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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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少年游但行千里(一)

    若是从宣艮海域的汪洋之上乘坐扁舟遥望出云岛,即便落在眼底还是寻常的海岛轮廓,却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模糊感觉,好像这样一座坐镇汪洋西北边沿的岛屿始终存在于一层触摸不到的云雾之中一般。

    其实若有人敢于触碰当年那位突然降临宣艮海域的出云岛岛主的禁制踏上出云岛海岸的话,就会发现出云岛上确实被无穷云雾分割成了无数地界,各自偏安一隅,能够掌握知晓的消息都各不相同,甚至许多地界都不知道,就在自己脚下土地的不远处还有那么多的王朝百姓存在。

    许多年前出现在出云岛的那位岛主是宣艮海域所有海岛都不愿也不敢去提及议论的对象,所有海岛的话事人都不会忘记那段史书上浓墨重彩书写的往事,那位不知为何没有位列天坤榜却实力恍若神明的出云岛岛主,轻而易举地以一人之力败退宣艮海域所有岛主,并且签订下如今出云岛不可有外人随意踏足的禁制。

    一直以来,除了与出云岛临近的几座岛屿还能与出云岛上的一些个王朝有些消息往来,其他的商贸纷争都丝毫也别想涉足出云岛海岸,就连最近席卷整座海域的各大岛屿之间的战争,出云岛始终超然物外。不过那些冲锋陷阵在前的将士应该至死都不会明白,那些本该各自统领坐下的岛主为何会临时起意,打破数百年来的规矩联合一处,还对那些不愿合作的岛屿雷霆出兵,这一切的背后诸多谋划,恐怕只有真正站立山巅的那些人才明白。

    宣艮海域和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之间还隔着海图上占据最小疆域的乘巽海域,光明岛的使节率领一支浩浩荡荡的舰队跨越乘巽海域去往宣艮海域,既然坐拥汪洋之上第一大岛的名声,光明岛这么多年也肩负起捍卫海上太平的职责,这支舰队受了光明皇帝的旨意,前往宣艮海域探寻最近连绵战争的缘故。

    只不过这支舰队还未能完全穿过乘巽海域就被一阵海上的狂风大浪拦住了前行的道路,就连不同于其他海岛的钢铁战舰都支撑不住倾覆海水之中,光明岛使节立即下令舰队停靠岸边,这才没有损失惨重,不过这来势汹汹的狂风骤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居然足足发作了一月有余的时间,最后光明岛的舰队不得不返航,决定增加补给之后再重新出发。

    后来不等光明岛的舰队重新起航,宣艮海域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原来持续半年有余的战争终于落幕了,根据宣艮海域临时组建起的几座大岛屿之间联盟的说法,这场战争的兴起和落幕只是因为宣艮海域商贸交易之间的一些纷争,另外还涉足了宣艮海域之后各大岛屿的发展,所以才有了这场战争。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宣艮海域昭告天下,今后无需担心前往宣艮海域还会有性命之忧,一切照常。

    光明岛便不再出动使节前往,距离宣艮海域最近的乘巽海域也不再提心吊胆,寥寥无几的那几座海岛总算不必担心会被殃及池鱼。汪洋之上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至少没有各大岛屿之间大打出手情况出现,而一些难免的摩擦和各自的勾心斗角,光明岛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看管。

    出云岛上,走出云雾幻境的顾枝手握刀鞘看着眼前装扮成青衣少年的陌生人,神色冷漠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只是遥遥对视,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柄。那个青衣少年突然神色阴沉起来,声音犹如惊雷炸响在顾枝耳畔:“你不就是为了杀我而来吗?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为何不出手!”字字句句,犹如战鼓擂动,顾枝却岿然不动,神色依旧古井无波。

    青衣少年挥手衣袖,云雾骤然变化,有猛兽飞禽成群浮现,遥遥对着顾枝咆哮嘶吼,青衣少年手指一指,贪婪血腥的猛兽扑向顾枝,顾枝却摇摇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随意抬手一挡,无数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砸在顾枝身上,重新化作云雾缓缓消逝。

    顾枝看着青衣少年,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不用装神弄鬼,你不是魔君,也没那个本事能够把我拦在这里。甚至不敢真身来此,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如果你没有更多的废话要说,我就要继续前行了。”

    青衣少年骤然间收敛满脸怒气,身形转变,化作了一个面容柔和的青衣女子,浅笑道:“顾少侠好眼力,好气魄。只是顾少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你所走过的两个地界好像根本不在一个地界一般?为何你穿行迷雾便会有置身他人记忆的幻境感受?”

    顾枝将空荡荡的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等魔君亲自来见我才问这些问题呢。我当然觉得奇怪,事实上桃止镇还有北元王朝也根本不在同一个相知的世界中对吧?”

    青衣女子点点头,笑道:“不错,出云岛上被主人以莫大法力,凭借云雾分割了无数地界,各自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想要穿行其间,如若没有主人的掌控,根本不可能像顾少侠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顾枝故作恍然,点点头道:“那我还得谢谢你的主人了?”青衣女子掩嘴娇笑,回道:“不,顾少侠武功盖世,完全不需要主人的掌控就能够凭借手中的刀打开各自地界之间的通道,我委实佩服,难免都要对少侠心生欢喜了呢。”顾枝皱起眉头一脸嫌弃,杀气从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淌而出,他沉声道:“别恶心我,否则砍死你。”

    青衣女子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叹息一声道:“不过顾少侠如此不计后果地出刀,难道不怕真正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根本就不再可能有获胜的把握吗?”

    顾枝神色恢复如常,丝毫没有被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干扰心性,他冷冷道:“你是怕你的主人会死,还是怕我会败啊?”青衣女子笑道:“自然只是希望能够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当世绝顶之战。”

    青衣女子挥挥手,云雾变换犹如水面荡漾,顾枝看见一副画卷缓缓浮现,画卷中是一处青山绿水间,于琅和周厌跟在一群年轻侠客身后正往山里去,画面稍纵即逝,青衣女子随口道:“给顾少侠看一看,就是希望不用担心,与你同行之人都还安然无恙,另外两人也是如此,没有走到秦山之前,主人不会出手拦阻,顾少侠只管前行。”

    顾枝冷冷抬眼,问道:“扶音和乐姨呢?”青衣女子做恍然状,又一挥手,端坐孤亭棋盘前的两个女子模糊显出身影,青衣女子笑着道:“有个有趣的事情,其实顾少侠这一路走来她们二人都一直在旁观,顾少侠是不是有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之感啊?唉,不是我们非要棒打鸳鸯,主人的筹谋我们委实也想不通透,顾少侠再忍耐一阵,若能走到秦山脚下,主人自会见你们。”

    顾枝看着眼神坚定却神色有些黯淡无光的扶音,还有脸色苍白皱着眉头的卿乐,他握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骨节发白,一股更浓郁的杀气充斥在顾枝和青衣女子之前,犹如实质。

    青衣女子浑然不觉一般地自顾自说道:“哦对了,不久前扶音姑娘说过,说主人不该如此将出云岛上的百姓看作手中任意安排的泥人木雕,不该擅自剥夺指点他们的人生和自由,我却觉得不对,主人用心良苦为他们打造出这些生生世世都不会遭受外界纷扰的世外桃源,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不甘的。顾少侠以为呢?”

    顾枝上前走去,看也不看青衣女子的虚影,他轻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人,我很快就会走到秦山,到那时这些鬼蜮手段都大可不必,堂堂正正地一战,生死两定。”

    说完,顾枝头也不回地走进云雾中,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青衣女子的耳中:“至于出云岛上的百姓,我只想说即便世上真有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没那资格剥夺断定他人的自由。世上之事,生死自由之外,不过尔尔。”

    青衣女子面容身形变化,站在原地的是一个身体凝实的黑袍中年人,他冷眼看着顾枝渐渐消失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方才几句交谈,中年人清晰感觉到,仅凭自己根本不会是顾枝的对手,他心中那点仅存的额外心思烟消云散,不再执着于和天坤榜上高手一战,只是真切期待起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主人的交手,究竟会是如何精彩?想来不会比当年未能亲眼所见的奇星岛孤山一战逊色。

    顾枝向前走去,云雾就在身前缠绕不休,顾枝微微皱眉,想起了方才交间那人所说的出云岛上分割地界的云雾,顾枝觉得眼前的云雾是那样烦人。

    跨过云雾,顾枝站在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座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咫尺的孤城,孤城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两座高耸的山脉,一座山脉顶上是飞溅而出的炽热岩浆,另一座山脉的顶上是皑皑堆积的厚重白雪,孤城独自屹立宽阔原野之间,顾枝远远望去,城头上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岚涯岛道德谷外的曲折蜿蜒山路间,张谦弱独自走在前头手持书卷扇风,嘴里念叨着山中的夏日天气实在闷热,君策和真页落在后头,小沙弥正颇有耐心地与君策细说起接下来将要去往的尘停谷。

    道德谷外另有三座山谷,说是山谷,其实疆域辽阔与山脉绵延已无差别,只不过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说法罢了,毕竟那时的人们也只能偏安一隅,还没有如今山谷中的繁盛气象。

    听着真页的说法,君策琢磨着这道德谷附近的三座山谷似乎已经和曾经听二叔说过的那些海外城池差不多了,在一些疆域辽阔的大岛屿上,巍峨城池中总是挤满了人,若是在明君治下,就像是汪洋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光明岛,居住城中的人们可谓是和道德书籍上的大同盛世也差不了太远了。

    不过君策也记得二叔曾说过,世上不是只有光明岛,还有一些仍旧未得开化的偏远地界,在那里人们还是和方寸岛上的许多人一样,想要寻得一处太平之地安居都无比艰难,所以二叔在教君策下棋的时候,总是会以棋盘为例子,将黑白二色棋子比作汪洋上的一座座岛屿,尽量以生动趣味的说法为君策说道一些可能听不太明白的策论。

    张谦弱走在前头听真页介绍起尘停谷的情况,也悠悠然插嘴道:“尘停谷是三座岛屿中距离道德谷最近的,也有许多道德谷上的求道之人一生居住于尘停谷中,只为了那一句书上读来终觉浅。当然也有人一辈子都乐意呆在道德谷上,就连这些自古流传的行走传统都视而不见,觉得唯有潜心治学才是对于通途大道的敬重。”

    真页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笑道:“张谦弱向来是看不起那些只知道窝在道德谷中的人的,他小的时候不知分寸,顽皮的很,玄易道长一个看管不严,张谦弱就要钻进那些研学之人的小院房屋中破坏一二,不是在砚台上刻字就是把人家的毛笔拔得光秃秃,害的玄易道长一家家给人道歉过去,那时候玄易道长脾气不好,为了给这家伙道歉,低声下气,回了长生观总要把他好好打一顿,可这家伙不知道老实,直到这几年才好些了。”

    张谦弱放缓脚步,等得君策和真页跟上来,他一把揽着真页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个小光头,要是再敢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我就又要敲木鱼了啊。”君策疑惑问道:“敲木鱼是什么?”

    真页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叹气,果不其然,张谦弱嘿嘿笑道:“你看着啊。”说完,他屈指就在真页脑袋上敲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是佛家正统经文,君策愣了愣,笑着摇摇头。

    真页挣脱开张谦弱的束缚,摸了摸微微泛红的头顶,不再理会这家伙的无理取闹,继续和君策说起道德谷的一些事情:“就像张谦弱说的,尘停谷里会有一些道德谷中人常年居住,但是距离较远的霍眠谷和简鸣谷中则极少有道德谷上的人,一来是因为这两处山谷相比尘停谷来说更早得到开化,民生也更为安稳。二来,其实道德谷上许多书院道观和寺庙都有规矩,下山行走可以,但切不可过于深入参与山下百姓的生活,敬而远之,便是此理。”

    君策有些困惑:“为何距离道德谷最近的尘停谷反而比起霍眠谷和简鸣谷,民生要更为不如?”张谦弱摇头晃脑道:“很简单嘛,因为很久以前还没有千里赤野的时候,一些迁徙至此的人们只是停留于霍眠谷和简鸣谷中,直到后来繁衍生息,才又开辟了尘停谷,而道德谷的存在却与这些山谷的衍化并无太多关系,道德谷的历史好像比赤野都要更加久远。”

    君策皱着眉头道:“千里赤野不是自古便有的?”真页摇摇头回道:“根据史书记载,千里赤野并非和天门一样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上庭岛中。抱歉,我们这些人还是习惯把岚涯岛叫做上庭岛。道德谷有书籍记载的历史以来,赤野是在后来慢慢演变而成的,而那些早先迁徙至此居住于山谷中的百姓,最终也是自困牢笼,再也出不去了。”

    张谦弱神色也有些唏嘘:“当初发现赤野形成的那些百姓可谓是天塌了一般的,那些人从没想过要如此与世隔绝,许多人都涌入赤野想要寻找到出逃的道路,最终全部死在了赤野中,然而这么多年来,一代代人扑进赤野里,更不知死伤多少啊。”

    真页突然看着张谦弱疑惑问道:“我记得许多年前长生观不是来了一个从赤野中跨越而来的人吗?难道他没有留下穿越赤野的道路?”张谦弱倒是不在意真页会说起这个长生观讳莫如深的往事,毕竟真页的主持师傅是玄易老道为数不多的故人了,想来此事也是真页的师傅从玄易那里听来而提起的。

    张谦弱摇着头道:“老道士也不愿多说,只是当作故事提起过,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只是跟在师祖身边的一个小道童,恐怕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更主要的是,这段往事的具体细节师祖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痕迹,似乎是长生观的秘密。”

    真页点点头,没有追问,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还不如问问他,毕竟那个震惊整座道德谷,唯一一个能够让天门违背期限开启的来访者好像与他有些血脉牵连。”

    真页好奇看向君策,君策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对长辈的往事知之甚少,更不知道玄易道长说起的那个姓君的刀客是不是与我有什么牵连,所以你们不用问我,我从小就住在一座偏远岛屿的乡下,恐怕对于这座汪洋的了解要比你们少得多。”

    张谦弱拍了拍君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道德谷上的书那么多,你只要耐心细心地看过了,总会知道的更多一些。”

    君策点点头,真页深以为然,感慨道:“道德谷不愧是世间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啊,单是这包揽世间奇书孤本的浩瀚书海就足以让人前赴后继,我们能够生来居住其中实乃幸事。”

    君策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本书,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