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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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修罗何为入地狱(三)

    脚下是万丈深渊,幽深狭窄的洞穴密布石窟上下,洞窟之上只有一个狭小的孔洞接引着片缕天光,今日阴云万里厚重,日光隐遁在昏暗中,于是深渊犹如天上最漆黑的夜幕披盖而下。

    几个身影走到了那个孔洞附近俯瞰而去,其中一人手中捻起一点烛火光亮,然后冷眼望着底下层层叠叠的洞穴囚笼,犹如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一般,他轻轻一抛,烛火坠入万丈之下,骤然点亮了深渊之中那条潺潺溪水,于是洞窟有光亮升腾而起,刺耳凄厉的尖叫声冲天而起,惊动山中飞鸟掠向高空。

    站在孔洞之上的那人一身白衣甲胄点缀着几点金色纹路,晃眼看去那些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围绕着甲胄游走,像是狰狞仰头嘶吼的蛟龙,盘踞在白玉一般的嶙峋石块之上,甲胄遍布斑驳痕迹,甚至还有鲜血渗入那些被刀剑或是拳脚划破的破碎痕迹,于是那条游走蛟龙又像是贪婪吞噬着那些细碎鲜血。那人身后横挎着一把狭刀,他神色冷漠无悲无喜,即便他只是遥遥望着脚下的深渊,站在他身后的几人却不自觉地站的远了些,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只有一个披着黑色长袍带着兜帽的高大清瘦身影站在那人身后稍近处,双手负后沙哑着声音说道:“祝猷,主公说不用我们来这边画蛇添足,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驻守要好些,否则沦落到和那些已经失去神智的家伙一般的下场可不是好玩的。”

    说完,他隐藏在兜帽中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另外几人,看见了他们微不可察地瑟瑟发抖,显然也是想起了不久前那些不听命行事擅作主张的同僚的遭遇,主公只是挥挥手,那些人就变成了提线木偶一般再无神智。

    身穿白衣甲胄的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对于身后人的忠告不以为意,但是他却没有固执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转身走下山,身后那些人紧随其后,唤作祝猷的魁梧男子应该是领头之人,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跟在身后远处不敢接近自己的其他人,而只是和身后那个黑袍身影沉声说道:“巫赟,如果最后他们没能走到鬼门关去,今日你劝我离开,狭刀饮血没能出鞘的后果我便只能找你了,即便事后主公要我性命,你也还是会死。”

    巫赟藏在兜帽中惨白脸色露出一抹笑意,似乎根本没有将祝猷的话放在心上,完全不在意这个主公手下武道第一人,也将会是未来汪洋之上武道第一人暗含杀机的试探,他依旧双手负后,想着方才火焰点亮洞窟之后那个无意中仰望而来的视线,不知为何这个将来会是汪洋之上武道第三人的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走在前头的祝猷视线望着远方,眼底却只有那透过灼热火光望来的双眸,犹如璀璨银河挂九天,其中还有一点寒芒刺破交错视线,直抵他的内心,犹如一把利刃率先出了一刀,他下意识握住身后刀柄,无比期待那个被世人唤作“地藏顾枝”的家伙能够来到鬼门关前与自己一战。

    突然下山的一行人停住脚步,祝猷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狭刀饮血却已经出鞘寸余,众人身前出现了一个青衫儒士,腰间挂着一件白玉牌,巫赟当先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晋汉大人。”祝猷却冷眼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主公座下头号心腹,眼中满是毫不掩饰地嫌恶和杀意。

    手持羽扇的晋汉像是没有看见祝猷的阴沉神色,他只是视线落在众人身后的秦山轮廓上,缓缓道:“主人已经知道你们擅自来到这里了,很简单,如果之后你们没有死在那些人手中的话,主人不介意将你们送回去那个洞窟。”说完,晋汉收回视线看着祝猷的双眼,悠悠道:“还有,主人说了,你们根本拦不住他们,更不要想着能够和那个顾枝以命换命,若是你们还想要未来那个天坤榜上的席位,那就按着指示去做,多余的,分毫也不要有。”

    晋汉手中羽扇轻轻扇动清风,他突然笑道:“最后那段话也是我给你们的忠告,好自为之。”话语声落下,一刀已经劈砍而来,晋汉腰间玉牌光芒一闪,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刀光只能落在空处,祝猷收刀入鞘大踏步离去,巫赟依旧双手负后不紧不慢的走着,至于身后那些人则对神秘莫测的晋汉心怀敬畏,即便私底下说一说那人不男不女的千变万化,却没有人胆敢当着晋汉的面说上一句,毕竟身为主公座下最受器重的心腹,也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能够去到山巅的人,这些人不敢不夹着尾巴做鬼。

    秦山山巅光华流转,晋汉一步跨出已是清风拂面,晋汉神色恬淡,他回望一眼,那座隐隐约约的十八层地狱洞窟,就像是一道突兀的伤疤出现在通往秦山的城池关隘和更远处山路之间,截断了无数云雾缭绕的出云岛地界和秦山山脚,晋汉没有刻意去看遥望而去只如芥子一般的祝猷一行人,他知道他们即便再怎么斗志昂扬也得耐着性子回到那些鬼门关中去镇守,晋汉冷笑一声。

    祝猷和巫赟一行人不把他这个躲在秦山上做些小手段当作大谋划的走狗当回事,他又何尝把那些从地底下像一条狗爬出来好不容易当上了人的家伙放在眼中,越是站在山巅,越是和那个被世人称为魔君的人站的越近,眼界心胸就会装得下更远的汪洋大海,祝猷和巫赟想要追寻武道更高,晋汉不介意送他们那些虚名,毕竟他更想知道有朝一日站在比秦山更高的地方俯瞰而去是怎样的风采。

    洞窟中脚下火光滔天,临近山崖底下火焰溪水的洞穴中,已经有一些骨瘦如柴的稚童被火舌舔舐身躯熊熊燃烧起来,凄厉嘶吼和哀怨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站在山崖上的顾枝一行人不由得微微皱眉,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蜷缩在洞穴中尽力闭上眼睛想要抵挡火焰所带来的光亮的孩子们。

    顾枝突然转头看向更远处更高处的洞窟山崖,在那里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窃窃私语,方才顾枝隐约察觉到洞窟顶上那扔下火光之人的存在,遥遥望去却根本看不清面容,顾枝沉声道:“走。”

    几人再次沿着石壁上的狭窄通道前行而去,因为只有这一条道路,于是他们沿途还是经过了许多洞穴,其中多是骨瘦如柴的孩童,还有些孩童蹲在一处嘴角带着血迹看向路过的一行人,在他们身前有一具死去没多久的尸体。沿着石壁上的道路来到一处洞穴外头,洞穴中没有那些蜷缩的孩子,只有一条细小通路亮起微弱光芒,几人回头看了一眼幽深嶙峋的无数洞穴,咬着牙走进了通道中。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缓缓围绕微微向下倾斜而去的石台,层层台阶摆满了石椅,最底下居中处是一个擂台模样的宽敞石崖,四周围绕着尖刺荆棘牢牢圈住石崖,想来身陷石崖之中的人若是想要逃脱,恐怕被那些尖刺荆棘划破遍体鳞伤也无能为力。

    几人面面相觑,周厌低声道:“难道那些洞穴中的孩子是被当作了斗兽场中的禽兽?”顾枝微微皱眉,想起曾在书上看过也曾听人说起过的所谓斗兽场,其实在海外岛屿上并不少见,多是在那些繁华兴盛之地,有心思活络的商贾会将世间最血腥残暴的凶兽圈禁起来,以此作为招牌招揽那些有钱没地话的权贵人物,或是希望在这些斗兽场开的盘口中捞一笔横财的赌徒,齐聚一堂之后就会将那些凶兽都引入类似眼下石崖那般的地方,任由观看之人下注,赌一赌最终获胜的是什么凶兽,而存活下来的凶兽多半会被有钱人家收入家中,或是圈养或是当作炫耀的旗帜,而落败的凶兽则多半是成了其他凶兽的腹中物,反正都是禽兽,大家也就看个热闹。

    不过顾枝也曾听说过某些未曾开化的岛屿也会被当作更大的斗兽场,利用那些蛮夷之地的凶兽,再将为了钱财或是权势而甘愿登岛搏一搏生机的人都放入其中,开一个更大的盘口,赚的却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钱。如今眼下这个石崖,莫非也是以人命作为棋子?

    就在几人皱眉思索之间,此处洞窟的光亮骤然暗了下来,只有底下居中的石崖上有一道光芒洒落,一瞬间有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顾枝一行人严阵以待,却发现昏暗中那些人熟门熟路地各自拣选位置坐下,还有人从顾枝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待得所有人都坐下了,洞窟中安安静静的,顾枝一行人也就地坐下,想要看一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见唯独还剩下光亮的石崖上有烟尘四起,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打开,从四扇门中各自走出一群孩子,他们相互依偎着聚在一起,瑟瑟发抖,尽皆消瘦如枯骨。

    一声鼓响,一群似乎有了些经验的孩子率先动了起来,贴着石崖边缘缓缓游走,然后瞅准了一个时机,全部一拥而上狠狠攀附在另一群孩子的身上,或生生捶打或龇牙咧嘴撕咬,顿时石崖上尖叫嘶嚎声四起,有了这个先例,那些早就饥肠辘辘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所有人撞在一处,很快就没了阵营划分,石崖上鲜血四溅,还有碎肉骨头洒满地面,惨不忍睹。

    然而坐在台阶石椅上的身影却都毫不在意,只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着什么,有的使劲伸长脖子看向石崖上的战况,压低着声音喃喃自语,双拳紧握似乎恨不得亲自上场。甚至还有的人随手抓起身边的碎石子就扔向石崖上,或是砸的那些孩子头破血流或是被一些杀红了眼的孩子当作了武器,此时石崖擂台上已经没有什么阵营之分了,每一个孩子都在为了自己的性命和不再饱受饥饿而奋力挣扎。

    于琅和周厌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了身,昏暗中他们的脸色阴沉似水,顾枝坐在原位缓缓转头望去,有几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往自己等人这边走来,顾枝站起身,那几个身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像是领头人的肥胖中年男子搓着手低声笑道:“几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此处啊?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规矩,想要看一场斗兽厮杀得先下了筹码才行,虽然不知道几位是如何进来的,但来了都是客嘛。”说话间,富家翁打扮的中年人身后走出几个魁梧身影。

    顾枝双手笼袖盯着中年人的双眼不说话,身后武山缓缓起身,那些魁梧身影护卫顿时矮了一头,气焰都不由得稍减几分,那中年人神色尴尬,咳嗽一声走上前一步,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客官怕不是这附近的人吧,咱们这规矩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开门做生意嘛,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这样,几位客官也不用下注了,就当卖我个面子看一场斗兽厮杀就行了。只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还有一样,进了门总得出点钱,即便不下注,留个面子钱总还要吧。”

    中年人笑眯起眼,低头哈腰看着顾枝,顾枝轻轻转头瞥了一眼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的看台,他笑着道:“说得对,规矩嘛都得守着才是,不然丢了面子跌了份您以后就不好开门做生意了,只是我们若不想让你们这生意做下去了呢?”

    那中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顾枝和他身后的其他人,中年人后退一步,神色逐渐隐入昏暗中,不过顾枝看得分明,中年人的脸上笑意全无,冰冷眼眸中的精光还透出几分讥讽,中年人的声音飘忽起来,缓缓道:“客官怕还是不知晓我们这儿的规矩,砸场子?那也得知道砸的是谁的场子吧。”

    中年人的声音不再刻意压制,骤然间灯光亮起,看台上无数身影站了起来,他们脸上都带着骷髅样式的面具,视线冷冷望过来,隐隐将顾枝一行人困在其中,中年人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挥手,不远处石崖擂台上有巨响传来,顾枝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磨盘从天而降,那些还在垂死挣扎的孩子顿时被压成了肉末,死无全尸。

    中年人拍拍手,有更多的魁梧身影赶来,手持利刃围住了顾枝一行人,中年人拱手行礼对着四周看台上的人朗声说道:“扰了各位客官的雅兴,今日无论下注输赢,我们都按最高价钱全数偿还大家,小店今日来了几个不长眼的,兴许是那有了几两功夫技艺的江湖人,不懂规矩就想乱来。”

    顾枝笑道:“乱来?”中年人双臂环胸,冷笑道:“那就先与你们说说本店的规矩,先前说的来了就得交钱且不说,大家伙也不是差这几块钱的人,下注便各有输赢也无需赘叙,只是几位客官可能不知道吧,砸招牌踢馆也要看看自己招惹的是什么人。”

    顾枝环顾四周,轻声道:“怎么着,这儿的靠山大的吓人?不会是什么世俗皇室宗亲背地里做的生意吧?还是你们这儿江湖上的武林盟主的生意?”

    中年人笑着摇摇头,他伸手指了指站在四周的所有人,淡然道:“小店哪有什么靠山啊,不都是靠着几位衣食父母?小店开业百年来,靠的不是跟那些山上门派或是世俗权贵讨几样残羹冷炙,而是方圆百里所有的百姓啊。”

    顾枝回头望去,那些看台上的人都摘下了面具,一张张面孔都好似冰冷的石头一般面无表情,只是有耄耋老者也有青壮汉子,有翩翩少年也有温婉少女,有不及弱冠的孩子也有还跟在大人身边的稚童,他们都对底下擂台上的惨状和身后洞穴中的尖叫嘶吼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中年人摊开双手,说道:“客官,现在看清楚了没有?小店百年家业,兴建这洞窟擂台靠的是各位父老乡亲,开盘口赚钱也是各位支持,几位客官想砸场子,那可就是和所有人作对了啊,到时候没有什么王朝大军或是江湖宗师,不过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嘛,淹不死人。”中年人嘴角笑意讥讽。冷眼看着神色阴沉的顾枝几人。

    他从祖宗手里传承下这家日进斗金的斗兽场之后,还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刺头和不要命的,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也该知道些这附近的事情吧,且不说如今的皇帝陛下和他手底下那些文官武将还有没有多少本事,能够顾得上此处百姓早就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这家斗兽场的生意可从不依靠权贵势力,当年附近所有的百姓砸钱开了这家斗兽场,后面又有源源不断送上门来的孩子,生意可真是如火如荼起来了。

    其实做生意最难的不是看顾各位看官,毕竟百年以来这些人都知晓了规矩,哪怕是外乡人闻名而来也都愿意恪守规矩,也不是如何找到这些无家可归可以扔进斗兽场厮杀的孩子,因为世上大把大把从斗兽场捞到钱或是欠了钱的家伙,愿意去购买或是劫掠这些本就贫寒交迫的孩子送给斗兽场,一些富贵门庭里边不缺孩子的自己拱手相送都有,实在不出奇。

    这些年来附近打了太多场仗,也没个主心骨扛大旗能够一呼百应的,就这么斗着,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当年连烹儿充饥的事情都做过,如今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了,又从战场上捞了不少钱,百姓们忙着享福都来不及呢,好不容易有斗兽场这么个有趣地方,不过是要些孩子当禽兽嘛,看作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狗不就行了,要是道德感实在太强那就滚远点,不耽搁大家寻乐子就行。

    更何况许多走投无路的孩子还巴不得能够进这斗兽场呢,不过只是拼一场就能有富贵自由的机会,在擂台上获胜活下来的孩子可以拿到一笔钱重回自由,也可以跟着看上眼的看客主子回家做仆役也好当护卫也行,总归不用流离失所。所以这斗兽场最难的,其实是数钱啊,日日夜夜都有无数的人来这里寻乐子砸钱,银钱哗啦啦就像海水一般。

    顾枝微微低下头,身边那些看客都已经围了上来,于琅和周厌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坐回了石椅上,双手攥拳抵在膝盖上,咬着牙似乎强忍着天大的怒火,他们恨不得把这儿所有人都给杀了,可是就像那个中年人所说,既然这儿的生意是附近所有百姓都看作理所应当的消遣之处,那么他们能够杀了这里助纣为虐的看客,外头那百万人千万人呢?

    傅庆安也坐在原地,他抱着木匣子看向顾枝的背影,武山站在顾枝身后,还是不说话,反正有顾枝在也不需要他冲在前头动脑子说客套话,既然来了这出云岛,他所需要做的其实就是指哪打哪,此事他最擅长,至于动脑子思考这种事情,平日里做的太多了。

    顾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那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既然各位把草芥人命看作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根本不放在眼底心上,就连小孩子都小小年纪就来提前享受这份乐子了,看来这规矩还真是根深蒂固了啊。”

    顾枝握住腰间刀柄,手指微微发力,他想起了方才从洞窟中一路走来所看见的一切,那些孩子早已不成人样,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吃饱饭,人也可以沦落到禽兽一般的境地。

    可是这斗兽场石崖擂台上为了生存奋力厮杀的孩子真是人们眼中的斗兽?