年人和年轻人打出了玄鹤城,最后说了一句:“你这弟子还不错。”

    中年人和头晕目眩的年轻人站在城外,中年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开怀笑道:“奉熵,得了老祖宗这句话,你日后的武道之路可就好走多了。”年轻人懵懵懂懂,只依稀记得小院里那三个少年的模样,居然和自己见过的许多武道有成之人十分相似,自有一番气度在身。

    城中小院里,三个少年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院墙外头,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在江湖上声名不俗的皕云门门主居然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者双臂环胸,龇牙咧嘴地笑道:“怎么样?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君洛和谢洵对视一眼,最后二人看向顾筠,顾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涉足大道选择,顾筠也不好多说什么。

    君洛上前一步直视老者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我想知道你的武道在承源岛上,是否排得上名号。”

    老者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只见他骤然收敛神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身形宽厚的长刀,猛地一声暴喝,天地间有滚雷震动,夜幕被撕扯开,月色洒落小院之中,老者踏天而去,一刀劈开了厚重云层,撕裂痕迹贯穿长空万里。

    老者站在半空中,望着小院里站着的三个少年,朗声问道:“如何?”君洛咧嘴一笑。

    老者缓缓踏云回到人间,豪迈笑道:“老子的功夫,虽然在这承源岛还不敢说称得上前三甲,不过前五的席位就是老子囊中之物了,谁敢说句不答应,老子就砍了他的脑袋。怎么样,当我的弟子不丢人。”

    谢洵攥紧拳头,他随着君洛上前一步,少年并肩而立,同时拱手抱拳道:“君洛,谢洵,拜见师父。”老者仰天长笑,殊为快意,顾筠微微一笑。

    如此动静却始终被武道通天的老者控制在方寸之地,就连住在隔壁院子的老妪和小苑都不会听见分毫,可是在这一夜,许多承源岛上的武道宗师却都知道了那个三十年纵横江湖的武疯子收了两个弟子。

    天空中的撕扯夜幕,过了许久才缓缓合拢。

    顾枝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站着一个风神俊朗的青衣少年,眯着眼笑起来看着自己,像是一头狡黠贪玩的小狐狸一般,可是只一眼顾枝便看出此人还是前几次在云雾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只不过不知用了什么妙术手段变换面容罢了。

    顾枝一手握住绿竹刀鞘,一手持酒葫芦,神色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